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北海夹道的惨烈格斗以死亡三人、重伤五人而告终,“东四青龙”的胸部被捅 了一刀,造成了血气胸,差一点死掉。而李二虎的嘴上挨了一菜刀,这一刀砍得很 阴损,是顺着嘴角方向横砍的,这一刀使李二虎的嘴扩大了一倍,两边的嘴角被豁 开各两寸,整排的下牙也被砍掉,协和医院的一位大夫像鞋匠绱鞋一样把李二虎的 嘴修补好。 这件事还没有完,打成这样双方仍然是谁也不服谁。“东四青龙”在病房里醒 来的第一句话是:“去告诉李二虎,两个月以后在老地方见。大爷我打算卸他两条 腿。” 李二虎的回话也是豪气冲天:“李爷我除了对青龙的身子和脑袋没兴趣,其他 多余地方一律卸光。” 话虽说得都挺狠,但多少还保留一些理智,至少是都没提卸掉对方的脑袋。话 又说回来了,若是双方的誓言都兑现了,人们就会看到另外的情景,缺了两条腿的 李二虎坐在轮椅上;而“东四青龙”却像个大号的咸菜坛子,这号怪物在历史上曾 经出现过,譬如汉朝吕后的厕所里。… 文三儿从北海夹道的械斗现场上逃走后,两眼发直,浑身乱抖,三天没缓过劲 儿来,他真被吓坏了,有好几次梦见那斧子的冷光一闪,自己的手掌也飞了出去… …闹了半天黑道儿上是这种玩法?以前只是听说过却没见过,这回算是开了眼,老 天爷啊,那斧子剁的可不是猪蹄子,那是人手啊。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怪,一物降一 物,这么心狠手辣的李二虎竟然栽在天津混混儿孙二爷手里,若是论单打独斗,两 个孙二爷也不是李二虎的对手。李二虎敢对别人下黑手,而孙二爷却敢对自己下黑 手,关键是玩法不一样,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甭管多横的人也得按照规矩来。文 三儿想想都后怕,自己哪来这么大胆儿?那天竟敢和孙二爷叫板?幸亏孙二爷没跟 自己玩真的,若是孙二爷真拿出天津混混儿的规矩和自己玩,那文三儿又该尿裤子 了,他承认自己胆儿小,不管是拿刀子捅别人还是捅自己他都不敢。文三儿琢磨着, 哪天还是去“同和”车行见见孙二爷,向老爷子赔个不是,再把自己骂上几句,让 孙二爷消消气,毕竟是冤家易结不易解嘛。 在这期间文三儿有了一次相亲的机会,介绍人是赵家的厨娘梁婶儿,梁婶儿有 个侄女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上落下残疾,如今二十八岁还没有嫁出去,家人 急得火上房,亲戚朋友也四处打探,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姑娘的祖籍是河北定兴,父亲早年逃荒到北平,身无一技之长,只好到澡堂子 里给人搓澡。河北定兴是搓澡人的摇篮,这里的人外出谋生主要靠两种手艺混饭吃, 一是搓澡,二是摇煤球儿,这两种手艺都不需要太强的操作性,好懂易学,只要有 把子力气就行,久而久之,便成了定兴人的传统职业,北平城内从事这两种职业的 人绝大部分都出自于定兴。梁姑娘的条件不是太好,首先是家里子女多,经济负担 重,父母的最大心愿是把这个有残疾的老姑娘嫁出去,减少一个吃饭的人口,既然 是这样,就不能太挑剔了,因为凭梁姑娘的条件,嫁到好人家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只能考虑一些相貌差或贫穷的人,唯一的要求是此人必须有养活老婆的能力。就这 样,经过反复权衡、比较,文三儿终于被梁婶儿纳入候选人的范围,不过文三儿自 己还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梁婶儿对自己很关照,出车回来晚了总能吃到热腾腾的饭 菜,量也很足,有时甚至私下把主人吃的食物留下一些给文三儿。在赵府拉包月的 日子是文三儿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吃过“佛跳墙”,吃过“谭家菜”,吃过法 式牛排,喝过俄国红菜汤,有一次赵夫人过生日,定做了一个巨大的、三层的花式 奶油蛋糕,文三儿也分了巴掌大的一块,文三儿的评价是,还是洋人会吃,这点心 比朝阳门外的“永兴斋”饽饽铺的“槽子糕”还好吃。 梁婶儿经过反复观察和筛选,初步认定文三儿符合做自己侄女婿的条件,于是 决定将这个喜讯告诉文三儿,她心里真是觉得选上文三儿实在是文三儿的造化,也 是文三儿前世修来的福分,他该知足了。当梁婶儿把这个决定告诉文三儿时,满以 为文三儿会兴奋得昏过去,谁知文三儿却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镇定,他的第一个问题 居然是梁姑娘的模样儿怎么样,他的提问给梁婶儿来了个“窝脖儿”,梁婶儿心里 很不高兴,心说模样儿好还轮得上你吗?你也不照照镜子去,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 儿?