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地图(3)
等门关上了,会议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他们仍默默相望,坐着不动。县长
吸烟,县委书记望着他吸。县长呢,并不因在吸着烟了而稍微转移一下自己的视线,
依然迎住着县委书记的目光。两个人都似乎要在那种相互的凝视中,将对方究竟是
怎样的一个人研究得透透的似的。待县长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了,县委书记才打
破沉默问:“还不走啊?”
县长说:“走,走。”
二人从会议桌两端同时走到门口时,都站住了。
县长问:“猜我投的是弃权票,反对票,还是赞同票?”
县委书记说:“当然是赞同票。”
县长一怔,自言自语:“让你猜对了。可你怎么会知道我一定投的就是赞同票
呢?在走廊上,我明明对你说的是反正我要保留我的主张啊!”
县委书记说:“可那时,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你被我的想法感动了。”
县长说:“其实我还有点儿怜悯你。”
县委书记问:“此话怎讲?”
县长说:“十几年来,三十几封那样的信压在自己手里边,还不像压着一桩自
己一清二楚的冤案啊。但凡是个有良知的人,谁的内心能不痛苦?”
县委书记又无声长叹,之后推开会议室门说:“现在好了,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不管你是被我感动了还是出于对我的怜悯,总之我谢你投了赞同票。”
……
穷人和富人的区别之一在夜晚。
穷人在夜晚或者依然辛苦劳作,或者摊开四肢酣睡如泥,推都推不醒;富人在
夜晚或者惯于寻欢作乐,或者服了安眠药也睡不着,备受失眠之苦。
穷村和富村的区别之一也在夜晚。
富村都砖瓦化了,甚而瓷砖琉璃瓦化了,连村路也都水泥化了。富村的农民们,
以同他们名下的土地拉开较远的距离为好。而穷村,自然仍都是满目泥土色。穷村
的农民们的家,往往就在属于他们的土地的近旁,谁若想劝他们住得离他们的土地
远一点,那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离自己的土地近使他们本能地感觉安全,尽管他
们的土地几乎注定了并不能使他们有朝一日摆脱贫穷。到了夜晚,富村这儿那儿有
明亮的灯光,穷村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某一个夜晚月光如水,体现着日月无私照的
美德。富村里往往听不到蛐蛐也就是那种大名叫蟋蟀的虫的叫声了,它们不喜欢砖
瓦化,不喜欢水泥,喜欢躲在土墙根的缝隙里自鸣得意。于是它们就一族一族地从
富村迁徙走了。而穷村的蛐蛐们,却能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到夏季,
就忙着交配和生儿育女,夜晚则通宵达旦地因了它们幸福快乐的生活而纵情歌唱。
反正村子再怎么穷也穷不到它们头上,计划生育也计划不着它们。
翟村由于是一个全村皆草顶泥屋的穷村,由于周围遍布着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
形成的石堆,由于那些草顶泥屋都盖在农民们的土地近旁,所以翟村它简直可以说
成了蛐蛐们的奥林匹斯村。翟村究竟生活着多少“户”几代蛐蛐,更是无法估计的。
反正天一黑,蛐蛐们就开始唱。蛐蛐们一开始唱,田地里其他种类的善于夜鸣的虫
子们也不甘寂寞,积极配合着唱。水坑里的蛙和石堆石缝里的蛙于是也大鼓其噪。
“瞿瞿……吱……呱呱……”
虽然只不过是些虫子们和蛙们,为数既多,各显其能,各逞其技,比赛似的弄
出些声音,其声也就非同小可。正如那句话说的——聚蚊足以成雷。
倘一个外人偶经翟村并且不明智地在翟村过夜,那么他可就别希望能睡着一会
儿了。
翟村的大人孩子们却早已习惯。
在这一个夜晚,在十点多钟这一个时候,翟村只有一个人还没入睡,便是翟村
的党支部书记兼村长翟老栓。
他伸直双腿,背靠土墙坐在炕上。烧了几冬的坑面,早已被烟火烘“熟”。即
使夏季停火了,每块坯仍似乎保持着微微的温暖。而土墙却凉阴阴的。前些日子连
下大雨,家家户户的土墙都反潮,土窗台也同样反潮,受雨的部分还湿着。一只盛
咸菜的豁边小碟正巧放在湿着的地方,竟被连在那儿了。小碟旁是一个圆形的铁饼
干盒,装着搓得细碎的烟叶和撕成短条的报纸。翟村人为了省钱,家家户户每年总
是要种几垄烟叶的。翟村吸烟的男人们,从来舍不得买烟,一向只吸自家种的烟叶。
将报纸撕成短条而不剪成短条,是他们吸自家种的烟吸出来的经验。舌头一舔,撕
成的短条比剪成的短条容易粘住。而在那铁饼干盒旁,湖窗的报纸破了一个大洞,
山里习习的凉风不时从那个大洞钻进屋里来……
翟老栓指间夹着自卷的烟,另一只手握着酒瓶的“脖子”,不时吸一口,喝一
口,再捏起片咸菜放入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他的黑瘦的女人躺在他身边,腹部盖着
他的破褂子,后背贴着他的一条腿。
女人不知怎么醒了,在黑暗中使劲儿拧了他的腿一下,没好气地说:“半夜三
更的,抽起来没完,你要把我呛死呀?”
