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野鸭湖畔的枪声 老康正准备离开办公室赴陌生人之约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却被轻轻地敲响了。 “请进。”老康一连喊了两声,门不但没有被推开,敲门声反而更大了。老康 只好离开办公桌,主动拉开了门。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出现在办公室的门口。她睁着一对老眼,谄笑着,操着 浓重的上海腔,迟迟疑疑地问道: “侬就是康诗人啦?” 老康觉得老太太有 点面熟,可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起与老太太在啥地方见过, 便也学着老太太的模样,迟疑地问:“您是……” 老太太尴尬地笑了两声,恭维道: “侬已经是自我实现的啦,就不晓得阿拉 的啦。阿拉是甜水同图书市场的摊主哎。帮依找大胡子……” 老康终于想起了图书市场里的那个好心肠的上海老太太,便一边往办公室里请, 一边诧异地问: “大妈,您这是……” 老太太坐在了沙发上,谄笑两声之后,一对老眼里满含着企盼的目光,试试探 探地问: “阿拉买了分红人寿保险的哦,不晓得可不可以退的啦。” “可以退。不过只能退还本金的一部分,这一来您的损失可不小。”老康按照 保险公司的规定老老实实地解释着。 “阿拉作了一本书,被查处的啦。”老太太说着说着一双老眼里默默地流出了 泪水, “十几万赔进去,阿拉哪里来的钱,再每年支付一万块买保险的啦?” 老康诧异了: “您这种情况,咋买这么多保险呀?” 老太太按捺不住了悲伤和不满,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都是大胡子骗阿拉的 啦。他说,买保险是中国人的时尚。卖得多老了幸福久。可阿拉……依是这里的领 导,依……可不能逢商必奸的呀。” 老康被老太太这么一哭,把脑子搞得乱糟糟的,嘴上也不知道说啥是好了,吭 吭哧哧着: “我们不是奸商,大胡子他怎么能……” 老康送走了上海老太太,是开着保险公司配给的一辆老旧奥迪100 型轿车如约 赶到野鸭湖畔的。现在,他的身上带了几沓子厚厚的人民币,除了自己的钱,还为 陌生人带来了五千,为大胡子带来了保险提成费整整五万。他想打发完了陌生人, 就直接找大胡子去。 大名鼎鼎的至大投资公司就在眼前了。由于今天是星期日,那扇并不宏伟的大 门静静地关闭着。老康把车在至大公司的门口刚刚停下来,吱呀一声,大门旁边的 角门却开了。从角门里出来的,竟然是久违的老马头儿。 “您咋在这儿?”老康颇为诧异。 老马头儿虽然知道老康已经荣升为保险公司的领导了,但依然把康总视为老同 学。他一把拉住老康的手,咧着老嘴,憨厚地笑起来: “老同学,你咋到俺这儿 来了?” 老康当然不会提起与陌生人有约,更不会说要在野鸭湖畔进行金钱交易,他尴 尬而善意地撒谎道: “一来瞧瞧你老同字,二来和一个朋友在湖边谈点儿事儿。” 老马头儿感到纳闷: “你咋要在湖边谈事儿?” “有啥不对吗?” 老马头儿依然迷惑不解: “这整个野鸭湖都被俺们至大投资公司承包了。三 十年内,没人能进去。”见老康一副企盼而迷惑不解的神情,老马头儿料想老康要 会见的朋友。保准儿是一个不愿见人的江莉莉一类的女朋友。眼下老康的企盼,明 摆着是想让自己帮忙而义耍知识分子好面子的臭毛病,开不了口呢。于是,老马头 儿就自作聪明地龇牙笑了: “不过,老同学来了,今个儿,俺也利用一回职权, 把野鸭湖的大门打开。谁愿意进谁就进,也让你俩都方便方便吧。” 老康不明白老马头儿的深意,例行公事地说声“谢谢”,走到了野鸭湖的大门 口,才又想起了老马头儿的保险业务,便扭过头来,尽一下领导关心下属的义务, 问: “老马,你那保险卖得咋样了?” 老马头儿苦笑着,用难听的声音回答: “嗨,一单也没卖出去,反而倒贴不 少宣传费。” 老康大惑不解: “偌大一个至大投资公司,就没一个人买保险?” “甭提啦。俺们这儿的保险,全让那个姚讲师包啦。”