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熊(2)
狩猎者总是比山林醒得更早。当残留的夜幕和初现的曙色交织在峡谷尽头时,
老伦吉善已经跨上了马背。他并没有在“盆”中发现熊毛,他心中因此对“别亚”
充满了抱怨。他阴沉着脸,苍老的面皮仿佛被昨夜的寒冷所冻结,每一条最细小的
皱纹凝聚着严峻的愠怒。善于像人一样察颜观色的翁卡伊,马前马后欢跃着,企图
逗引主人开心,却遭到了主人一声粗暴的喝斥。老伦吉善策马上路之后,竟放声
唱了起来。
鄂乎蓝德乎蓝,
喂,我的白马飞驰起来吧
鄂乎蓝德乎蓝,
喂,我的猎犬紧跟我吧……
按照鄂伦春人的习俗,进山狩猎是不能歌唱的,认为是对一切神明的冒犯。他
放声大唱之后,心中产生了一种快感。这种快感纯粹由于自己敢冒犯神明而产生。
他盲目地感到一切都因他老了而对他怀有敌意,整个兴安岭,包括神明。他本能地
要对这种虚幻出来的敌意进行挑战。
他纵马向峡谷口疾驰狂奔。
受一种突发的、连他自己也感到朦胧的、不能控制的兴奋情绪的驱使,他口中
不断发出怪异的叫喊,拳头一下接一下狠擂在马脖子上。像是有种魔力从他身上传
达到马身上,白马也呈现出亢奋状态,四蹄翻飞,不避障碍,宛如惊马脱缰。只有
翁卡伊还保持着一点狗的清醒。它一边跟在白马后面顽强地穷追不舍,一边发出警
示危险的吠叫。
突然,白马一头栽倒了。翁卡伊看到主人的身子离开了马鞍,在空中翻了一个
斤斗,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伦吉善虽然摔得有些昏眩,但并没有受伤。他慢慢地爬起来后,见白马绝望
地挣扎着,却不能够四腿同时站立。他走近它,才发现它折断了一条后腿,一截劈
裂的白森森的腿骨刺穿皮肉,插在雪中。
他的心立刻被罪过感笼罩了。他悔恨莫及。它已经是一匹老马了呀,他明明知
道的。可是他还驱使它狂奔不止。那马的玉石眼中充满巨大的痛苦,哀而含怨地望
着他。他跪下,双臂搂抱住马的脖子,伤感地喃喃低语着:“哦,白马,白马,我
可怜的马……”两行老泪夺眶而出,沿着他脸面上的皱纹扑簌簌滚落。
翁卡伊似乎预知白马遭到了怎样的不幸,似乎不忍走过去目睹可怕的惨状。它
远远地站立着,呆呆地望着主人和白马。它见主人终于离开了白马,低垂着头一步
步走了,似乎要遗弃白马,也同时遗弃它。它犹豫着,不知是应该发出吠叫,还是
应该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就在这时,老伦吉善站住了。他缓缓地转过了身。他缓
缓地举起了枪,枪口瞄准着白马。
白马已不再徒劳无益地挣扎,白马昂着头,镇定地,甚至可以说是期待地注视
着主人,注视着举在主人手中的猎枪的枪口。
一种恐惧遍布了那对杀戮司空见惯的狗的全身。它竖起了颈毛,呜呜低吠,发
抖不止。
砰!
枪响了。白马的头仍昂立了一秒钟,软弱地一下子触进了雪中。翁卡伊立刻从
空气中嗅到了一股新鲜的血腥。它的忠实的本性被白马的无辜和主人的无情动摇了。
它悲吠一声,朝相反的方向箭一般地奔逃而去。
“翁卡伊!翁卡伊……”
老伦吉善大声呼唤着它。它却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了。他意识到,翁卡伊对
他失去了信任,背叛了他。
他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孤独,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孤独,一种悲凉,一种
凄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熊吼,一声被枪响所惊扰的熊吼,从不远的密林中可
怕地传出来,令人心战胆寒。
他怔了一刻,毅然地向密林走去。
……
在林隙间的雪地上,老伦吉善发现了熊迹。大而深的熊掌印的跨度告诉他,如
他所愿,是头巨熊。
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兴奋而紧张起来。
他跟踪熊迹向前走了还不到二十米,便站住了——巨熊从一棵合围粗的义气松
的树身后闪出来。这是一头老奸巨滑的熊。它不甘于在被追踪的情况下做猎人枪口
下可悲的牺牲品。它分明想采取主动较量的方式拯救自己。它人立着,站在离老伦
吉善五六步远处。它的两只前掌高举着,如投降的姿式,也如拳击场上获胜后的拳
击手向观众致意的姿式。他凭经验知道,那是熊的一种随时预备拚死进击的姿式。
它是那么高大,那么强壮,胛骨处浑圆的肌肉在熊皮下突凸着。然而他看出,它是
一头老熊。两绺熊毛生长在熊面上,垂下来遮住了熊眼。熊的心窝处,有一片半月
状的白毛。这特殊的标记使他认出了它。他想起自己曾和这头熊有过一次遭遇。是
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前?他回忆不清了。有一点他是很清楚地记得的——那时它还
不是一头老熊,他自己也还没开始被视为老人。那一次他和它也是这么突然地彼此
发现了,也是距离这么近,也是像今天这般对峙着。所不同的是,他当时非常镇定,
一点没有心慌意乱,几乎不是用一个猎人的眼光,而是用一种惊诧和赏识的眼光看
着它。他和它对峙了半天,它似乎觉得无趣了,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终于不屑
理睬地转过身,迈着杂技式的从容的熊步踱到密林深处去了……
他当时可以打死它,但他没有向它开枪。他当时是被它的强悍无畏征服了。
可是这时,他不禁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生平第一次,在猛兽之前产生了一种
潜伏的畏惧。他几乎想转身逃跑。理智警告他那是最大的危险,他才没有逃。但他
是完全地呆住了。
熊,用一只前掌像女人撩发一样撩起了遮眼的长毛,熊眼眈眈地瞪着他。它似
乎在判断处境对猎人还是对它自己有利。
也许是由于他的老态,他的呆状,使熊感到他实际上并不能对它构成危害,它
和他对峙了一刻,像当年一样缓缓地转过身去,迈着和当年一样的杂技式的从容的
熊步,朝密林深处回避。
老伦吉善清醒了过来。他想到必须带回熊掌扔在村里的年轻人脚下,他毫不迟
疑地举起了枪。
……
砰……
巨熊高大的身躯抖了一下。它像一个遭到卑鄙的暗算的人一样,又转过了身来。
它再一次撩起眼上方的长毛,愤怒地盯着他。
他持枪的手颤抖了。
熊向他迈出了一步。
砰……
它心窝那片半月状的白毛被染成了红色。
可是它并没有倒下去。
它发出了一声使整个山林都惊悸的狂吼。
猎枪从老伦吉善的手中失落在地上。
一声猎狗的勇敢的吠叫。翁卡伊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这忠实的猎犬并没有背
叛主人。在这险恶的情况下,它凶猛地扑向巨熊。
熊掌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翁卡伊被击出数米远,撞在一棵树上,头骨碎裂,躯
体落地便不再动弹。
老伦吉善趁机拔出了匕首。
熊已经扑到了他眼前。在他的匕首刺进熊腹的同时,一只熊掌击在他脸上。
世界变成了红色的。
紧接着,巨熊的前肢搂抱住了他的身体。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肋骨折断之声。
“哦,‘别亚’……‘奥伦’……蓝……”
“森林大帝”只来得及呻吟出这几个字,便同巨熊一块颓然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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