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博士的新智慧 人的记忆力仿佛是一个很奇怪的过滤器。过去的生活分明就像眼前的现实一样, 是充满了甜、酸、苦、辣人生百味的,可一经这过滤器筛选,对过去的体验则变了 味道:苦涩越来越少,甜蜜却越来越多。 存款工作的不如意,再加上野鸭湖上发生的故事,让难得在工作中稍有停顿的 龚梅,越来越喜欢忙里偷闲地回忆过去了。在片刻闲暇的不知不觉之中,她总能同 忆起在江南小城与老康初相识时的那些日子,她还记得在与老康第一次相见的那次 银行内部舞会之后,发生的故事: 江南的夜晚,静谧而温馨。她和他慢慢地走在灯光幽暗的桃花溪边。江水的清 流被夜幕披上了神秘的黑纱,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光,像是在黑色的锦缎上, 滚动着无数颗迷人的亮晶晶的珍珠一般。 “你怎么晓得我还没走?”龚梅是收拾完会议室的桌椅,在走出银行大门时, 和康处长不期而遇的。但是,她不相信这是巧合。 康处长老实巴交地交代了: “我一直在外面候着呢,舞会散了,可我压根儿 没走。” 看见著书立说、高高在上的康处长走下自己的官位之后。 原来是一个像小孩子一样老实的人,龚梅不禁活泼地笑起来:“为什么?” 康处长的嘴嚅动着支吾了几下,却始终没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我琢磨着请你吃一点儿啥。”终于,望着桃花溪水沉默了好一阵的康处长毫 无新意地找到了一个理由。 “为什么?”此时,龚梅的一对杏眼,笑望着眼前的书生,更是一副十足的顽 皮劲儿。康处长的学问、儒雅和做派是小城市的人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也正是 康处长的儒雅与真诚,此时此刻深深地打动和吸引着她。 “你问为……啥?”虽然月光和灯光都不明亮,却依稀可见。康处长被搞了一 个大红脸。 龚梅见康处长一副窘迫的样子,便不再逗弄这个书呆子,大大方方地先开口了 : “还是我请你吧。” 康处长还想客气地说啥,龚梅索性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听你谈金融无序竞 争。”见康处长一副惊愕的神情,龚梅又忍不住玩笑道: “你是博士,这个理由, 还算恰当吗?” 这个江南的古老小城,在九十年代,还没有酒吧,更没有麦当劳。他们俩身隔 一尺距离,来到了一家西饼屋。 康处长的大脑兴奋异常,行动上自然更是一派殷勤。他点蛋糕。要咖啡,把面 前的小桌摆得满满的。让他奇怪的是,西饼屋里的龚梅没有了江边的顽皮和活泼, 总是一本正经、一脸的矜持。 “您认为中国的银行在外资压迫下,能继续维持吗?”这是龚梅一边喝咖啡一 边说出的第一句话。 康处长哪里想说枯燥无味的金融业务,他惦记着谈风花雪月的诗歌,更想听龚 梅讲她以往的生命历程和各种人生感悟,这才是谈情说爱的开始嘛。但是,面对正 襟危坐的龚梅,见她那一脸的严肃与正经,康处长只好悻悻地点头,没吱声。 餐厅里播放起了王杰那首忧郁的歌《回家》: “……谁还记得当年我眼中的 希望,谁又知道这段路是如此漫长,我不在乎有没有梦里的天堂,握着手中的票根, 是我唯一的方向……” 老康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回家的感觉就在那不远的前方。古老 的歌曲在唱着童年的幻想,走过的世界不管多辽阔,心中的思念,还是相同的地方 ……”老康望着龚梅一对秀气的杏眼,意味深长地说: “每听到这首歌,我仿佛 就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漂泊,立刻就有一种冲动,想找一个可以寄托灵魂的地方安歇 下来。” 龚梅意识到老康的弦外之音是在向自己求爱,她又何尝不是久久期待着这样一 个可以寄托灵魂的爱的港湾呢?但是。她却没有应和老康,也没有提这首歌,反而 用杏眼不安地望一下四周的食客,打断了老康接下来的意味深长的哼唱,继续问: “您认为巾国的银行之间应该怎样做,才算有序竞争?” 康处长无可奈何地应付道:“我有一本书,对这个问题谈得比较细。