老马头儿见老康疑惑地 望着自己,便凑到老康身边,神神秘秘地小声说: “另外,我们公司大概要出事 儿。总有便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我这保险,八成也没的卖啦。” 老康在心里骂一声: “大胡子推销术,美了他自己,不但害了上海老太太, 也害了最基层的老马头儿。”他捏一捏手包里厚厚的一堆人民币,忽然想起自己与 老马头儿同住时的承诺,就拿出六千块钱递给老马头儿: “今儿,我给你做一同 客户,买六份人寿险。” 老马头儿推托着: “我再咋穷,也不能让您明摆着给钱不是。” 老康玩笑道: “老马,您这就不对了。我给自个儿买保险,您还能拦着?” 听老康这么说,老马头儿只得领了老同学的情意,颤着自己的老嗓说: “那 就谢谢您了。保险单子,明儿个我给您送过去。” 在老马头儿接过自己手中那一沓子百元人民币的瞬间,老康的心中突然有了一 种做诗时才会出现的快感。他的心中突然一亮,对人生的价值又有了新的顿悟:难 道自个儿对金钱的这种分配不就是一首美妙的诗歌吗?虽然这里没有优美的文字和 动人的节奏,难道不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自我实现吗? 走到野鸭湖边,老康望着远处已经变成一个米粒大小的老马头儿的身影,深深 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我得给惠总出出主意,再不能为了增加公司的营 业额,就一天到晚‘鸡鸣狗盗、盗亦有道’,其实是不择手段、不管不顾的了。 ‘鸡鸣狗盗、盗亦有道’只能得逞于一时,不能得益于一世。” 春天的野鸭湖是格外美丽的。去年的薅草虽然没有复原的本事,却有着更生的 能力。在惨黄与斑驳的薅草深处,青春的绿色挣扎出死亡的沉重,已经朝气蓬勃地 再生了。湖水没有了冬日的肃穆,波光闪烁地蒸发着青春的气息。 老康站在浩渺的湖水之滨,不由自主地遛起了从来没有放开过的嗓子, “啊 啊——咦咦”地大吼起来。他的喊声在空旷无人的野鸭湖上扩散开去,飘向辽阔的 湖面,飘向遥远的天空。就在老康的声音四散得无声无息的时候,他的后脑壳却被 一个硬邦邦、冷飕飕的铁家伙顶住了,而后,就是一个喑哑而鼻音很重的声音,在 身后低声命令道: “不许动。不许出声。” 老康有一点儿慌乱,因为他的那颗宁静而舒畅的心突然受到了意外的惊吓。但 是,这慌乱只是一会儿就飞跑了,因为,他不相信,在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持枪 打劫者。他以为,这恐怕是啥人在和自己玩着啥把戏。他试探地想回过头来,可他 的脑袋才转过来几度,就被手枪猛地顶了一下,随着一声“老实点儿”的断喝,他 只得又把头转了回来。 “钱,全部拿出来。”身后的声音命令道。 “兄弟,钱只是身外之物,咱……咱们有话好好说。”老康真的慌了。开始确 信身后的人绝不是一个游戏者。 “别他妈费话,快拿钱。 老康把怀里的钱包扔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 “这儿有五千多块钱,你都拿 去。” “包里,包里的钱也拿出来。” 老康傻眼了,因为包里那五万块,是要交给大胡子的业务提成。 “包里的钱 是朋……友的。”老康支吾着请求打动者的赦免。 可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脑后“砰”的一声巨响,枪响了。老康立刻歪歪斜斜 地瘫坐在地上。 随着远处一群野鸭的惊飞,老康的身后传来了阴沉的声音: “别他妈的费话。 把钱。全拿出来。” 老康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把自己的手包扔到了身后。身后的人一边摸索 着拿出包里的全部现金,一边对老康恶狠狠地说: “不许回头。只要你一回头, 这第二颗子弹就不是对着野鸭子打的,而是要穿透你的脑袋。” “成成成,我不看,我不看。”从书堆到书堆,从办公室到办公室,这样一步 一步混出来的老康,还从来没见过这般阵势。他只得乖巧得像一个温顺的小孩子, 一连声地回答。