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4)
“我们现在谈谈合同好么?”“谈谈……合同?合同不是早签定了么?”
对方将刚端起的茶杯,缓缓地又放下了。很显然,他的话使对方感到了几分意
外,也感到了几分麻烦。而对方那种猜疑的表情和那种本能设防的口吻告诉他,一
切关于合同的话题,都是对方所不愿谈,认为根本没必要谈的。
“是啊是啊,是早签定了。但不是我签的,是我的前任……”
对方的态度,使章华勋的心理倍受压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厂长签的。我方的签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谁签的,总之
是签定了,而且公证了,具有法律性质了。所以关于合同的一切条款,都已经是既
成事实。我的责任和权限,只不过是来履行一下接收这个厂的程序罢了。我看我们
最好不要谈合同,谈超出了我们二人责任和权限的问题,我认为对我们都是不明智
的,也肯定是徒劳无益的。”
对方以毫不含糊的言词封章华勋的口,一开始就不给他留有一点儿余地。
“可……我现在不还是这个厂的厂长么?所以我认为那合同……”
因为明明知道从对方到达那一天起,便意味着这个厂已经正式易主了,便意味
着自己这位厂长已经被取消资格了——章华勋有点儿理直气壮不起来。
“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证书。你已不是什么‘三二三’厂的厂长了。‘三二三’
厂已成为历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们将定名为‘绅士服装厂’的副经理了。所
以我有必要郑重提醒你,你的立场,应该彻底地发生一个转变,转变到和我相一致
的立场上来。”
对方的口吻中,已经带有训导的意味了。
“即使我以‘绅士服装厂’副经理的头脑思考,我也还是认为那合同……”
“章副经理,我再强调一次,我不愿,不想,也没有半点儿义务跟你谈合同,
请不要使我反感。”
对方沉下了脸,口吻已经变得有点儿盛气凌人了。
章华勋怔愣住了。他眯起眼望着对方,一时陷入尴尬,不知还该怎么继续谈下
去。
而对方重又端起茶杯,缓和气氛地笑笑:“咱们君子协定,说不谈合同就不谈
合同。你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够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华勋突然大光其火,挥了下胳膊,放开嗓门嚷道:“谈!必须谈!非谈不可!
你他妈竖起耳朵给我听明白了,我说时你再不许打断我……”
对方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被他的嗓门惊得手一抖,洒了一身茶。
于是轮到对方愣住了,眯起眼望着他陷入尴尬。
他从桌上拿起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一大步跨到对方跟前:“你以为就这么个
玩意儿,就能收买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点儿都不替工人们的利益着想啦?就能
使人彻底地站在你们的立场上啦?没门儿!你们对我章华勋了解得那么清楚,怎么
就忘了,也了解了解我章华勋和工人是什么关系?我章华勋不那么容易收买……”
他将大红的委任证书抛在了对方脚旁。
对方弯腰捡起证书,掏出手绢擦了擦沾上的水迹,竖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轻轻
敲点着,不言不语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但你说也
白说,我听也白听。
于是章华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慷慨陈词,据理力
争。
他说时,对方果然耐心可嘉地听着,一次也不打断他,不过二指始终轻轻敲点
证书,任由他自说自话。
章华勋直说得口干舌燥,直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儿。他说得声情并茂,至仁至
善……
“您说完了?”
“说完了。”
“你说了半天,说到底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认为——四十岁以下的工人保留百
分之五十,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对不对?”
“对。”
“我们接受这个厂的同时,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这您同意吗?”
“同意。”
“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达到了共识。那么,就得打发回家一批
工人。无论从有良心没良心,是否符合社会正义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
这都是没奈何的事,对不对?……”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没关系。”
“对……”
章华勋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么,依您章先生,四十岁以下的工人究竟该保留多少?四十岁以上的工人
又究竟该保留多少?……”
“这……”
章华勋没想到对方绕了两个弯子,将问题反问给他了。
“前提是——只能从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纳一千三百余名工人。这可不是
一个保守的数字,而是一个在极限边缘的数字。这个数字,是由一些专家们,根据
企业的规模、投资的总额,未来几年内生产、销售的科学预测确定的,也是经过电
脑一次次进行的各项数据统计印证了的。多保留年轻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
两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过了吸纳极限。超过了极限,企业就背上了人员
过剩的包袱,就没有发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会
投资了,您的良心不会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实践了您所谓的社会正义感,完善了您
的仁和善的主张。但您同时也应该为全体工人找工作,否则,您的所谓良心,所谓
社会正义感,所谓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虚妄得很,事与愿违么?……”
章华勋从对方跟前一步步退开了,缓缓坐在沙发上了,低着头吸烟了……
“我们是办厂的,办企业的,不是办同情收容所,办慈善事业的。我认为,我
们的总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将几千万捐给了大陆的各项慈善事业,
他的慈善才是名符其实的慈善。但是,如果他办一个厂,亏一个厂,他又哪儿来的
钱捐给什么慈善事业?所以,我们总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肠创业,以软心肠济世,
先薄爱而后博爱之。不知章先生以为如何?……”
章华勋一口接一口吸烟,吸罢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对方驳得无话可说。他提
不出他自认为合情合理的两个百分数。与合同上的两个原百分数差距太大,等于强
词夺理,正如对方所言,等于从基础上推翻合同。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一千
三百多本可重新被吸纳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没
从中获得丝毫利益,因而也未必会感激他。空洞的,虚妄的,事与愿违的良心、正
义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摆着反而破灭了一半左右的工人们的希望么?而与合同
上的两个百分数差距不大,也不过就等于再勉强塞给对方些人,还是解决不了更多
的人不可逃脱的失业命运……
“章先生,我看这样吧。”——对方站了起来,第二次双手将委任证书递向
他,“用您的话说,这个玩意儿,您还是应该接受,我们并没有什么收买的意图。
未来的企业需要您。您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别太感
情用事了。我虽然比您年轻得多,却明白感情用事的严重危害性……”
章华勋抬起头来了,伸出手去了,双手欲接未接之际,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个人做
主,给你五个名额。只能五个,再多一个我也没权力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理解
的,可以理解。大陆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么?……”
对方又笑了笑。
章华勋也不禁地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他是笑得多么的不自然啊,
又是笑得多么的屈辱啊。
他的双手,违背意愿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过了那份大红的委任证书……对方
从拷克箱里取出一页纸,将自己的笔横放在纸上,然后饮起茶来——单等他在那页
纸上写下五个人名。
这是他平生所面临的,最使自己感到困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难堪的情形。
他抬头望着桌子,吸着烟,许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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