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帆(3)
第二天,你交给她一封信,你自己上山采木耳去了。你在信里写道:: “我
不能成为女作家的好丈夫,你也不能成为我的好妻子。人的感情是需要培育在现实
的土壤中的。农场就要实行承包了——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和
我一块儿征服土地的妻子,而你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你灵感的丈夫……请求你今后不
要再来打扰我,别破坏我心灵的安宁。它安宁下来,花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
你纯粹是为了她的心灵从此获得安宁才这么写的。
因为你“请求”了,她便能够忘掉你了。
你站在山顶上,俯瞰着村子,望见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离开了村子。直至那辆马
车在公路上变成了一只小甲虫。
“愿你幸福……”你心中默默地祝愿她,木耳从小篮子里撒到了绿草中……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头燃烧起来了。
火光中,一个纤小的身影东奔西跑。
你点燃的火,已将近处的荒草烧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条巨蟒,朝那
纤小的身影缠绕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味。
那纤小的身影还在东奔西跑,手中拿着带火的树枝,继续四处点燃起一片片荒
火。好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火的孩子。这身影一会儿被火焰吞噬,一会儿被火焰吐
出。你认出了这纤小的身影是谁,她仿佛在对火的精灵进行挑逗。
她会被烧死的。你想。
你朝她冲去,穿过一片片荒火,完全不顾火焰舔着了你的衣服,烧疼了你的脸
和手,烧焦了你的头发。
你跑到她跟前,觉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将你和她包围了。
于是你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头保护在你的双臂之中,使她的脸贴着你的胸膛,
使她在你怀中一动也不能动。
绝不让火烧伤她的脸,即使我被烧死,你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被你搂在怀里。过了多久? 是几分钟? 还是十几分钟? 也
许更长的时间?你忽然意识到,火根本烧不着你们。
你和她原来是站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绝对安全的沃土上。
你轻轻推开了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生气地问。
“我从村里望见了火光,知道一准是你在这里烧荒,就跑来了。我最爱烧荒了
……好玩……”她说完缓缓低下了头。
“好玩……”简直是孩子的话!如果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会气得咬牙切齿。
但她是个孩子,你原谅了她。
她在你眼中是个孩子。
你第一次见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还没有实行承包呢。
你开着一台拖拉机秋翻,两束灯光中突然出现了她纤小的身影。
你停住拖拉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对她吼:“不要命啦?”她却大声问你:
“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台拖拉机上吗?我是来给他送饭的。”
“你爸爸是谁?”
“你连我爸爸都不认识?王宝坤呀!”
你这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搬到王师傅家住时,她在场部——读书。
“上来吧,你爸爸在地东头呢,我的拖拉机一会儿准能跟他的拖拉机会上。”
她就像一只小松鼠似地跃上了履带,坐进了驾驶室,坐在了你身旁,和你挨得
很近很近。你甚至感到了她那少女的内心里荡漾着青春朝气的呼吸。
你很想转过脸去看她一眼。她在灯光中时,你未看清她的面容。想必她也未看
清你的面容。
但你没有朝她转过脸去,却熄灭了驾驶室内的小灯。
“你为什么关上灯?亮着也不影响你翻地呀!”她奇怪地问。
“我……怕我的脸使你受惊吓。”
你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盯在你脸上。
“是你?”她语调说明她非常意外。
“你要下去吗?那我就将拖拉机停住。”你低声说。
“不!”她说,“我不怕你的脸。我知道你的脸是为救别人被烧伤的。我在《
农垦报》上读到过你的事迹……”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十七岁了,我已经在场部中学读高中了。”
你如今已在王师傅家住了六年了。她也已在三年前就高中毕业,参加劳动了。
可她至今在你眼里仍是个孩子。好像她在你眼里只能永远是个孩子。每当你看
着她的时候,你的心就会提醒你的眼睛——她是个孩子。
她对待你却像对待一位兄长。
王师傅全家对待你都像对待他们的一个家庭成员。
也许只有在北大荒才会遇到这样一家人。
六年的时间,这是不短的时间。北大荒夏季的烈日和冬季的严寒,可以使一张
皮肤细嫩的脸变得粗糙,也可以使一张脸上的烧伤变得“统一”。北大荒的西北风
是一把“整容手术刀”,对不同的脸实行不同的手术。
也许正因为是这样,你才对自己的脸逐渐习惯起来?她才并不觉得你的脸有多
么可怕?
“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抱住我?抱得那么紧。”她问,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一点也没有做作之态。那神情好像是一个孩子在向一个大人郑重发问。
“我……我怕你被火烧伤……”你喃喃地说。
“傻瓜! ……”她笑了。
“瞧你,衣服都烧坏了……”她的手轻轻捻着你绒衣上被火烧的洞,一副很为
它惋惜的样子。
“我给你补。”她又说。
“你回去吧!”你说。
“我不回去!”她拉着你的手朝拖拉机走去。
走到拖拉机前,她望着你说:: “我送给你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你这才
发现,她身上还背着书包。
“我猜不着。”
“那你闭上眼睛。”
你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睛吧。”
你慢慢睁开眼睛,见她双手捧着一台小小的收录机。
“这是我托人从哈尔滨买来的,喜欢吗?”