我一会儿 同招待所,可以送你一本。” 龚梅继续认真地讨教: “我问的,正是您书里没说清楚的。” 他们就这样…问一答,没有半点温情,没有半点搞笑,极规范地喝完了咖啡, 又吃了一点儿蛋糕。 康处长虽然失落,但依然没:忘记表现男人的热情,他客气着想再点一点儿啥, 龚梅却拦住了他,一本正经地建议道:“康处长,明天您还要开会,今天,我们就 谈到这里。可以吗?” 龚梅的行为举止把康处长心中的爱情火焰浇得几乎熄灭了。他只得悻悻地点点 头,连出声的劲头都没有了。他勉强起身,准备为这莫名其妙的一餐买单,可他还 没起身,龚梅早风一样地飘走了。她用自己每月几百块钱的微薄工资买了单、而后, 两人一前一后、闷闷不乐地走出了西饼屋。待重新回到无人的江边之后,龚梅像演 四川的变脸戏一样,突然撕下了冷脸变热脸,咯咯地笑起来,少女一般的顽皮写满 了秀气的脸,而后川她那美妙的小嗓大声地唱起来: “……回家的渴单又让我热 泪满眶,古老的歌曲有多久不曾大声唱?我在岁月里改变了模样,心中的思念,还 是相同的地方……” “你也喜欢这首歌?”康处长诧异万分。 “当然喜欢,准不想有一个自己的窝,时时刻刻有着回家的感觉。” 老康的心智被眼前这个美女变化无常的脸弄得稀里糊涂的:他的思维也被冲得 乱七八糟的,简直混乱极了;他的语言更是颠三倒四,似乎忘记了顺序: “刚才 ……笑啥……你笑?” 龚梅停住歌声,义莫名其妙地高声笑了两声,大声说:“难为你了。刚才和我 合作得那么好。” 康处长更诧异了: “我?和你合作?啥时候?” “是呀,整整一顿饭的工夫,你除了银行改革、建立诚信体系,一句其他的话 都没有。换上其他的人,恐怕早给烦跑啦。” 康处长被弄蒙了,心里怨恨恨地蜕: “不是我愿意谈商业诚信呀、你一句一 句的问,我不说这个说啥?”他正要开口诉苦,龚梅拦住了他的话,先开口了: “你知道吗?刚才坐在我们身边的一拔人,是市政府的。” “那又怕啥?和我们有啥关系吗?” 龚梅没提起她未来的市长公公,只点到了结果: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到处 都是封建脑袋,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 如果我和你说了什么工作以外的事情或你和我一见多就换地方,明天一早,就 一定会说我们有苟且之事。如果找们边吃边唱,那更是满城风雨啦。“ 办公室的门“咚咚”地被敲响了,龚梅梦一般的回忆也就此戛然而止。她只得 又从一个过去未出阁的大姑娘变回了现实五一支行的女行长。她轻声吩咐道: “进来。” 谭白虎一副谦卑模样地走进来,轻声说: “龚行,你们家的老康来了。” “老康来了。”龚梅的心一惊,义一亮, “他怎没直接上来?” “他来之前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有一单业务要和您谈。” 龚梅面露尴尬之色,站起身,微笑着说: “他有什么业务?为什么不直接找 我?” “他说,您的手机设置了呼叫限制。” “对,我倒忘了这事情。”龚梅几乎忘了自己现在与老康还处于冷战时期。其 实,现在的她对老康的怨气早已经没有了不用调查就已经不相信老康会与在家里见 到的那个大眼睛、大脸庞的女孩儿有什么瓜葛了。她晓得,现在的女孩儿,尤其是 漂亮女孩儿,一个赛着一个地精。难道一个被社会视为无用之人、身无分文的老康, 对女孩儿还有那样的吸引力吗?对此,她表示坚决地怀疑。 “让他上来找您吗?”谭白虎问话的时候,感觉自已的心里忒不是个滋味,可 他又说不清楚这不是滋味的滋味,到底是啥子滋味。 “那好,你就把他带上来吧。”龚梅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是甜滋滋的。她想, 她与老康之间的战争,不论因为什么而起,都早就应该结束了。 现在的老康已经一改以往的颓唐,不但西服革履,而且头发乌黑发亮、红光满 面的。他一进门,不等谭白虎退出去。就先对与自已分居多日的老婆爽朗地笑起来, 声音里没有半点啃哑地玩笑着说: “龚行长,你的脸色,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呦。” 