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誓拉存款三千万 谭白虎对美女行长的担心果然应验了。就在他捡到手枪的当天夜里,在东方遥 远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龚梅又从家里回到了支行,一副悲悲切切、凄凄 惨惨的样子,竟然把自己锁在她二楼的办公室里,没再出来。 这一夜,谭白虎从漆黑一团的窗户上,隐约看到美女行长办公室彻夜亮着灯光。 他仿佛还从楼板的传导中,透过王杰那首凄婉的《回家》,隐约听到随歌声一起传 来美女行长的呜咽声。那呜咽声伴随着悲凉的歌,时断时续,如泣如诉,一直绵延 到了天明: “那刻着我名字的年老的树,是否依然茁壮?又会是什么颜色,涂满 那片窗外的红砖墙?谁还记得当年我眼中的希望,谁又知道这段路是如此漫长……” 孤独的谭白虎在王杰《回家》的歌声中一直未能入眠。他猜到美女行长两口子 明摆着是闹了别扭,而且这别扭弄不好还与自己狗拿了耗子、没拍好的马屁有关。 但是,任自己咋样在单人床上兔死狐悲地辗转反侧,任自己咋样思前想后、抓心挠 肝地夜不能寐,他却始终都没敢溜下二楼来,去安慰一下他心中的美神。他担心自 己落花虽有意,美女流水却无情。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这个雷池可不是随便能越 着玩的啊。 天已大亮的时候,谭白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早,当谭白虎下楼来准备到营业大厅的时候,却见美女行长正从外面小风一 样地飘进来,穿过营业大厅,连呼哧带喘地爬上楼。她的手里抱着满满的一大包床 上用品及洗脸刷牙用的瓶瓶罐罐。 “龚行,您跟老康这是……”谭白虎不知道怎么问好了。 龚梅当然不会向这个小保安揭开自己昨夜痛苦的记忆,便惨然一笑,轻松地玩 笑道: “我准备打持久战啦。”见谭白虎一副呆头呆脑的混沌样子,就打起十二 分的精神,换上领导的语气打岔道: “一会儿,你去找一下左经理。” 不等谭白虎再问什么,龚梅已经“咚咚咚”地上了二楼,并在办公区里消失了。 五一支行业务部的左经理,名叫左忠堂,与清代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左宗棠的 名字谐音,其已逝老父望子成龙的意思跃然名上,就是自己这儿子再咋没出息,也 要与左宗棠齐名呀。 左忠堂年有四十许,是个老银行了。为了能在银行里有个升迁,不辜负九泉之 下的老父望子成龙的厚望,他硬是大专毕业考本科,本科毕业考硕士,硕士毕业还 要考博士。一路的考来,真是考白了少年头。虽然他是博士在读,虽然他把自己武 装得满腹经纶、理论颇多,但就是存款拉不来、贷款放不出,受累于经营业绩不高, 一直在龚梅手下窝窝囊囊地当着一个科级的部门经理。这是他的心病,也是他要完 成老父厚望的雄心中一块永远抹不去的阴影。这阴影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得他无法 透过气来,也几乎压歪了他的性格与灵魂。 左经理是主动找到谭白虎,并安排他到公司业务部做客户经理的。 见谭白虎一副喜形于色、乐不可支的神情,左忠堂把黑黑的瘦脸拉下来,瞪起 小小的三角眼,半呵斥半提醒地说: “甭美。小职员比小保安的工资高:三倍不 假,可你不知道吧。小职员的压力却比小保安高= 十倍一” 谭白虎心里依然放着灿烂的烟火,得意洋洋的,嘴上也忍不住地笑: “不怕, 我是农村来的,自幼能吃苦。” 左忠堂冷笑两声: “光吃苦也没啥用,你得板儿上钉钉儿地拉来存款。三个 月之后,日均存款额不足三千万,那你就还哪来哪走得了。” 谭白虎本来还是个二愣子,根本不晓得日均存款三千万是个啥子概念。他依然 初生牛犊不怕虎地满口答应: “成成成。 你们能干,我就能干。