“多少钱?”
“不贵,才一百二十多元。”
“谢谢你,明天我就给你钱。”
“谁要你的钱! ”她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嘴,又扑哧笑了,说,“是我自己的钱,
平时攒的。我早就想送你这么个东西。还为你录了一盘磁带呢!”她说着,将收录
机放在拖拉机盖上,按了一下按键,“你听!”
几秒钟后,从那台微型收录机中,传出了某种极不寻常的声音:刷,刷,刷…
…
“这是镰刀割麦子的声音。”你奇怪她为什么将这种声音录了下来,而且怀着
那么得意的神情放给你听。
“不对,”她瞧着你摇了摇头,“你仔细听!”将音量放大了些。
你还是不能判断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在那有节奏的声音之中,伴随着仿佛低音效果的鼓点般的另一种声音。像许多
人的整齐的步伐声。为什么不录一盘交响乐呢?
你更加不解了。
她索性将声量放到了最大限度,目不转睛地瞪着你,问:: “还没听出来?”
是步伐声。是的,是千万人的整齐的步伐声。它立刻使你联想到了一个团甚至
可能一个师的士兵在进行操练。这声音对你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你不能明白。
“……现在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是英雄的人民解放军的装甲部队……”
“今年国庆典礼的录音?”你不再迷惑了。你立刻将那小小的收录机捧了起来,
仿佛将天安门,将整个北京城捧在了自己双手中。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你已经
整整六年没回过北京了啊!你已经整整六年没见到过天安门了呀!你这首都的儿子,
你这共和国的长子,你梦中曾多少次回到了北京哦!你眼前顿时出现了天安门广场,
金水桥,华表,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
你的眼睛湿润了。
“‘十一’那天,你不是为老张头的大儿媳妇赶到场部输血去了吗?我想你一
定没有听到国庆典礼的实况广播,就为你录了下来,可惜没录全……”她非常遗憾
地说,声音很低很低,仿佛因此而对你感到很内疚。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除了“谢谢”两个字,你激动得不知再对她说什
么好。
你凭着你的想像,为自己在头脑中描绘着国庆典礼的雄壮场面。装甲部队从天
安门广场驶过所发出的巨大声音,震动着你的双手,震动着你的心。这声音从你的
身体传导到大地上,仿佛整个大地也随之震动了起来!
你此时此刻才对自己承认,六年来,你是多么想回到北京一次。!
你的眼泪从你的眼中涌了出来,顺着你的面颊往下淌,淌入你的口中,咸咸的,
你将它咽了下去。将一种深深的感情咽下去。
你和她就那样长久地,默默地,面对面地站立着。你捧着小小的收录机,她痴
痴地呆呆地望着你。
荒野是那么宁静。
在这宁静之中,除了小小的收录机里传出的声音,别无任何声音。
那声音牢牢地吸引着你,也牢牢地吸引着她。
直至收录机发出咔的一声微响,一盘磁带放完了,你都没有动一动。她也是。
“你哭了?……”她问。
“我哭了……”你回答。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眼泪感到羞窘。
荒火,你和她点起的荒火,已经熄灭了,火的精灵们终于在你的土地上舞乏了,
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喘息去了。微风吹过,未泯的火星在你的土地上一闪一闪,像谁
揪下了一片红宝石。
……
……
你们一起坐进拖拉机驾驶室。
“我的帆……”
“什么?……”
“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开动了拖拉机。这二百五十马力的驯服的钢铁巨兽,颤动了一下,仿佛迫不
及待地冲向了你的土地。
是的,我的土地。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你想。从东长安街至西长安街,
那么长,那么宽。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
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这是你的现实。使你感到严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现
实。
你的帆是你的命运。使你充满着希望也同样充满了忧郁的命运。
在这个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将变成金黄色的。你继
续想。
如果你有勇气爱,就把你的爱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这样对她说。
铧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它是你的命运之舟的桅杆。
“将来,我要走遍全中国,也许还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最出色的整容师。”
“将来,哪一年呢?”
“三年五年之后,也许,时间再长些。”
“那需要很多很多经费呀!”
“经费会有的。”
“还需要很多很多手术费呢!”
“手术费也会有的。”
“那……你带我一起去吗?……”
“只要你愿意。”
“之后,你想回北京一次吗?”
“一定回北京一次。”
“我还没亲眼看见过天安门呢?”
“你会亲眼看到的。”
……
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在这片刚刚烧过荒的处女地上,
用铧犁深耕出你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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