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1)
好大一场雪。这是一九九六年最后几天中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二
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后一九九七年就和人们碰脑门儿了……
章华勋在梦中被电话惊醒——“厂长,下雪了。”
他听出是厂办主任李长柏的声音。他先撩起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天还完全黑
着。扯亮灯,又从床头柜上抓起手表一看,四点十五。
“你没见过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气。他昨晚十一点半才回到家里。和港方代表的“谈判”很令他
沮丧,事实上那并不能算是一场正式的谈判,谈判结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合
同,他企图改变合同内容的要求显得唐突而又强人所难。全过程无非是他慷慨激昂
了一通,甚至大发脾气——对方非常有涵养,非常理解,却又爱莫能助地听着罢了。
结束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改变。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明知改变不了什
么竟仍强烈地要求改变什么,完全是受一种巨大的责任感的促使。没谁逼着他非担
负起那一种责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干二净。是他自己非负担起那一种责
任感的,它鼓励他扮演一个挺身而出同时回天乏术的角色。
“三二三”是国内的老军工。建国以来它一直生产一种东西——枪。各式各样
的枪,各式各样的枪所需要的子弹。“抗美援朝”战争中,它生产的枪武装过志愿
军。那时它只有五百多人,现在发展到三千多人了,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如果包
括了,已经一万二千余人了。在A县之县城的东南地带,“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名
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组成了一片庞大的社区,不过是一片房舍老旧甚至可以说破
烂不堪的社区。整个社区内仅有几条水泥路和几条沙石路,其余皆是土路。当地的
土质盐碱成分含量大,灰白色,狼粪那一种灰白色。夏秋两季,大风一刮,灰白色
的土尘飞扬起来,远远望去像放了烟雾弹似的。而春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踏成一
条条灰白色的泥泞带。因而邻县的一家鞋厂,与“三二三”厂一直保持友好关系。
“三二三”厂的职工,每家都有邻县鞋厂生产的几双胶鞋或雨鞋。除了厂一级
领导和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住的是几排砖房,其余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们的泥
房当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县人,将他们那一片社区叫作“茧房区”。将他们和
他们的家属及子女,不分老少,一概地叫作“蛾子”。
但正是经由这些“蛾子”之手制造出来的枪,始终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中国的军
队。他们引以为荣的是,大约每十支中国造的步枪的枪身上,有一支准印着永远也
磨不平的“323”。前几年,军工厂“下马转产”,“三二三”厂错过了机会。
中国既还有军队,军队既还需要枪,就不能没有造枪的厂。这个道理是再简单
再明白不过的。结果“三二三”厂“下马转产”的报告没被批准,仍造枪。主要是
步枪。
“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是跟得上世界水平的。中国军人“大比武”年代的
“神枪手”,乃至近些年在国际射击比赛中获了金牌的冠军们,用的也几乎全是
“蛾子”
们造的步枪。
没有战争,武器的生产便没有利润可言。“蛾子”们一如既往,一代代为国家
造枪。“三二三”厂一年比一年穷。它的前几任厂长,曾因资金短缺修不起厂房,
改造不起社区的路况而烦恼多多,一筹莫展。它的后几任厂长,却早已因拖欠工人
的工资而有苦无处诉了。像许多大中型企业一样,“三二三”厂的退休工人,比在
厂职工还多出一千余人。如今,许多商品的价格都由市场来“调整”了,有些商品
的价格已涨了十几倍,乃至几十倍。但“三二三”厂生产的精良步枪,毕竟不是什
么“商品”,毕竟不可能按照“市场”行情来进行价格“调整”。国家是以成本价
收购“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的,这成本价已十几年没提高过了。
“三二三”厂的穷也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蛾子”们的日子过得穷,更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穷只有一个好处,就是无须防贼。在“三二三”厂的庞大社区内,多年来没发
生过失窃案。某些人家仍没养成离家锁门的习惯,县城里的贼也不滋扰“茧房区”,
知道那里没油水儿。
三年前,一位军界首长视察“三二三”,所见令他辛酸万分。
一行人走在社区内,走至一户人家门前,见门虚掩着,那军界首长问:“可以
进去看看么?”
陪同的厂长书记们说:“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首长请进去看看吧。”
于是十几个人都进去了。屋内无人,里一间,外一间,只有几样破旧家具。火
炕上铺的是城里人家十年前时兴铺地的那一种简易铺地革,图案已经磨损得模糊了。
首长秘书说:“什么东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这就是用得巧的一个例子。
不过这地板革太旧了,该换块新的了。”
党委书记听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是太旧了。”
厂长也说:“该换块新的了,的确该换块新的了。”
章华勋当时也是陪员之一,他当时是李长柏现在的角色——厂办主任。他当厂
长后,李长柏才替了他的厂办主任。他当时听出了,也看出书记和厂长的话说得都
不那么由衷,都不过是在虚与委蛇地随口附和罢了。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冷
脸瞪着首长秘书说:“换块新的当然好啦,那多美观呀,可那不是得花钱买么?工
人的钱是工资,厂里已经三个月只发百分之六十了。工资基数低,平均下来不过一
百七十多元。你的算术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话,使首长秘书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仰起脸讪讪地望着屋顶,默默退了
一步,避开他那不敬的目光,隐到了首长身后。
他说话时,首长没看他,而在瞧着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说到工资基数时,首
长从那盆里拿起一个土豆,剥了皮,挺爱吃地吃着。待他的话说完,首长手里的土
豆只剩下了一小块儿。首长将土豆全送入口中,掏出手绢擦手。首长咽下了土豆,
揣起了手绢,这才将脸转向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问:“你是厂里的什么人物?”
党委书记替他回答:“首长,他是厂办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华勋。他父
亲是解放前咱们兵工厂的有功之臣,一九四七年牺牲了。那时他刚一岁多。”
首长仍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么说你是烈士子弟啰?”
他刚欲开口,厂长又抢先替他回答了:“对对,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厂长一边说,一边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开尊口,别惹首长不高兴。他明
白,书记和厂长,都是为他好,因为首长在视察过程中,已发过了几次火。
首长又问:“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工人们已经穷得连几米铺地革都买不起
啰?”
这一问,使书记和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回答什么
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觑,空气一时仿佛凝固了。
他犹豫一下,以肯定的口吻说:“对。情况正是首长理解的这样。尤其这一家,
生活更困难。”
“厂里像这一家生活这么困难的工人,还有多少?”
“少说有几百户。”
首长不再问什么了,又抓起一个土豆,若有所思地剥着吃,比吃第一个土豆下
口慢了。
于是书记说:“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这土豆是厂里开了片荒地自己种的,
很沙,也很面。”
于是厂长双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给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剥着吃,偶尔有人小声说,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华勋没
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够分的了。当然他没接,并非因为不够分,而是心里知道那
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着,一个少女回家了。她见满屋子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
上一望,见小盆空了,一个土豆也没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华勋从旁低声说:“咱们把她家的午饭吃了。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呢。”
屋里的空气顿时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没吃完的,窘态万状地,将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惭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长的秘书尤其窘尤其惭愧,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废话了!”——首长打断他:“你给我到县里去买馒头!买包子!买烧
饼!买挂面!要多多地买!开车去!限你十分钟内买回来……”
秘书二话不说,拔腿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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