“ 见小职员转身要走,左忠堂高声叫道: “等等。” 谭白虎赶紧虔诚地把干瘦的身体转回来。 “听说,你发现一张错币?” 谭白虎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左忠堂用鼻子“哼”了一声,而后不屑地摇摇脑袋,说:“你怎么就那么傻。” 小职员依然不知所指。 左忠堂一针见血地教导道: “记着,客户的合理要求,你永远不许说‘不’。 而且,发现一张错币,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要是自己拿一百块给人家兑 了,你小子除了当一回活雷锋,自己也发大财啦。” “发大财?换一张错币凭啥子发大财?”小职员被左经理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 头脑。 左忠堂高声笑起来: “今天报纸上还登了:一张五元的错币被收藏家以二十 万的价格买断啦。” 脱掉保安员非警非军的服装,换上银行职员高档的西服,潭白虎只兴奋了几天, 便现了原形,山穷水尽地傻了眼。原来所谓日均存款三千万的任务就是要求在自己 的吸存账号上每天要保持三干万的存款。上哪儿找三千万人民币再每天趴在自己的 吸存账号上? 他的大脑几乎抑制了,但是,像一条出水的鱼临死也要挣扎一样,还是能思索 出利害得失:这要是三个月没完成任务,可到啥子地方混饭去?还继续当小保安? 他凭啥子就此承认自己是狗屎上不了台面呢。 他急了,嘴上急出了大泡,晚上倒在单人床上,只会握着捡来的手枪不住地发 呆。他把手枪对准自己的眉心,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忽然想到了抢银行。于是,他 的心脏像触了电,不由得一激灵:这把手枪咋会掉在五一支行的门口呢?会不会有 人真准备抢五一支行? 不祥的念头在脑际像流星一样地闪过,他立刻感到不寒而栗、心惊胆战起来。 意淫毕竟是虚幻,拉存款才是生存的硬道理。天一亮,谭白虎重新把手枪藏在 地砖下面,又急急忙忙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赶紧忙活他拉存款的事情去了。可是 除了一个五百块钱买来的假文凭,别无长物的谭白虎,除了求在市分行工作的老乡 任博雅想辙之外,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再别无良策了。 任博雅人虽长得白净英俊,其实一丁点儿也不雅。他没有任何学历。在空军当 了几年地勤之后,复员了,却不甘心回老家务农。可在偌大的北京市,他又找不到 一份固定的工作。正踌躇间,他幸好找到了一个在保险公司卖保险的老且丑的女人 做了老婆,而老婆的舅舅又恰好在五一银行的总行做行助。于是,由老婆求舅舅, 由舅舅吩咐市分行,由市分行给他终于在机关党委办公室找到了一份不用拉存款的 闲差。 “老弟,师傅领进门,修行可是在个人。我早就扶你上马,你难道还要我扶着 走路吗?”任博雅有意拿出一丁点儿雅劲儿,借此表示对谭白虎不温不火的不满。 谭白虎也算聪明人,自然早就提来了两瓶家乡最上等的老酒来堵任博雅的口。 他厚着脸皮辩解道: “老兄,你以为基层的小职员像你一样滋润吗?小职员比小 保安的工资高了三倍不假,可压力却涨了三十倍。拉存款的指标是硬的,完不成任 务我可就又下马啦。”而后,把自己嘴上急出来的大水泡指给任博雅瞧,以证明自 己并不是空穴来风。 任博雅把两瓶上好的家乡老酒放进自己的保密柜,瞧老乡嘴上急出一个大水泡 的分儿上,无奈地拨通了保险公司梦幻支公司的电话: “老婆,你路子野,你给 踅摸踅摸,我这儿有个老弟要存款,你那儿的保险收入能不能……” “我路子哪儿野呀。”对面传来了老婆的声音,麻利儿脆,“拉存款?没门儿。 让他先帮我卖保险。” 