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帆(2)
人有时会惧怕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它太广大了。从东长安街到西长安街,
那么长,那么宽。它是北大荒土地的微小的一部分。对于一个来说,它却是太广大
了。你为拥有如此广大的土地而自豪,同时又感到那么茫然。
所以你想到并低声说出了那个字——帆……
它将是我的帆——当你说出这个字时,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如果我愿意,我能够将它耙成一片如沙的细粉——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二百五十马力,会使我成为一个荒原的征服者——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我的土地,我的黑帆,我要将你高高扬起,让我的勇气作为飓风,将我向自己
命运挑战的宣言写在这黑色的帆上——你心里一定就是这样想的。
你竟被自己的思考激动。你的眸子在燃烧。
你跳下了拖拉机。
要烧荒。草木灰能使这片属于你的土地更加肥沃。要翻耕。今年冬天的雪,来
春融化时,能使属于你的这片土地水分充足。
你拔了几把荒草,搓成一根草绳,点燃了。草绳一扔下去,荒草便烧了起来。
火,也许是这片土地上的第一次火,是我亲手在我的土地上点燃的。你这么想。你
注视着火,火光映照着你的脸。起初,每一束火焰,都像一面小旗,在黑暗中随意
招摇。而那更细微更细微的火的触角,则像一条条赤红的小蛇,从低处昂起头,顺
着一棵棵蒿草的茎梗迅速向上爬。或者从这一棵蒿草的叶尖上攀缘到另一棵蒿草的
叶尖上,然后朝四面游去。顷刻,火势扩大了。那一条条赤红的小蛇,转眼变成了
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片土地上跳起了圆舞。没有风,也不需要风。不需要风的扇
动。火的情绪是激烈的。这是一场荒原上的自由之火。那些火的精灵啊,它们已不
是在跳圆舞,而是在跳迪斯科。瞧它们的红裙子,舞动得多么热情,旋转得多么迅
速!多么壮丽的场面啊!千百万,真是千百万火的精灵,在这开阔无边的荒原上被
卷入了无音乐的迪斯科的疯狂旋律,它们如醉如痴,它们相互吸引着,迷诱着,席
卷着。一会儿拥抱在一起,聚集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来,跳跃着,旋转着,扭
摆着,向四面八方扩展。火的精灵呀,它们的激情是人的激情所无法比拟的。它们
的激情在这片属于你的土地上空汇集成热流。这热流溢向荒野的深远处,逼退了秋
末夜晚的凉意,将夜空映得无比辉煌。
你笑了。
你被火的激情所鼓动,真想跃进这“舞场”的中心,与火的精灵拥抱在一起,
旋转在一起,如醉如痴在一起。!
突然你双手捂住了眼睛,不,捂住了整个面容,连连向后退去。
你的脸感到了被火焰所烤的轻微的灼痛。
你那种惧怕火的心理又产生了。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你时时处处被“火”这
个字惊扰,你听不得人们谈到这个字,你见不得与火相近的光和色。甚至别人吸烟
时划着的一根火柴,也会造成你心灵的一阵悸颤……
你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令人紧张的呼喊:
“救火啊! ……”
“救火啊! ……”
“女宿舍着火了! ……”
还有钟声:当,当,当……
为了救别人,包括你所深深爱着的姑娘, 你奋不顾身地冲入了火海……
为此,你付出了你曾使许多姑娘钟情的美好容貌。
你成了舍己救人的英雄。
你失去了爱情,连同追求爱情的起码资本……
她,那个你深深爱着的姑娘,在你出院的那一天,手捧着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
前去迎接你。
她一见到你,就骇然惊叫一声,晕倒了。
她不敢再见到你一次。
你也不敢再见到她一次。
她那一声惊叫,在你心灵中留下了难以消失的回音。这声音从此开始折磨你的
灵魂。
你终于离开了你的老连队,要求调到了现在这个僻远的地方。为了不使你心爱
的姑娘害怕会再一次见到你。也许,还为了你自己灵魂的安宁。
你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你孤独地走了。在冬季在一个清晨,搭的是团部的卡车。
只有连长和指导员知道你那一天将离开连队,他们早早地起来送你。
连长对你说:“小杨,既然你已经成了一个英雄,就得像英雄那样活下去,是
不是?”
指导员对你说:“你就这么走了,全连的人都会因此而咒骂我的。按道理,应
该给你开个送别会……”
你什么也没回答。
你知道,你只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成了“英雄”,你的名字只在《农垦报》上
成了一个英雄的名字。和从前的你所不同的,只不过是你的面容变得那么丑那么可
怕了。在从前的你和一座哪怕是金子铸成的英雄纪念碑之间任你选择,你会毫不犹
豫地选择前者。恢复到那个高傲的,目中无人的,爱出风头的,太喜欢衣着整洁的,
太喜欢参与各种无意义而又无休止的争论的你。
这些话,你能对连长和指导员说么?
