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王(8)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
替自己难过极了,想哭。“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
春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
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
总得过春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
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的工人,为了过个年,
为了过上春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是会主动地自觉地去粮
店补交钱的。一时还交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坐的都是干部,
都是党员,如果在坐的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
当众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
对一排排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的决定,认为对,
或错,支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
心安一点儿,知情一点儿……”
依然是一片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倍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
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一个字——“对!”
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在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
景之下产生的,讲港商所作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作不到,为什么
作不到,讲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权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受代
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道理再坚持……最后讲到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
…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
分钟后,他就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
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
住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
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
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为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往往就是那么哭的,那是一种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悲伤,
又没法儿对人说,又不知该用什么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们的哭声,是一种使男人们
听了揪心的哭声,是一种最能引起男人们大的怜悯的哭声,是一种男人们听了,愿
像哄小女孩儿一样试图哄哄她们,抚慰她们的哭声。某些男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
常会黔驴技穷地大耍活宝,希望能使她们破涕为笑……
果然有一个男人高叫:“嗨,我们的女布尔什维克们,今天都怎么了啊?想合
演一出《小寡妇上坟》啊?……”
几个男人凑趣儿地笑了。
又有一个男人高叫道:“她们的年纪不可能再演小寡妇了……”
然而没男人再跟着笑了。
蓦的,一个男人哭了起来。那是男人的号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
不顾及自尊的,根本不怕遭到耻笑的,旁若无人痛痛快快的号啕大哭。响亮而高亢。
这一个男人的哭声,加入到女人们的那一种各自压抑着的哭声中去,形成了极强烈
的反差。
于是女人们的哭声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顿时大了起来。于是几乎所有的女人们
所有的男人们,都受到影响受到促发,都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束手无策,泪在脸上刷刷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话。
“都别哭!”
有人厉喝了一声,其声淹没在哭声中。
章华勋看到一个人站了起来——是“钳工王”。身子干巴瘦小的“钳工王”,
离开座位,一手捂着心窝,略微弯着腰,步子缓慢地向台上走来……
“钳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业大摆擂台,竞赛出许多行业
状元。他就是那时一举夺魁,被誉为全国的钳工状元的。锉、钻、铰刀、老虎钳等
工具,在他那双手里,曾都被运用得如同法宝一般。当年竞赛时,他不与自己的同
行们比,却向几位比出来的、全国顶尖的车工挑战。结果,他手工锉出来的零件,
组装后所达到的严密程度,和那几位全国顶尖的车工们车出来的零件难以区别。有
人大加怀疑,而他为了证明自己那双手控制力度的准确性,当众将他的奖品——一
块手表从腕上撸了下来,往表壳上抹了些黄油,放在锻台上,问参赛的锻工们敢不
敢用汽锤一下下粘尽表壳上的黄油?他们不敢一试。而他自信地坐上了锻工椅,手
握汽锤操柄,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锤起锤落,粘尽了表壳上的黄油,而表完好无
损。于是不但钳工们服了,车工们锻工们也都服了,都看他那双长满茧子的平凡的
神手,都说他这位钳工,真是气死车工,羞死锻工。“钳工王”的尊称,从此跟定
了他,他的本姓,倒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
“钳工王”上了台,站在章华勋身旁,又厉喝一声:“都别哭!”
大多数人不哭了,噙着泪,呆瞪他。
章华勋往一旁闪了闪身,扯了“钳工王”的袖子一下,将“钳工王”扯到了台
上的中心位置。他对“钳工王”说:“师傅啊,帮帮我,帮我劝大家别哭了,我不
知道该用什么话劝……”
“钳工王”说:“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师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钳工王”将目光扫向了台下……
“钳工王”举起了双臂……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枪上的准星
像我们的眼睛……
“钳工王”沙哑着嗓子,低声唱了起来。他唱的是厂里人人都曾会唱的一首歌,
他挥舞着他的双臂,自己为自己打拍子,他的声音不但沙哑而且气弱,但他的双臂,
却是在尽量挥舞出力度。“钳工王”不会唱歌,更没当众在台上唱过,年轻时最不
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着当众唱歌。他自然也不会打拍子,只不过是在胡乱地挥舞着
双臂罢了。他几乎每一句都唱走了调,他的手势没有一下准确地合在音阶上……
然而一些男人们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肩上枪
我们手中造
然而一些女人们也竟跟着唱了起来:
战士立军功
我们绽微笑……
脸上挂着泪的男人和女人们,将一首自豪欢乐的歌,似乎唱出一首挽歌的意味
儿。
“钳工王”的手臂停止挥舞,垂下了。
他张阖了几次嘴,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说:“大家刚才都哭什么呀?天没塌下来,地没陷下去,没谁宣判我们
集体的死刑,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年、后年、大后年,我们还活着。还得活着,
还要活着,那现在又哭个什么劲儿呢?我老姚,自打入厂以来,从没在大庭广众面
前发过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说两句。希望大家给我一次机会,允许我从从容容
地,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完。今天以后,我肯定没机会说了。我想说的是,‘文革
’中,因我是劳模,多次调我去大学里当工宣队,而且封我为工宣队长。我没去过,
也没把工宣队长这种预封当成过一回事儿。我这辈子,最大的光荣就是靠自己的双
手挣了个‘钳工王’的尊称。人一辈子有过一种符合自己实际的光荣,应该知足了。
当年我为什么不愿去当工宣队呢?当年我寻思——咱才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儿,到
大学去横插一腿干什么呢?怂恿咱去管大学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么?去了不
也是瞎胡闹么?……”
不再有人哭了,尽管还有人在默默流泪,尽管人们都不太明白“钳工王”今天
为什么要上台当众提当年的事儿,但出于对他一向的尊敬,全体望着他,全体聚精
会神地听着……
章华勋也不明白他,也在认真听他的每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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