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刑(3)
他又说:“不错,欠债是该还钱。但那也得看谁欠谁的。你们不过是三个什么
人?我又代表谁?你们和我打官司,哪能让你们赢了,我输了么?我输了那等于谁
输了?当年那件事,是你们自己不明智,我又有什么办法?不管打到哪一级法院,
我们不愿认输,那你们就没个赢。我们的律师当年给我们吃定心丸了,中国的法律
条款那是初级阶段的,法理上我们大有空子可钻呢!就现在,重打一场官司,你们
也未必见得赢,你们就彻底死了心吧!快松了我手……”
他竟冷笑起来了。
于是三十多岁的男人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听清楚了吧?你还后悔当
初没上诉?”
五十来岁的男人不禁长叹:“唉,一个官这么阴,太缺德了,太缺德了。”—
—又用一根手指点着他额头说:“你呀,你呀,你这么个无赖的人,怎么就当上了
局长呢?”
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言道:“大哥,他该交待的也交待了,咱们不跟他啰嗦了。”
——话题一转,拉家常似的说:“局长大人,咱们聊点别的吧。告诉我们,你都怕
什么?”
他说他第一当然怕死。
他说他第二怕“两规”。
他说他第三怕老婆。
他回答时态度倒显得特诚实。
第四呢?
第四……他想了想,说第四怕毛毛虫,也怕菜青虫,更怕贴树虫,说见了那些
丑陋的虫子,常使他头皮发麻……
他还笑了笑。
他暗想,他们跟他聊就好。聊,敌对的关系不就得以缓和了么?等他们放了自
己,看怎么收拾他们。
三十多岁的男人和四十多岁的男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也会心一笑。
于是胶布又贴在他嘴上了……
于是他们用喷雾器往他身上喷了不少气味甜丝丝的雾水,他脸面上也被喷到了
一下,觉那种雾水还有些粘似的……
于是他被推下了车,推入塑料大棚,缚在一根柱子上。
斯时天亮了。
五十来岁的男人并没下车,是“二哥”和“三弟”完成那“任务”的。他们重
新回到车上,三个就都吸起烟来。
“三弟”毕竟年轻,难耐那一种各有所思的沉默,忍不住喋喋不休,说他不知
询问了多少人,才知道了那局长是个最怕毛虫的人;说他为了“收集”并“养充”
足够数量的毛虫啦,菜青虫啦,贴树虫啦,花了多少多少精力和心思;说他为了配
制成那一种能吸引虫们往人身上爬的液体,不仅请教过有专门学问的人,而且还翻
阅过专门的书籍,自己都快成半个专家了……
“二哥”不断地插话,一连地说:“够那家伙受的,够那家伙受的……”
“三弟”讲完了,再也无功可摆了的时候,“大哥”总结式地开口了:“三弟
想的主意好。吓他一场,惩罚他一次,咱们的恶气出尽了,咱们和他们之间的事也
就了结了。烟不能越吸越长,仇也不要越结越深。就是他反过来再报复我们,咱们
又进去了,出来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行不?为出口恶气,又进去了也值得的嘛。”
于是“三弟”和“二哥”都道还是“大哥”有涵养,宰相肚里能撑船。
三个掐灭烟,一时皆困,这个歪着那个蜷着的,就都睡在车里了……
待他们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美好的阳光,遍洒在田地里,遍洒在塑料大棚里。
“大哥”说:“放了他吧。”
“三弟”说:“二哥你别下车了。”——便独自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不一会儿他一个人慌慌地回到车上,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汇报:“大哥,二
哥、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死了!”另两个男人一听,顿时坐起。
“二哥”说:“你别开玩笑啊,我经不起你开这种玩笑!”
“大哥”看出“三弟”不是在开玩笑,急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呢?”
“有……有毛虫钻到他鼻孔里去……肯定是憋死的……”
“三弟”双手抖抖的,想吸烟,打不着火……
于是“大哥”“二哥”下了车,三步并成两步走,也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那局长大人浑身爬满了丑陋的虫们,果有两条肥虫钻在他两只鼻孔里,没完全
钻进去,小半截虫尾搭在他的上唇……
那是人最丑陋的死相之一种。
两个男人心怀恐怖地退出了塑料大棚……
他们一回到车上,抓起烟盒,也都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
“三弟”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点子是我出的,那么我是
主谋。我去自首,不连累大哥二哥……”
“大哥”强作镇定地说:“你年轻娇妻幼子的,怎么能让你把大罪担了过去?
你二哥呢,由那件事气病了,落下病根了,病病恹恹的,是再经不起牢狱之苦的。
只有我,老伴儿没了,孩子大了,都能自立了,也五十来岁了,还是我去自首吧。
我就坦白是我一个人干的……”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大哥问:“就这么定了吧?”
“二哥”这才开口道:“大哥、三弟,你俩刚才的话,我挺感动,证明我没白
和你们兄弟一场。是狗官把咱们逼成了兄弟的。事已如此,谁都甭后悔。主谋是我,
我去自首……”
“大哥”、“三弟”不禁一起将目光望向他。
他又说:“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何止被那件事气得落下了病根,我是被气的,
气得肝上肺上全生癌了呀!反正医生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只能活两年了,
主谋还不该是我么?……”
“大哥”、“三弟”愕然……
半小时后,那局长的尸体,连同尸体上的虫们,被塞入了汽车后备箱。望着汽
车在土路上卷起一阵沙尘,渐渐远去,“大哥”、“三哥”转身走到塑料大棚那儿,
放把火将它烧了。
焰熄烬现之时,他们进行了如下简短的谈话:
“如果五年前,但凡是一个多少讲点儿情理法理的人解决咱们的事,今天也不
会是这种收场。”
“三个人做下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担罪名,我心里不落忍。”
“大哥,我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城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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