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索尔医生知道自己无法挽救克莉丝的生命,便想方设法拖延克莉丝的行刑时间。 她打电话给霍华德上校,上校立刻在国防部接见了她。他们讨论了克莉丝的命运。 “索尔医生! 下午好! ”霍华德上校和索尔握手寒暄。 “霍华德上校! 你好! ” “请坐! ” 他俩都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很忙,不愿意过多耽误你的时间,”索尔虔诚地说。 “这里的确是忙乱不堪,”上校也有同感。“但是我欢迎你的光临,你给我带 来了一种祥和的感觉,这里非常需要祥和。”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别无选择,”索尔同情他的处境。 “是的,完全正确,不仅仅是筋疲力尽……” 索尔看着他。他勇敢、坚强,具有特权的头脑,但是他的精神受到了摧残。战 争时期国家困难重重促使他必须尽心尽力,他誓言铲除背叛国家的所有叛徒,这一 任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克莉丝背叛自己的国家,法律判定她是死刑,他必须按律 而行,没有办法搭救她。 他为这件事感到苦恼,然而,他不能犹豫,别人都在看着他。 索尔医生知道他是忠于职守的。 霍华德问索尔:“医生! 我能做些什么呢? ” “我想给你谈谈克莉丝蒂娜的情况,她现在健康状况还不允许她下床,”索尔 向他报告情况。 “你想拖延她的生命,是不是? ” 索尔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说道:“是的。” “我了解你的一片热心,你第一次检查她身体时的认真态度,就使我很受感动, 而且,你是一个诚实的人。” “你问我,我就得说实话,不能撒谎。” “你和我想的完全相同,”他低声说。“你需要什么? 尽管说。 以前我从未拒绝过你的要求,因为你是病人的好医生。“ “霍华德上校! 你认为这样做就是一个好医生或者就是一个好军人了吗? ” “你是正确的,你总是正确的。” “上校! 你也总是正确的,所以我们能够互相理解。” 霍华德上校缓慢地摇着头,说:“医生! 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尽可能满足你。” “我知道你会的,”索尔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请再宽限她几天,只需要几 天,时间并不长,但对克莉丝来说,这就是一切……” 上校思量了片刻,说道:“我可以宽限她十几天,”他停了停又接着说:“在 这种情况下,我已经是勉为其难了,我的地位不允许我做得比这更多。” “我明白,上校! 我看得出你的地位很微妙。” “但是……” “你是很慷慨的,”索尔说。 “可能你不高兴? ” “是的,我不高兴,但是我很感激,并不是所有的谈话都会令每个人高兴的。 这是关乎一个女人的生与死的问题。” “是的,的确是这样,那么,你想对我说什么? ” “请你多宽限她两天,如果她在生孩子时被处死她是非常难过的。” “诚然。孩子是在七月二十八日出生的,”上校记得很清楚。 “那全凭你定了。” “医生! 你说得对,”上校让步了。 “那就再延长十三天吧! ” “在黎明。” 他们互相看了看,彼此知道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克莉丝的死期只有几天了。 索尔站起来要走,她伸出手来。 “再一次谢谢你! 上校! 再见。” “不要说再见,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朋友看待,”上校说。 “我会永远记住你这位朋友的,”医生说。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心里很清楚,一旦克莉丝被处死,她就会离开英国,他 又说了一遍:“我希望你时常想到我这位朋友。” 索尔勉强笑了笑,说道:“我会经常来伦敦看望我的教子,也会来拜访你的。” “那么,我会很快见到你了。” “我最近不会走,在我离开以前,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上校做了一个暧昧的姿态。 他们互相说了声再见。索尔走向国防部门前,那里有辆轿车正在等待着她。 索尔心想:他是个好人,我对不起他,他对我很诚恳,有些事他对别人是做不 出来的,他为这件事费尽心机。 过了一天又一天,克莉丝总是这样地问道:“什么时候行刑? ” 索尔明明知道日子和时间,但她推诿说:“我不知道,要记住你的情况不允许 下床。” 克莉丝拥抱并吻了吻她的婴儿,这是八月二十八日:“孩子! 你今天满月了, 想不到今天我能和你在一起,我知道时间不会有多久了,别人从我怀里将你抱走, 我是承受不了的。我希望你活下去,但也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她自言自语地说。 索尔医生伤心地看着他俩,深知克莉丝放弃孩子的痛苦:“克莉丝! 生离死别 是痛心的,但是当日子到了的时候,如果能终止这件事就好了。” 克莉丝没有回答,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躺下来连连地吻着。她舍不得孩子, 她满脸是泪,浑身是汗,这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异乎寻常的悲痛。 索尔眼里含着泪水接过孩子,孩子茫然地睁着一双大眼,他不知道母亲内心的 剧烈悲痛。 克莉丝无法抑制的抽泣声充斥着牢房,她绝望地呼喊:“索尔医生! 请等一等 ! ” 索尔回转身向着她走过来。 “让我最后再吻孩子一次。” 索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孩子递了过去。克莉丝吻孩子的手,然后又吻孩子 的脸。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充满着五脏俱裂的悲伤。 这天下午,克莉丝坐下来最后写她的回忆录,并将回忆录和附上的一封信交给 了索尔医生。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她的话音微弱,索尔刚刚能够听见。 “我会按照你的嘱托,尽力使其实现的,”医生答应下来。 “谢谢你。” 这时,托马斯神父走了进来,他最近病情恶化,几乎不能下床,但为了最后几 个小时能和克莉丝在一起,竟毅然决然地从病床上起来。当他走进牢房时,想起第 一次来看克莉丝的情景,那是七个月以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 现在,他还不知 道自己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 他靠着门板佯装系鞋带,然后头晕目眩地缓缓走向克莉丝,像第一个夜晚见到 她时一样,想不出应该说什么话。 索尔帮助了他:“请坐! 神父! ” “我崴了脚脖子,痛得几乎走不了路,”他装得和真的一样。 医生悲伤地看着他,她将同时失去两个好朋友,心里像是被重锤撞击一般的疼 痛,人常说“这个世界是充满泪水的峡谷”,这话不假。 这个夜晚,他们三个人都深深陷于悲痛之中。牢房一片沉寂,他们只恨时间过 得太快。每过一个小时的钟声都像是敲响的丧钟,这是向他们宣告:恐怖的时刻在 无情地逼近,走近! 在天亮之前,托马斯起来喝水的时候,索尔医生注意到了他往 嘴里放了一片药,她知道他可能又在疼痛。 托马斯又坐了下来。皮靴的响声从走廊传进来,女看守员打开牢门。他们都很 清楚她走进来是干什么,医生走向小床,克莉丝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医生从一张 椅子上拿了一件长袍帮她穿上。她战战兢兢,脸色灰暗,眼睛枯竭,内心充满着辛 酸苦辣。 神父弯腰驼背,眼睛塌陷,六神无主地呆坐在那里,活像一具僵尸。主人对他 的短暂帮助,再也不能使他继续掩盖自己的严重病情。克莉丝和索尔走出牢房时,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女看守员看到他那骷髅般的身架吓得猛一哆嗦。 走廊里站着两个军官和两个卫兵,女看守员将克莉丝推到他俩的中间。他们开 始向前走动,索尔和托马斯跟在后面。索尔知道克莉丝将在另外的一个军人拘留所 执行死刑。 克莉丝和军官、卫兵们乘坐第一辆轿车。索尔医生、神父和一个士兵乘坐第二 辆轿车。街道上行人绝迹,车辆在刷刷地前进,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悲痛时刻。 他们来到军事监狱,先后下了车。索尔医生想搀扶克莉丝,但没得到允许。克 莉丝畏缩犹豫,两条腿弯曲着不能行走,她在许多士兵的包围中,一瞬间活像一个 受惊吓的孩子。这个年轻的女人是那么的憔悴,她的长衫松垮地挂在她那消瘦的躯 体上,尽管索尔医生在她的胸前放了一个棉垫,但奶水还是湿透了衣服。 托马斯神父同样是踉踉跄跄,步履艰辛。 他们走进楼房,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索尔医生所料定的院内。这时,院子里 已经站着一个上校,几个军官,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克莉丝被带着走向行刑柱,射 击分队就在她的身后,指挥官手持长剑,军服上别着勋章。走在克莉丝身后几步远 的神父托马斯颤抖着做着祈祷。 “立……正! ”指挥官向射手们发出强而有力的声音。 上校和一些军官站在射击分队的一定距离之外。 上校紧张地咬着嘴唇,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手持长剑的指挥官在行刑柱前厉 声宣读着克莉丝的罪行,他看着克莉丝,又做了一个姿势,两个士兵会心地将她绑 在刑柱上。他们想给她戴上眼罩,但她摇晃着脑袋,拒绝了。 索尔看着昂首仰视的克莉丝。 天已经蒙蒙亮,突然一声惊人的口令:“射击! ” 子弹穿透克莉丝的身体,她失去了生命。 索尔走向已然昏厥的托马斯神父。 “怎么回事? ”上校紧张地向着索尔问道。 “我害怕会发生这种事,”索尔喃喃地说。 “他死了吗? ”上校问道。 “没有,他正在死亡之中。” “我很遗憾,”一个看上去十分沮丧的士兵说。 士兵用车子将托马斯送回家。索尔只和他在一起待了一会儿。当她走在街上的 时候,他们又叫住了她。 “索尔医生! 你得上来一会儿,他恢复了知觉,想见你。” 索尔闭上眼睛,胸腔里发出一声抽泣的叹息。托马斯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索尔 走上前说:“神父! 我在这里。” “我剩下的时间只有几天了,请为我祈祷吧! ” 索尔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像涌泉般地流淌着。 “我料到你不久就会离开伦敦,”他的话音微弱。 “因为我不能挽救你,最好还是赶紧离开你。” “我也是像你这样想的。” 他说话困难,汗水淋淋,面色如土。索尔一直牢牢握着他的手。 “我感激你所做的一切,向你说声再见。” 又隔了一天,索尔获悉托马斯逝世的噩耗,她永远不能忘记一九四三年八月三 十日这个悲痛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