等谭白虎为老康沏上一杯茶,转身出去之后,龚梅本来想对老康温柔而说的话, 不知不觉地又变成了没好气儿地呵斥:“你又来找茬儿是不是?” “我咋能干这多余的事儿?”老康见老婆依然横眉竖眼的样子,立刻收了自己 的笑, “瞧瞧,咱俩这是咋回事儿,咋一开口气就不顺呢?” “那要问你自己。一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阴阳怪气的。”龚梅改变了自己的语 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下来。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而后在老康的身边坐下 来。她一边慢慢地喝水,一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老康, “多日不见,你倒真的滋 润了。”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以 实其迷途而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老康望 一眼自己的老婆,做出很在意的样子,打着哈哈。 “怎么,那女孩儿没跑?”龚梅的话语里讥讽中带着难以抑制的醋意。 老康又笑了,他明白老婆依然记得上次在家里瞧见江莉莉的茬儿,本来想解释 几句,可话一出口就不是心里想的味道了: “她凭啥跑?我们每天见面呢。” 龚梅冷笑两声: “你老康好福气呀。不但碰上我这么一个傻女人,又不晓得 从哪里拣来一个更傻的。怎么,现存,她陪你一起卖诗集呢?” 老康见龚梅越说越不着谱,没心思再跟老婆逗闷子,就实话实说了: “我本 是说了吗?觉今是而昨非。现在我已经不写诗了,到保险公司去了。那女孩儿也是 保险公司的,算是同事吧。” 龚梅一听,心里更不舒服了,话音也就更阴阳怪气起来:“呦,看来人家不傻。 不但让你帮了钱场,而且又帮了人场哪。” “我今儿主动来,可不是来吵架的。”老康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接茬儿继续抬 杠,而是言归正传了。 “那你来十什么?快说,我马上还要出去下企业呢。” “帮你做业务。” “你?做什么业务?”龚梅二副不屑的神态。 “我听说,你们在拉至大投资公司的一笔存款?” “没错。” “董事长叫阮大头吧?” “那怎么啦?”龚梅以为老康又要捕风捉影,甚至无中生有地吃醋。 “虽然签了协议,但没拉成。” “你幸灾乐祸?”龚梅见老康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开始不高兴了。 老康倒是不在意龚梅脸色的变化,兴高采烈地说: “我可以帮你们。” 龚梅冷笑了: “你?帮我们?” 老康见龚梅对自己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瞧在钱的分儿上,不但没发火,反而 进一步证实自己的实力: “至大支行也要拉这笔存款。有一个叫左忠堂的主儿正 企图通过租阮大火老母的房子,来拍马屁。我觉得,你们也心该趁热打铁去拍一拍 阮大头的马屁。” 想起自已为拉这笔仔款险些陷入阮大头的色狼之口,龚梅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拍马屁跟做诗一样简单,想想就行了。光拍不行,还要拍得恰到好处。” “阮大头老母有一种病,是走遍全国各地都没能治好的。 而阮大头又是一个孝子,如果你掌握了治阮大头老母的药,他阮大头为了给老 母治病,能不乖乖地就范吗?“ “她不就是有把女人视为祸水的神经病吗?” “不是,是一种非常怪的病。” “现在还有怪病?” “她浑身上下好像哪儿都有虱子,总是奇痒无比。” 龚梅听老康这么一说,眼睛突然一亮,心说:看来,这市场经济就是能够造就 人,没想到这个书呆子也晓得做事动脑筋、用手段了。于是,龚梅将信将疑地问老 康: “你是说。你不但晓得阮大央他妈得了什么病,而且还晓得到什么地方能找 到特效药?” 老康自打辞职以来,第一回在自己老婆的眼睛哩找到了对自己欣赏乃至崇拜的 神情,于是,老康得意洋洋地一拍胸脯:“一点儿不含糊。” 龚梅的心里仿佛亮起了一道绚丽的彩虹,她笑了。