“唔?呛你了吗?”——翟老栓吸了吸鼻子,嗅出屋里的烟味确实不小,就伸
手将窗上那个洞又撕大了些。
“你干什么呀你!”——女人狠狠拧了他第二下。
翟老栓嘿嘿一笑:“你不是说要把你呛死了吗?透透风,为你透透风……”
他说着,将一只手伸出纸洞,将烟按灭在外窗台上,同时举起另一只手,咕咚
灌下了一口酒。翟老栓那瓶酒,已喝了十来天了,居然还剩下小半瓶。不是因为那
酒瓶子多么大,是因为他几次往酒瓶子里兑凉水。凉水在翟村也就是井水,永远拔
凉拔凉的。翟村的孩子,都是喝拔凉拔凉的井水长大的。他们闹过几次肚子以后,
渐渐地就习惯了。如果谁家的孩子喝起大人们为他们预备的罐头瓶里的凉开水了,
那就证明那个孩子正病着了,而且显然病得不轻。
女人气得一下子坐起来,在黑暗中瞪着翟老栓叫嚷:“你作的什么妖呀你!不
就是骗回村来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两口子,外带三个傻兮兮的孩子吗?你以为你
就是为翟村立了大功了呀?……”
翟老栓又嘿嘿一笑,得意洋洋地说:“第一,不是骗。我翟老栓这一辈子,从
不骗人。我告诉他们了翟村有多么穷,他们还跟来,证明是情愿的。第二,我也不
敢有什么立功的感觉,但如果能为翟村解决了子孙后代的上学问题,我死也乐呵呵
地死……”
“那就是那两口子骗你!有自己家乡的人,会跟你到咱们翟村这么个鬼地方来?
来了一看还不转身就走,还千恩万谢地住下?反正我越琢磨越觉得他们不对劲儿
……”
女人的手掌,啪啪地拍在破炕席上。
“你住口吧你!什么事儿让你这种女人一想,就邪了!再也不许你说刚才那种
话!”
翟老栓火了。
“你窝藏超生游击队!”
啪——黑暗中,女人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就在这当儿,窗外传进来本村男人翟广和的声音:“老村长,老村长,不好了
……他们……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从我家跑了……”
翟老栓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将颗头一下子从那个撕大了的纸洞拱了出去,望着
翟广和的身影问:“那那那,那……那三个孩子呢?……”
由于喝多了几口兑水的酒,也由于急,他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孩子也……也也也……也……”
翟广和也被翟老栓影响得结巴起来了。这四十多岁老实巴交的光棍,因为瘸,
成了本村惟一不曾到外地打工过的男人。但他只瘸,以前从没结巴过。
“你你你……你结巴什,什……么?你倒是说……那……那个孩……孩子……
呢?”
翟老栓越急,越结巴得凶。他恨不得从窗子跃到外边去,但窗棂卡住了他双肩。
“孩子也……也不……见了……肯定……领……领……领……”
翟广和竟不能说完整一句话了。老村长那么地信赖于他,将那两口子和那三个
孩子安排在他一个光棍男人家里住,反复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他们。结果他们偷偷
跑了,他觉得自己责任大了。算上那三个孩子,翟村就能凑够三十个孩子人头数了,
也就意味着县里将会为翟村盖一所小学校了。那可是翟村人几辈子的梦想啊!老村
长眼看就要使那梦想变成现实了呀……他担不起如此之大的一份儿责任啊……
翟老栓的头立刻缩回屋里去了。
转眼,翟老栓已光着脊梁站在翟广和面前。
“估计他们溜走多久了?”
翟老栓已急出了一背的汗,酒精散发,不再结巴了。
“我……我……说……不大准……我起来解手……才……才发……现……”
翟广和的舌头却仍在嘴里捣蒜。
“我去追!六十多里,谅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也走不出多远去!我就不信凭我一
片真心劝不转他们!只要他们回来,咱们翟村宁可将他们一家当从前的五保户养着
……”
翟老栓一边说,一边提鞋跟。
“我……我……也……”
翟老栓摇头道:“你那腿,一块去追只能耽误时间,你给我免了吧……”
等他的女人拎着他的破褂子也从屋里出来,五十六七岁的翟村的村长兼党支部
书记,已经光着脊梁跑远了。他女人和瘸子翟广和看见他被绊倒了一下,爬起来紧
接着又跑。皎洁的月辉下,那脊梁看去特别古怪,像用一块褐色的旧纸糊的风筝,
而月辉使之泛青,还仿佛湿漉漉的,所以根本飞不起来,却又怎么也不肯落地,晃
晃悠悠地向前移动,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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