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早已经没有半点人声了,老康还是不敢回头。当他确认 四周已是一片莺歌燕舞、水暖风轻的祥和气氛时,他先是试探地挪挪身子,见身后 没有任何反应。再改蹲坐为半蹲。当他发现身后依然没有半点动静时,凄凄惨惨的 老康现在可以肯定了,打劫者早已经逃之天天了。但是,此时此刻的他,依然不敢 回头。他试探着站起身,见身后终于没有任何响动了,他才大着胆子,慢慢地同过 头来。他发现,原来身后除了茫茫薅草和刚刚穿上绿装的杨、柳树,连一个人影也 没有。如果不是手包丢在地上,如果不是手包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他宁 愿相信刚才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身边发生了抢劫。而这个被 抢劫的主儿,就是他自己。 他找遍了手包的里里外外,也找遍了周围的草丛,包里除了没有了那五万块钱, 还没有了他的手机。 老康心里骂道: “这孙子还怕老子报案呢。” 老康是重新走回至大投资公司向老马头儿借了电话,才报了案的。等派出所的 管片干警陆卫国赶来的时候。日头已经照到了大家的脑瓜顶。 现在的陆卫围精神状态异常饱满。一对眼睛炯炯有神。几乎像一个电影里的英 雄警察了。因为,他现在可谓双喜临门。 一喜,他的老婆又找到了一份高薪而没压力的新工作。因为阮大头娶了江莉莉, 使至大投资公刮不用女工的陋规得以解禁。 陆卫国的老婆一不注意竞在这家大公司混上了一份白领丁作:二喜,多年的媳 妇已经熬成婆,陆卫国多年来,虽然无功,但也尤过,很快就要调到分局刑警队, 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头。 老康按照陆卫国的提问,首先一问一答地报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被抢幼钱物, 态度之好,配合之默契,颇令陆卫国同志满意。可问询进行到对抢劫者进行描述时, 老康傻了眼,陆卫国也简直气得发了疯。 陆卫国问: “抢劫者是男,还是女?” 老康答: “应该是男的。” “怎么是应该。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人塞着鼻子说话。鼻腔音倍儿重,我判断他应该是男的。” “你没瞧见他的脸?” 老康心说: “我如果瞧见他的脸,现在的我就是一俱僵尸啦。”见陆卫国一 对红红的眼珠子直视自己,仿佛自己就是抢劫犯一般,他赶紧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认真地回答: “他一直用枪顶着我的脑袋,我哪儿敢回头呀?” 陆卫国异常机警,立刻发现了老康话语的漏洞: “他一直用枪顶住你的脑袋? 那他是怎么跑的?” 老康苦笑着摇摇头,不得不把自己最猥琐的细节汇报给警察同志听: “他不 让我回头。说我啥时候回头,他就啥时候开枪。” “枪是真的吗?” “是真枪,一点儿错没有。”老康见陆卫国依然将信将疑。 便描述道, “那小子在我身后放了一枪,远处的野鸭子都打飞了。” “你为什么到湖边来?” “会一个朋友。” 陆卫国立刻警觉起来,睁大眼睛问: “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约到 这儿来?” 陆卫国的警觉让老康的心里突然一沉,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在刹那之间仿佛豁 然开朗了。约自己到这里来的人,不就是那个说话跑气的陌生人吗?为啥只来了打 劫者而没来陌生人呢? 突然之问,老康仿佛瞧见了身后举枪的人是谁,抢劫是为了啥。但是,他不想 把自己百分之百准确的推断说给警察听。 他不但没给陆卫围透露半点信息,不但没提起要给那个陌生人钱的事儿,反而 竟鬼使神差一般地撒了谎: “我们单位的同事,姓姚,我是给他送保险业务提成 的。” “跑这里送钱?”