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5)
对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独自默默地静静地饮茶。他终于按灭烟,起身走
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笔……
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钳工王”的名字。
写罢他开始发呆。发呆了半天,才写了第二个自己认为必须照顾的老工人的名
字。又发呆了半天,落笔写下了第三个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他觉得
手中的笔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笔一划地
写下了第四个名字。
“五个。五个名额。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极限了。希望您千万不要使我太为
难……”
对方低声从旁提醒着他。
而这时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龄当然也在四十岁以上,是老车工。按
车工这一行来说,她的年龄太大了些,眼力不行了,再干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
服装厂不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她当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内,而且
肯定将是属于坚决淘汰的人。她对这一点怕极了,近来已经怕到神经兮兮的可怜地
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问他,她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他会不会烦她会不会和她闹
离婚?他认为她的怕主要是一种失落心理的反应,也许还跟更年期有关。她的怕也
影响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仿佛一名
害了思乡病的终身女佣,而他真的烦她又没法儿安慰她没法儿为她再谋职更没法儿
“解雇”她。这时代哪个单位还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啊?……
她那张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眼前了,似乎在发急地
对他说——写我的名字,快写上我的,最后一个名额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辈
子别扭起来没完。
他闭上了一会儿眼睛,然而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那神经兮兮的表情可怜的
脸。
“还没写完?……”
他睁开眼睛,一横心,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并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
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将那页纸交给对方时,以为对方一定会问问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么特殊的
关系。其实,除了“钳工王”曾当过他两年师傅,另外四人和他的关系丝毫也不带
有特殊性。他写上他们的名字仅只因为一点——他们还能否有一份儿工资对他们的
家庭生活实在是太举足轻重了。即使对“钳工王”,也非是师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
“钳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两岁,同样是厂里的车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术
后提前病退了。在全厂人都只能开百分之六十工资的情况下,给她那点儿退休金不
过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复发,早已全面扩散。如果“钳工王”
再失业,他们的日子就没法儿过下去了……
章华勋想好了,对方一旦问,他就从“钳工王”开始讲起,讲完五位老工人的
具体情况,还要接着讲许许多多老工人几十年来对厂里的贡献,讲他们和厂史那种
休戚与共的关系,给对方好好上一堂中国工人阶级的起码概念课。
然而对方并不问他,对方看了那页纸一眼,当即折起,锁入拷克箱了。分明的,
对方对他们究竟是五名什么样的工人,对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半点儿都不感兴趣。
对方向他保证地说:“你放心,他们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到时候你给我提个
醒,免得我忘了。”
他却什么也不愿说了。
“怎么,我们之间这场由不愉快开始的谈话,只能不愉快地结束么?你还有何
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华勋强作一笑……
厂办主任李长柏打来电话时,他正梦见着“钳工王”,梦见着“钳工王”满身
满脸都是血,拉着女儿的手向他走来,走到他眼前,开口便命女儿给他跪下,叫他
“爸爸……”惊得他扯起那少女,骇问“钳工王”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弄得满脸满
身都是血?“钳工王”惨然一笑,眨眼不见了。他正转着身子寻找“钳工王”,电
话便响了……
“厂长,厂长你在听么?……”
“在听,有什么要紧事儿你快说,没什么要紧事儿你把电话放下,现在才四点
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厂长我是有要紧事儿才不得不给你打电话的……”
“别啰嗦。”
“好好好,我不啰嗦。我简明扼要向你报告——刚才,也就是半个小时前,厂
里的粮店被盗了,我现在已在现场……”
“什……么?……”
“厂里的粮、店、被、盗、了……”
“你别离开,我马上去……”
他放下电话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少问!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几下,才将门推开。西北风啸起一阵阵唿哨,其声凄
厉。风将雪扫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户户的门前堆起了二尺高的雪墙……
雪仍在下。他弯着腰,低着头,袖着双手,顶着一阵强过一阵的西北风,踏着
深雪,艰难地朝粮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见大标语牌被刮倒了,标语牌上写的一
条标语是——发扬工人阶级优良传统,争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见一株大树
被雪压折了巨枝,如同一条被砍断的手臂,垂撑于地,只不过那白森森的断处没有
鲜血流淌着,只不过树是不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的……
粮店门口,手电光晃来晃去,有几个人出出进进的。一个人向他迎上来,他看
不清对方是谁。
“李主任!李长柏……”
“厂长,你不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天一亮,人人看见了,那影响可
就太恶劣了……”
他这才听出迎到他眼前的正是厂办主任。
“被盗了多少?……”
“你亲自看看吧……”
“我在问你!”
“不少,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粮店,见情况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糟,看不出什么哄抢的迹象,更没有肆
意破坏的迹象。只不过堆放粮袋的库房几乎空了,使人觉得更像是被一伙人秩序井
然地搬运空的……
“挂面、油、馒头什么的,都光了……”
“你是谁?”
“我是粮店负责人。厂长,我们可是几个人承包的,你得给我们做主哇……”
对方嘤嘤地,孩子似地哭了。
“别哭!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讨厌。李主任,你过来……”
李长柏立即走到他眼前。
“什么人带的头?……”
“这……这我现在也没弄清楚……没一点儿动静。巡夜的警卫巡到这儿,见糖
店门开着,觉得奇怪,进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盗了……”
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还有挂面、油,没二百人,绝不可能悄没
声地,迅速地就将粮店搬空了。
章华勋走出粮店,见一片脚印虽然被雪覆盖了,却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
一致的,将他的目光导向了宿舍区的一条主要土路。
“你们就没谁想到,应该顺着脚印追查追查么?”
“厂长,我们都想到了……”
保卫科长这么说着,走到他眼前,打算向他汇报的样子。
“别叫我厂长,厂都被接收了,我还是什么厂长。”
“那……那……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么都行,就是不许再叫我厂长……”
他离家时忘了戴棉帽子,此时两只耳朵冻得锥刺似地疼,只得用双手捂耳朵,
心里一股股的恼火直往脑门儿窜。
保卫科长呆瞪着他,不开口了。
“你倒是说话呀。哑巴了?”
“滚你妈的!老子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了!你不是厂长了,难道老子还是科长么?
香港老板并没委任我是保卫科长!哼,老子回家睡觉去了……”
保卫科长一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保卫科一干人吼:“你们干
嘛还不走?陪在这儿挨冻,都不知是在替谁尽职尽责!走哇……”
于是保卫科一干人,犹犹豫豫的,先后跟随保卫科长走了。
转眼间,粮店门前只剩下了章华勋和厂办主任二人。厂办主任李长柏临出家门
没顾上穿棉鞋,脚上是一双在家里穿的单鞋,脚冻得不停地蹦高。
章华勋迁怒地冲他嚷:“你还在这儿挨冻干什么,你也走哇!走哇……”
李长柏哀求地说:“厂长……”
“别叫我厂长!”
“老章,咱们进粮店吧。我脚冻僵了……”
“你家被窝里暖和,滚回家去吧……”
李长柏却一转身冲进了粮店……
章华勋跟入粮店,见李长柏已脱了鞋,坐在地上,双腿上翘,将两脚蹬在暖气
上。
李长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人人火气都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
发火之前也得想一想,发的多少有点儿道理没有?人家保卫科长一接到汇报就来现
场了,人家按常规照了相,人家及时通告了我,人家也顺着脚印追查了……但厂里
许多人都走那条路,夜里又过了几辆车,再加上大雪一覆盖,分辨不清……”
他听出,李长柏也憋了一肚子对他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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