六 这天晚上,索尔换好衣服准备去参加霍华德上校的晚宴,可是,她还在惦记着 下午克莉丝所讲的话。她想辞掉这次宴会,快些将克莉丝写回忆录必须用的纸、笔 和墨水送过去,但她又改变了主意。她没有料到在晚宴上会遇见刘易斯,刘易斯和 他父亲莫里斯都在餐桌上。 索尔心想,这是一个正式晚宴,莫里斯、刘易斯和她一样,都是应邀出席的。 此外,霍华德上校在他们三个人中间扮演着主要角色。 刘易斯和他父亲看来很高兴见到索尔,然而他俩在餐桌上并没有向她说什么话, 甚至连最应该说的话也没有说。索尔是克莉丝的医生,而且是他们特意请来的,没 有和她说话似乎是有点不合情理。 索尔焦急地等待着晚宴的结束,如果不是被邀请的话,她可能会在家里休息, 或者会躺在床上看书。可是,现在她却被一些军官缠住探讨战局。有四五个人围着 纷纷议论,还有几个人在和别的女人打情骂俏。索尔什么都不喜欢,只是盼望着宴 会早点结束。 整个晚上都在注视着她的泰勒警察队长向着她走了过来,问道:“索尔医生! 你对战争有什么看法? ” 她似乎有些惊奇:“泰勒队长! 我觉得战争是对人类的残酷毁灭,仅此而已, 别的还有什么呢! ” 霍华德上校参加了他们的交谈,他说:“索尔医生,你说出了一个伟大的真理, 战争是最可怕的毒菌。” 泰勒队长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柯蒂斯上尉问道:“夫人! 你认为战争快结束了吗? ” “不幸的是,现在还不到结束的时间。”索尔回答。“我不大了解情况,不过 依我看来还得一年两年或者是几年。” “几年? ”上尉柯蒂斯抬高了嗓门儿。“简直是无稽之谈,索尔医生! 六个月 我们就要横扫第三帝国。” “我只是说我知道得很少,”索尔重复说。“我不知道战争还得延续多久。” “我同意你的看法,”霍华德上校坚定地说。“这场战争还得打几年。” 宴会将结束时,刘易斯上尉随着索尔来到了凉台上。刘易斯说:“现在没有人 缠着你啦! ” 索尔莞尔一笑。别人经常对她感兴趣,并向她提出一些问题。 “多么美丽的夜晚啊! ”她搭讪着。 “很美丽,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出来比在里面好得多。” “是的,还有这一轮明月,不过,如果敌机投弹就会搅乱这美好时刻。”索尔 补充着。 “你说得对,”刘易斯上尉说。“我们去花园走走好吗? ” “好,我愿意出去,请你把我的披肩拿来,有劳你了! ” “我很快就去拿来。” 他快步走开,索尔在凉台上等着。他一溜烟似的拿着披肩转了回来。 “我们走吧! ”他把披肩搭在她的肩上。 “谢谢你。”她挎着他的胳膊下了楼,向着花园走去。他们沉默地走着。索尔 拘谨地看着刘易斯。他面容沮丧,眼神里饱含风霜。 “你一定在想念你的妻子了,”索尔说。“用不着怀疑你仍然在爱着她,可以 想像得出你是很痛苦的。” 他俩继续向着花园走去。她心想,这个男人是无辜的,到底谁是罪犯? 一定有 那么一个人。是莫里斯上校? 她曾经想到过,但是那不大可能。 他俩走向一个大理石长椅,刘易斯说:“我们坐一会儿好吗? ” “好! ” 他俩落座在长椅上。 “我让你讨厌了,是不是? ”刘易斯惶恐地问。 “上尉,你错了。”索尔解释着。 “我愿意说话,但是现在我只能去想。” “你这样做是对自己的惩罚,”她劝说着。 刘易斯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说道:“你说得对,但是我没有办法。你知不知 道有好几次我想代替约翰去死? ” “你这是什么意思? 谁是约翰? ”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是我的哥哥。” “我不知道你失掉了一个哥哥。” “他在一次战斗中阵亡。” “什么时候? ” “一年多以前。” 她咬住颤抖着的嘴唇。停了会儿问:“他结婚了吗? ” “没有。” “很对不起。”索尔轻声说。 他俩沉默了片刻。 刘易斯恢复了平静,接着说:“我父亲非常喜欢他。” “那是自然,他是他的儿子。” “不仅仅因为是他的儿子,而且我哥哥非常可爱,招人喜欢。 我很崇拜他。“ “我可以想像到,”索尔说。 “如果他还活着,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什么都不怕,他总是能够得到他想得 到的东西。我绝对想不到他这么年轻就死了,想不到他会死在前线。” “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索尔说。 “有一个人知道哪一天死,甚至几点钟死。”他的脸色阴暗。 她知道他说的是他的妻子克莉丝,说道:“莫里斯上尉,没有人为我们预测未 来,有些事我们自己无法料定。” “你说得对,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什么? 请你说下去。” “我最好是不说。” “随你的意。” 他们又沉默了。 “索尔医生! 我父亲越来越喜欢你了。” “感情是天生的,人人都有,我也喜欢你父亲。”索尔浅浅一笑。 “索尔医生,我们欠你的太多,”刘易斯接着说。“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 “我做得很不够,我愿意做得更多些,”索尔答。 “你已经做了很多。” “我正在关照着你的孩子的性命,”她说。 刘易斯咬着他的唇,很明显他是强忍着把话咽了下去,他可能想说出妻子的事, 但又不便说,停了会儿,问道:“索尔医生! 