英雄也有不回答的权利。
你就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地走了,在冬季里的那个清晨,天空纷纷扬扬地飘着鹅
毛般的雪花……
你并不怨恨她。因为你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也像她一样害怕见到自己的面容。
你第一次见到自己被烧伤了的脸,虽然没有晕过去,可是你的心被一种从未体
验过的恐惧窒息了。面容是一个人的灵魂的说明书。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其实也
是在照自己的灵魂。谁也不害怕自己,乃是因为他或她对自己太习惯了。人一旦发
现不是自己习惯了的脸,即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
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美少年,这个人也一定会骇然之极的。反过来,
那恐惧强大于对鬼怪的恐惧。
“医生,请给我一面镜子……”去掉了脸上的纱布那一天,你这样请求医生。
医生望着你,摇摇头,说:“你现在不能照镜子。”
“我的脸……变得很可怕么?”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你自己能听到。
医生沉默片刻,回答你:“以后会比现在好一些。”说完,马上转身走开了。
你如同被一个无法破译的密码所蛊惑,希望立刻看到自己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
样子。
一个人的正常想像,是无法将自己的面容勾勒到多么具体多么可怕的程度的。
吃饭的时候,你借助钢精勺达到了你的想像所不能达到的目的。从那小小的锃
亮的金属凹镜中,你发现了那对你来说非常可怕的谜底。
一个人在照镜子时从镜中看到了骷髅,内心所感到的恐怖也无非就像你当时所
感到的那样。
只有一双眼睛还是你所熟悉的,你自己的……
钢精勺从你手中当一声掉在地上。
“还不如被烧死好……”你想。
你的心就在产生这一想法后,窒息了足有半分钟。
当医生第二次又巡视到你病床前时,你一把拽住医生的手,用发抖的声音问:
“医生,你还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吗?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脸如今是什么样子……”
医生盯着你的眼睛说:“你要开始学会如何忍受你自己,如何忍受生活。你若
能忍受自己,便能忍受一切。记住我这句话,这是我对你的最大帮助。”
你慢慢放开了医生的手,慢慢拉上被子,蒙住了你的脸。
是谁将你的被子从脸上拉下来?是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床位在你的床位对
面,你一定还记得他的。
他对你说:“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医生的话是对的。一个人只有一条命。
你没烧死,够幸运的了。你总还得活下去……”
全病房的人都围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着你。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哭,哭得那
么绝望,哭得使他们感到不安……你至今铭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秃顶
的医生说的话。
医生曾提出建议,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场部党委经过严肃的讨论,否定
了这一建议。
理由很简单——你是英雄。
他们认为,一个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以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条
腿,可以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过是面容,那是没有必要花国家许多钱的。
钱当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会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传的意义和光辉。
总之,他们认为,脸,对一个人来说,毕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脸不
过是脸,何况不算“失去”。
但你却宁愿失去的是一条手臂或一条腿,而不是你年轻的、英俊的脸。
你没有返城。你永远打消了返城的念头。你宁肯死,也不愿让你的老父亲和老
母亲看到你烧伤后的脸。
你像无桨无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浪潮过后,搁浅荒原……
“上山下乡”的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它的最后的一页,就是你的脸。
你当年爱过的那个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过你。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成了
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不是一“个”,是一“位”谈到作家的时候,应用尊敬的
字眼。对不?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你们一见面,她便对你这么说。
她与当年相比,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还是那么漂亮,脸色更白皙,皮
肤更细嫩了。
城市里目前各种润肤霜畅销不滞,电视和报刊大登特登这类广告。她变得更年
轻是符合时代趋势的。
“我相信。”你平静地回答。
你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以前你却不能。
你们并肩走在白桦林中,黄昏的阳光,在每一片桦树叶子上闪耀。
你们从白桦林中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小河旁。小河慌慌张张地朝远处流去,仿佛
追赶着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
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不能够第二次涉过同一条河流。
因为当人第二次涉过这条河流时,第一次碰疼了脚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许还在,
而第一次湿人腿足的河水,早己流向远方去了。
它是无法追上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重返北大荒么?”
“不知道。”
“是为了你。”
“这很蠢。”
“你还爱我么?”
“……”
你还爱她。因为你只爱过她。更准确地说,你内心里还渴望着获得爱情。因为
你爱过。即使受到上帝严厉惩罚的夏娃,如果有机会,也还会再偷一次禁果的。
但是你却对她摇了摇头。
“不,你撒谎!”她哭了,“你恨我,对不?你爱过我,你为救我烧伤了脸,
可是在你伤好出院后,我却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你,在大返城的浪潮中,我走了,
和所有你熟悉的人一块走了,将你抛弃在这里……可当时,我太害怕见到你……”
你抬头望望天空,说:“好像要下雨,我们往回走吧……”
往回走,却并不是想追上流走的河水。
与其说她是来寻找你的,毋宁说她是来寻找某种解脱的。你体谅她。虽然她哭
了,但你使她满足了。因为你对她摇了头,而没有点头。如果说这两年你学会了忍
受生活,那么你也同时学会了体谅别人。理解就意味着在某些时候,将心灵获得解
脱的“救生圈”抛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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