陆卫同再一次警觉起来, “你们这钱,是怎么个回事?” 老康见陆卫国总是一副怀疑一切的神情,就颇为不屑地苦笑起来: “警察同 志,如果我们经济上有啥问题,是不是也应该转到检察院来查呀。” 陆卫同一愣,没想到一副书生气的老康竟提出不同意见,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他严厉地驳斥道: “你们的钱,有没有问题,以后会有人调查清楚。现在进行的 调查,涉及抢劫动机,当然是我调查的范围。你要配合,没什么要求可提的。” 等打发走了陆卫国,老康趁老马头儿外出的机会,赶紧给大胡子打了个电话: “哥们儿,我被抢了?” 大胡子一听,却没体现出半点仙气来,惊叫道: “吗玩意儿?你被抢劫了?” “本来要送给你的钱,全被抢了。”老康懊恼至极。 “吗玩意儿?横着您是拿我打岔吧?” 老康想不到大胡子竟怀疑了自己的人品,就赶紧发誓:“我绝不是想与人合谋 来秘你的钱。那被抢劫的五万块钱,我认。损失也全部算我的。” 大胡子一听老康的慷慨激昂,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 只是担心你嘛。” 老康赶紧长话短说: “警察可能会找你调查咱俩这笔钱的事儿。接交地点, 千万别说是在你的家里。说是在野鸭湖,至大投资公司门口不远的地方。交接时间, 就说是今天上午。” “这是为吗?”大胡子又不理解了。 “我现在早就知道是谁抢了我,可我不想让警察抓他。” “吗玩意儿?那你报案干吗?” 老康急不可耐地解释: “我也是在与警察的交谈中才意识到抢劫者是谁的。” “他是谁嘛?值得你这么保护着?” 老康叹口气,说: “就是一直跟着我的一个神经病。是个穷大学生,也是一 个苦孩子。你琢磨,他这事儿,如果被抓住了。会咋样?” “枪毙。没吗说的,明摆着是枪毙。” “可其实他没那么坏。而且恐怕只是一念之差,远够不上枪毙的罪呀。” 大胡子终于又恢复了他的大智慧: “老康,我跟你说。现在咱俩说的这些话。 一准儿算是没说过。要不然,就成了串供。这可也是罪呀。” “对对对。”老康对大胡子节骨眼儿上的高风亮节很是感动,赶紧安慰道, “不会让你跟着吃瓜落儿,我立马儿找到这个大学生,让他自个儿去投案自首。咱 俩不但没事儿,还应该算做了好事儿呢。” 大胡子赶紧补充一句: “我还怕跟着吃瓜落儿?不过,咱俩还得冉串一下供 词,好把这事儿圈过去。就是我为吗没到野鸭湖呢?就说是睡过头啦。” “成成成,你就这么说。”老康口义了口气,忽然想起了少年上海老太太的事 儿,沉思了片刻,问大胡子: “老兄,你说最美的诗是啥佯的?” 大胡子没想到在保险业干得轰轰烈烈的老康还有兴趣谈诗,便不假思索地回答 : “韵角、意境、炼意……” 老康打断了大胡子的话: “不对。我觉得最美好的诗不是人类的文字,而是 人类自个儿做出来的事儿。” “吗玩意儿?你横是旁敲侧击地点拨我吧?”大胡子似乎悟到了什么,试探着 问, “是不是那个上海老太太找你去了?” 老康没有正面回答大胡子,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道:“我还觉得,经商也是 如此。不但要讲人格。而且还要讲商格。 经商到了一定份儿上,其实也是在做诗。为商必奸不是诗,‘盗亦有道’只算 是打油诗,为商不奸才是真正的诗。“ 大胡子急赤白脸地辩解道: “按照规定,上海老太太那单业务,只能退还百 分之四十,可我已经贴着自己的钱,百分之百退给她了。” “你真成了活雷锋?”老康将信将疑地玩笑着。 “汇款到账不是得几天嘛。上海老太太就是叽叽歪歪地不相信我。我现在还是 为千八百块钱就砸自己牌子的主儿吗?” 见老康不吭声了,大胡子确信老康相信了自己,便拿出半仙的做派,顺着刚才 大学生的线索提醒道: “我估摸着你身上有一点儿不好的征兆呀。你自个儿现在 是异想天开,而那个大学生有枪,又是神经病。可得小心点,千万别神经兮兮的, 为了救人一命,反让疯狗给咬了。” 现在的老康已经忘了自己在野鸭湖时的窘迫,义无反顾地说: “没问题,我 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