你认- 为这孩子能生下来吗? ”他脸 上流露出极度的焦急和狐疑。 “当然能生下来。孩子很好,发育正常。” “孩子性命曾经处于危险的境地,是吗? ” “是的。但是危险已经过去了。” “你不可能理解这消息会使我多么的高兴,今天晚上我一直想接近你,想和你 谈话,但机会难寻,那么多人找你问这问那,你已经头昏脑涨了吧?!” “现在我们不是坐在了一起吗,你愿意问什么就问什么。” “我已经问过了,我就想知道孩子能不能生下来。”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一切吗? ”索尔问。 “你还能猜到别人心里想什么吗? ” “有时候能,”她十分严肃地说。 “你很厉害。” “为什么? 是因为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又不敢问吗? ” 他焦急地咬着嘴唇。 “我觉得我是你的朋友。”索尔接着说,“我关心你,你为什么犹犹疑疑? ” 他没有回答,保持着沉默。 “你不要顾虑重重,你有话想对我说,现在机会来了,却又把话憋在肚子里, 一点都讲不出来。” “我是个懦弱的人,这就是事实,”刘易斯说。 “为什么话到了舌尖你又咽了下去? ”索尔接着说,“你和我能一起分担的为 什么要自己扛呢? 你想继续保持沉默吗? ” 刘易斯开始说道:“你可能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当然知道我出了什么事。” “是的,发生的事对你们来说是很可怕的。”索尔说,“说实在的,谁也没有 料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她的话似乎令他吃惊,像是重磅炸弹,轰地在他的头脑里爆炸。他大声嚷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每件事都说明她有罪。” “是的。”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呢? ”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我敢说她是无辜的。” “你大错特错了,索尔医生! ” “这是事实,但是你还被蒙在鼓里。” “我没有被蒙蔽,很遗憾,请你理解我是对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宁愿替 她去死,别的我什么也做不到。” 索尔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或许他的话能透露出一些情况。 “这是令人发疯的,”刘易斯颤抖着继续说,“我绝没有想像到我会如此痛心, 这比起我哥哥的死对我的打击更大。现在,我仍然拥有她。‘’他停下来,深深吸 了口气,想竭力保持镇静。”我孤独,我无奈,我所期盼着诞生的孩子是那样的不 幸,我曾经问过自己,‘上帝为什么要让他来到人间呢? “’”上帝自有道理。“ “他将给我带来巨大的欢乐和悲伤。”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说,“有些事情 我不明白,绞尽了脑汁还是不明白。我们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只是没能怀上,但是, 现在……”他心神烦躁地提高了嗓门儿。“偏偏在这个时候我们有了孩子,这是为 什么? 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 “这是因为我们遇到难题时会经常向自己这样发问。”索尔注视着这个被折磨 的男人,心想,他仍然在爱着她,但他认为她有罪,不能真正理解她。索尔为克莉 丝感到遗憾,如果她丈夫知道她所做的牺牲就好了。 刘易斯忽然提出:“我想抽支烟,你是不是也抽一支? ” “谢谢你,我不会抽烟。”索尔见刘易斯心烦意乱地攥着拳头,指关节被攥得 噼啪乱响,她觉得不便再继续深谈下去。“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刘易斯看着她,心想,可能再找不到机会和她攀谈了,他有很多关于克莉丝的 事想问她,但最想问的还是克莉丝的犯罪问题。 他责备自己的沉默和寡言。他俩慢步向回走着,索尔不愿意打断他的思路。他 吐出的连绵不断的烟雾在说明着他的忧戚烦躁。他抽了一支又接着点燃了另一支, 说道:“房子里有些人可能正在找你。” “不会的,他们可能都在热烈地互相交谈。” “我们现在已经离开房子,正沿着小路向池塘走去,这是花园里我哥哥约翰最 喜欢的地方。”刘易丝说。 “我愿意去看一看。”索尔说。 “我们快到了。” 索尔跟随他一起来到池塘,观赏着这块地方,她说:“我没有看出这地方有什 么特殊之处,它和别的池塘一样,月亮只有在黑暗的夜晚才能在池中映现出来……” “你说的正是我经常向我哥哥说的话,”刘易斯说。“你知道他会怎么对我说 吗? 他会笑着告诉我,‘刘易斯,你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不能感觉到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这话讲得很有哲理,”索尔琢磨着。 “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 “你长得像他吗? ” “不像。” “显然,在性格上你们也不一样,对不对? ” “我们在性格上完全相反,但是我们互相爱护。他和我各有各自的朋友,他和 爱德华一起出去,我则和我的朋友出去。” “爱德华? 是你的亲戚吗? ” “是我妻子的哥哥,如果我不是和他在一起,就是一个人待着。” 索尔又获得了一些新情况,克莉丝有一个哥哥。她这个哥哥可能也认为她有罪, 但克莉丝对此从未提起。这引起索尔对克莉丝的怀疑:或许克莉丝的父母和其他兄 弟姊妹也认为她有罪。 “宴会上的人们可能正在找我们,我们得赶紧回去了,”刘易斯说。 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俩沿着另外一条路向回走,很快和其他客人一同来到客厅。 霍华德上校看见索尔医生和刘易斯一起从花园回来,便胡思乱想起来:他俩倒 是可以成为一对,可他俩并没有互相调情;他俩可能在谈克莉丝,肯定谈到了…… 刘易斯认为他妻子犯了罪,但仍然爱着她,这是最最麻烦的事。 这时,一个传令兵向着刘易斯走来。“长官,请你接电话! ” “好,”他去接电话,心里猜想着,这是谁来的电话? 他快步走进书房。 索尔看了看手表,决定离开宴会。当她走进车子时,想起了托马斯。托马斯刚 刚不多会儿曾给她打过电话。现在,她准备开车接他一同去见克莉丝。今天上午, 她曾经见过克莉丝,给她送去了写回忆录的用具。克莉丝急切地等待着这些用具, 她为了将自己的生活落实到文字上几乎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程度。索尔心想,可能 现在我和托马斯前去访问对她是个打搅。 托马斯不知道克莉丝决定写回忆录。 “她打算立即着手写她的回忆录,”索尔在车子里告诉他。 “这可能对她是一个寄托,可是我担心这又会给她带来痛苦。” “她已经决定要写了。” “这样看起来,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托马斯和索尔同样相信克莉丝无罪,而且愿意对免除她的死刑尽绵薄之力。 车子在市区的街道上穿行。天气晴朗,好几天未遭空袭,街上行人熙攘。虽然 前线还在打仗,但人们已经在期待着战争早日结束。 莫里斯上校比以前更加忙碌。霍华德上校一连几天都没能睡个囫囵觉。 克莉丝两眼凝视着上午索尔送来的笔、墨水、笔记本,她急于着手去写,但又 感到难以动笔,禁不住自言自语道:“这简直是一种折磨,回忆往事令人烦恼辛酸, 过去的糟心事又得经历一遍,但是不能不写,必须让刘易斯知道我是无罪的,也要 让将来的孩子知道我是无罪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让人们知道那个魔鬼怎样使我陷 入了深渊。” 克莉丝站起来向着窗口走去,她透过栏杆仰望着碧蓝的天空。 朵朵白云像棉絮般地飘飘忽忽,温风拂面,空气新鲜。她听到了远方传来的低 声细语,猜想到这一定是别院牢房中的女犯。她羡慕那些女犯,觉得她们虽然被监 禁但还有希望,有朝一日她们会离开监狱获得新生,而她自己却毫无希望,非常悲 惨,等待着她的只能是死刑。 她记得曾经读过一本书,给她留下了极其恐怖的印象。书中叙述的是一个被处 死刑的人,作者的名字记不清了,但她记得书名是《逃兵》。她联想到那个可耻的 人的下场,哀叹自己现在也落到了同样可耻的结局。尽管她没能将全书读完,然而 她不能不怀疑地问自己:“为什么这本书对我印象那么深? 那只不过是一本小说, 它描写的和我现在有什么两样? ”她觉得自己老了,觉得自己似乎活完了一生,短 暂的一生却遭遇到那么多的苦难。她成了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日复一日地被别人 牵到这里又牵到那里…… 走廊的脚步声惊扰了她的沉思。门打开了,托马斯和索尔走了进来。她连忙上 前问候,自己的忧戚悲伤这时已经荡然无存。 “我们恐怕打搅了你,”索尔医生说,“你是不是正在写作? ” “嗯……还没有。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以后我会有时间写的,现在我很寂寞。” 克莉丝说。 “你好吗? ”托马斯上下打量着她那怀孕的身体。 “我很好,神父。我的胃口有了改善,睡眠也好多了。你知道我要写回忆录吗 ? ” “我知道,索尔医生告诉我的,你觉得写起来有困难吗? ” “很困难。” “很困难,那,那你是不是还想写下去? ”托马斯问。 “我要写。”她回答的嗓音显得无比的坚定。“我知道这会给我带来痛苦,但 是我必须写,我不愿意将来受到孩子的责备,我决定写下去就是为了孩子。” 托马斯没有回答。 医生和神父走出去以后,克莉丝将门关上,心想,现在该动笔了。 她走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索尔送来的笔、墨水和笔记本。看来 简单,开头却很难。她从未写作过,往事又是那么的不堪回首。 克莉丝苦思冥想地寻找着全书的贯穿线。她终于握紧了笔,将心里所想的事一 字字落实到纸上。她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只有字体学家才能推测出她内心世界 的错综复杂。她抬着手,神经兮兮地咬着笔杆,向着自己说:“我恐怕不能再写下 去了。”隔了一会儿,她渐渐趋于平静,笔尖又开始在纸上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