起身为老康倒了一杯水,语 气和缓地对老公说: “先说,你怎么晓得这些的?” 老康迟疑起来。一时倒不知道咋佯开口了。 “怎么,还跟我保密?”龚梅把脸贴近老康,笑嘻嘻地玩笑着。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总给我打电话。我也搞不清楚他是谁,更不清楚他是好 心还是歹意。但是,我从保险公司齐美丽那里证实了,阮大头的妈的确有这种瘙痒 病。我觉得,这个人的活。应该是板儿上钉儿的。” “行呀,那你就跟我具体说说。”龚梅追问道。 看老婆的脸对自己已经是阴转晴,听龚梅的话,多少有了和缓的意思。老康赶 紧不失时机地进攻: “我说老婆,你啥时候能搬回去呀?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可 熬得都受不了啦。” “那要看你的表现。”龚梅笑了。她没想到老实巴交的老康也学会卡油的方法 了。 “瞧我的表现?” “你认为不是?”龚梅一对秀眼盯视着老康,认真地反问。 老康以为龚梅依然忌讳着江莉莉在家中出现,便把身体贴近龚梅,笑嘻嘻地说 : “老婆,口自们别闹腾了,咋样?你琢磨琢磨,除了你,还有谁会瞧上我这么 一个老家伙。” 龚梅见老康服软了,便没挪动身体躲老康,自己也喝了一口水,笑盈盈地说: “这点我相信。可咱们之问不是你自己在闹腾还是谁在闹腾呀?”她当然希望老康 认个错,给她这个美女老婆一个面子。 “咋是我在闹腾?”老康忽然想起龚梅那些自己瞧见和听说的不明不白的事情。 想那个陌生人的话,关于阮大头老娘的病情是真的,那么关于老婆的绯闻就不是真 的吗?于是,他顿时醋意大生,心里的火气又开始往上顶。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住了 自己。 “古人说得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康引 用了大胡子讲课时经常吟诵的话,停顿了片刻,索性对老婆直截了当道: “这么 着吧,我现在也明白了,没有金钱就没有尊严。我把消息透露给你,你们支行每人 从我这里买一份人寿保险,要求不高,你们每人买一千块钱的就行了。” 龚梅没听完老康的话,就惊大了自己的一对杏眼,简直不认识自己眼前的老公 了: “你给我帮忙,还索要好处?什么‘没有金钱就没有尊严’,难道咱们两人 之间的关系不是因为你一天到晚疑神疑鬼造成的?难道是我没给你尊严才这样的?” 老康冷冷地笑了,望着龚梅急赤白脸的德行样儿,把自己的心一横,狠狠地说 : “你的一些事情,这个哥们儿也告诉我了。虽然我没抓上现行吧,我相信也不 会假。” 龚梅站起身,气得浑身发抖,想不到自己没日没夜的辛苦。在老康的眼里,原 来却是男欢女爱的苟且。她真想抽对面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一个重重的大嘴巴 : “你放狗屁。我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求爷爷告奶奶一样地拼命,换不来你的同 情和理解也就罢了,可你……你竟然……” 老康见龚梅又拉开了开战的架势,赶紧对自己的情绪进行冷处理,一连喝了几 大口茶,之后,缓缓地站起身,冷冷地说: “如果五一支行不能成交,我立马儿 就找至大支行去成交。” 龚梅脸色煞白,嘴唇哆哆嗦嗦的,结结巴巴地说: “好吧,我们成交。你找 楼下的谭白虎要钱卖保险吧。” 老康见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老婆终于向自己低头服软了,快意立刻写在了脸上。 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是个男人。他尽情地享受着卖保险获得金 钱而给自己带来的尊严,得意洋洋地问龚梅: “咋着,你啥时候同家呀?” 龚梅大口地喘着粗气,咬牙切齿地说: “好吧,过两天我们办手续吧。” 老康收住笑,惊大了老眼,问: “还办啥手续?” 龚梅像发疯的母狮子一般咆哮一声: “离婚。我要和你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