任博雅望一眼脸上先透出感激的一缕光,后飘来惊恐的一片云的谭白虎,摆摆 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眨巴着自己美女一样标致却比美女大一号的丹凤眼,接着对 老婆诉苦: “他和我一个德行,在北京都是土包子。半个有钱人都不认识,咋样 给你卖保险嘛。” 老婆的声音又传来了: “让他们支行每人先买一份人身意外险。现在抢劫银 行的这么多,那么多的银行同志英勇斗歹徒,最应该上保险啦。” 任博雅无奈,为了敷衍谭白虎,只得硬求老婆: “得得,你先把公司老总给 他介绍了,他们支行买不买保险,你们再具体商议嘛。” 老婆仿佛明白了英俊老公的为难处境,在电话里压低了嗓音说: “我们卖保 险的,还不如你们拉存款的哪。保险收人一出单,立马儿就划到总公司了,我们哪 儿来的钱往银行存呀?” 任博雅怕老婆的声音被谭白虎听了去,便先“哼”了一声,而后一语双关道: “支公司的钱即便不能直接存,还可以介绍总公司存嘛。”见老婆还要分辩啥,任 博雅索性堵上了老婆的嘴, “我知道你和总公司的侯董事长熟悉,谭白虎拉存款 的事儿,你保准儿能帮上忙。”说罢,赶紧把电话挂断了。 谭白虎虽然没多少文化,但却是个明白人,见任博雅一副精明诡诈的德行,就 晓得此时的任博雅明摆着是和他老婆一道唱双簧,在拿自己开涮,保险公司一一行 也必然毫无所获。但是,无奈的谭白虎只能做此次无奈之举,还得去。 现在依然要归人城市贫民之列的谭白虎,没有钱给自己买保险,自然对保险公 司一无所知。他刚进入梦幻支公司的楼层,还没有走进大门,就仿佛来到了‘汹涌 澎湃的大海边,听到了潮水一般高一声低一声的口号和鼓掌的声浪: “爱。我爱保险。拒绝是成功的开始。”——“啪啪啪。” “卖出五十单,完成月指标。”——“啪啪啪。” “完成月指标,誓卖五十单。”——“啪啪啪。” 谭白虎带着好奇心正准备循声而去,却被总台小姐挡在了大厅门口: “先生, 您有啥事儿?” “我找……找……”谭白虎嘴上支支吾吾,细小的眼睛町没闲着,循声四下里 紧着踅摸。 只见梦幻支公司的大厅里,黑压压坐满了身着统一蓝装的员工,千人一面地随 着一个老女人鼓掌、振臂,齐声高喊着口号,一副群情振奋的样子。 “没啥好瞧的,我们齐总监正进行爱岗敬业教育呢。”总台小姐把身体直对着 谭白虎,一副要把他压迫出大厅的意思。 “喊口号也算爱岗敬业教育?”谭白虎避开小姐的步式,有意赖着不动窝。 “激励。就像强心剂,是克服畏惧心理的关键。” “有用吗?”谭白虎将信将疑。 “激励员工是我们梦幻支公司的促销法宝。前一天被拒绝得心灰意懒的推销员, 经过激励之后,就像打了一针,又能重新精神饱满地卖保险了。” 小姐的话立刻让谭白虎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了。他不由自主地随着浪潮一样的 人声,轻声喊了一句: “爱。我爱银行。 誓拉存款三千万。“他已经举起了双手,还想啪啪啪的鼓掌,但是,在小姐审 视目光的注视下,他实在没好意思拍,只得把已经高高举起的双手悻悻地放下来。 “爱银行?拉存款?”小姐如梦初醒, “你是银行的?” 谭白虎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不知如实交代了自己的身份是福还是祸。 “你是来扫楼的?”小姐颇为会心地笑了。 谭白虎倒对小姐的话不知所云。 “顺着楼道走,见一个推销一个。”小姐见谭白虎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便毫 不客气地揭露起来, “这些低级的扫楼推销已经让我们的业务员用滥了,也把保 险公司的牌子搞臭了。你还是快走,甭在我们这儿让银行再丢人现眼了。” 谭白虎见小姐言语犀利,对自己越来越不客气,下面恐怕就要发展到直接下逐 客令了,赶紧畏畏缩缩地支吾道: “我找齐美丽,拉不成存款,还不能坐一会儿?” 大厅里冷不丁儿地走出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他穿着笔挺的蓝西服,系一 条紫红色的领带,眼珠黄黄的,笑眯眯地走到谭白虎的身边,对总台小姐说: “让小伙子进来嘛。要是我们支行的行长们都有这种扫楼拉存款的精气神儿,还怕 什么银行竞争?何愁业务指标完成不了哟。” 谭白虎正诧异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齐美丽却恰逢其时地走出来了。 齐美丽一点儿也不美丽。没有半点三围的身材,尖嘴猴腮的长相,高颧骨把两 条鼻沟夸张得异常清晰、明显,那西北高原上地沟一样深邃的两条鼻线,从颧骨左 右两侧一直延伸到嘴角。 齐美丽已经讲完了话,口号也喊得足够累了。她真感到人活着不容易,那边儿 刚激励完卖保险不力的员工,这边儿还得通过撒谎支应掉拉存款的银行关系户。 虽然感觉累,但是齐美丽依然满脸都是灿烂的阳光,格外热情地高声道: “你们都到我办公室坐吧。” 谭白虎刚要自我介绍,齐美丽伸出一只干瘦的小手,先开口了: “甭介绍我 也知道你姓谭,和速发银行的马行一样,都是来拉存款的。” 谭白虎在业务上毕竟是个雏,头发虽然不长,可见识也很短。他见齐美丽揭了 自己心里不足为外人知道的老底,而且自己还没开口就遇上了规模更小、机制更活 的速发银行马行长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同业竞争者,不知不觉地红了自己方而大的瘦 脸。 果然,谭白虎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齐美丽告诉他,保险公司的存款被速 发银行的马行长捷足先登拉走了。谭白虎心里立刻如同装了一块大冰坨子,又沉又 凉。 当灰溜溜的谭白虎情绪低沉地离开了保险公司的时候,眼前的树在他的眼里, 已经不再是绿色,而是阴暗的灰色;鲜艳的花朵在他的心目中,也不再美丽,而仿 佛是一张张狰狞并嘲笑他的鬼脸。 他已经无路可走,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等待着他的命运:脱掉潇洒气派的行员制 服,重新穿起那身不军不警的保安服。 突然,仿佛从天外飞来一片祥云,他的手机响了。 “是小谭吧?”是齐美丽的声音。 谭白虎以为齐美丽是要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来安慰自己,便有气无力地答: “齐总监,您说。” 齐美丽给自己先涂脂抹粉道: “刚才马行在我这儿,我没敢跟你说。一个呢, 是马行的速发银行虽然规模比你们五一银行小,可机制比你们的更活,他们在我这 儿买了许多保险,马行又是分行的行长,我就不得不把存款给他。” 谭白虎压根儿就不晓得齐美丽根本无权支配保险公司资金的事实,说的全是谎 话,他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小谭,你听着呢吗?” 谭白虎像霜打的茄子,又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这第二呢,可是个好消息。” “啥子好消息?”谭白虎立刻支棱起耳朵,腰杆也挺直了。 “你不是要拉存款吗?” “对。” “不是要大笔的吗?” “当然。” “我有一个朋友,叫阮大头,是至大投资公司的老板,他那儿有两个亿美元哪。 据说,倒腾出来的人民币也不少。刚才,我跟速发银行的马行一丁点儿信儿都没敢 漏。” 谭白虎虽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到底是福还是祸,但是,有病乱投医的他,立刻 有如打了一针强心剂,对着手机话筒一连说了几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