梁婶儿心里不痛快却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和颜悦色地告诉文三儿,模样儿挺俊。 她没有欺骗文三儿的意思,她只是真诚地认为,世上最没谱儿的事就是评判一个人 的长相,有爱孙猴儿的就有爱八戒的,一人一个标准,按照这种说法,梁姑娘总比 猪八戒要漂亮吧? 文三儿是很在乎女人长相的,可以这么说,如果他要娶老婆的话,那么他的第 一条件是长相,第二条件和第三条件仍然是长相,女方的相貌是决定他是否娶亲的 唯一条件,不然文三儿宁可扛着。可话又说回来了,究竟什么样的女人才叫俊?标 准是什么?文三儿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凭感觉,比如在街上遇见某个女人,文 三儿会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娘们儿长得不赖,娶她当老婆还是可以的。问题是,文 三儿遇见这类女人的几率并不高,况且这类女人通常是从大宅门里出来的,她们的 存在与否跟文三儿毫无关系。当然,罗梦云小姐的模样儿也符合文三儿的标准,但 是对于罗小姐,文三儿是既没贼心也没贼胆儿,不冲别的,就冲赵府那一个班挎冲 锋枪的警卫,文三儿的贼心也给吓没了。 文三儿答应见见梁姑娘,他想得很简单,这姑娘要是真像梁婶儿夸得那么俊, 他当然来者不拒。若是模样儿不济,文三儿再拒绝也不迟,反正只是见一见,对方 总不能讹上自己。梁婶儿本是个安分守己的中年妇女,一辈子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 但为了自己嫁不出去的侄女,梁婶儿却使了个小计谋,她坚持按照老礼办这门婚事, 也就是婚前不许男女双方见面,全凭媒人中间传话,到时候往新娘子头上蒙块红布, 弄台轿子往文三儿屋里一送,拜完天地吃酒席,什么时候文三儿一掀那块红布,得 嘞,这叫生米做成熟饭了,这姑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时候你文三儿再想 反悔,咱们可要说道说道啦。 文三儿可不是轻易能被别人算计的人,他心说了,少来这一套,这老娘们儿还 想跟我斗心眼儿,文爷我向来是算计别人的主儿,想算计我?门儿也没有。他坚决 拒绝了梁婶儿的提议,声称不见一见姑娘本人别的都谈不上。其实文三儿对娶媳妇 不是太上心,他认为女人的功用无非是上床睡觉,除此之外是生儿育女。前者是解 决生理问题,后者是关系到续香火的问题。文三儿从不考虑后者,因为他都不知道 自己的父母是谁,你为谁续香火?一个穷拉车的,又没有万贯家财需要儿子继承, 文爷我操那个心干吗?至于前者倒是个实际的问题,一个正常的男人当然需要和女 人上床睡觉,但如果为这种需要付出的代价太高,就不值当了,他完全可以用另外 的方式满足这种需要,譬如逛窑子,一次一结账,完事提上裤子走人,谁也不欠谁。 而娶媳妇就麻烦多了,文三儿养自己都困难,平白无故再添个大活人,你还得养一 辈子,开始是两张嘴,往后是三张嘴,再往后谁知道还有几张嘴?这事儿想想都他 妈的头疼,这笔账孰重孰轻文三儿还算得过来,总之一句话,不能只为了一时舒坦 就像拉磨的驴一样被挂上套。 当然,媳妇也不是绝对不能娶,要是有个模样儿俊的姑娘,让文三儿一见就浑 身较劲,身子立马酥了半边,有这样的姑娘,文三儿就打算豁出去了,娶也就娶啦。 梁婶儿见文三儿不好蒙,只好无奈地安排了一次会面,地点是赵府的前院梁婶 儿自己的房间。梁婶儿之所以把会面安排在自己房问而不是文三儿的房间,纯粹是 出于一种矜持,自己侄女虽说不是金枝玉叶,但也不能贱到第一次见面就钻到男人 屋子里去。 文三儿听说梁姑娘来了,便兴冲冲地跑到梁婶儿的房间,一掀门帘闯进屋里, 还没顾上和梁婶儿寒暄,就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姑娘上下打量,其无礼的举动使梁婶 儿分外恼火。梁婶儿抑制住内心的不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文三儿啊,这就是 我跟你提过的梁姑娘,是我亲侄女。” 梁姑娘也惶恐地站起来,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用手搓揉着衣角,显得十分羞 涩。 此时文三儿有了种上当的感觉。这丫头长得实在难看。眉毛和眼角都向下耷拉, 眼睛很小,还是单眼皮,塌鼻梁,黄板牙,皮肤又糙又黑,头发像一把干稻草,最 糟糕的是胸部扁平,连奶子都没有。文三儿向来很重视女人的胸部,偏偏这个女人 胸部平坦得像个飞机场,这他妈的叫女人吗?况且这丫头的一条腿似乎短了一截, 站在那儿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好像地不平。 文三儿正感到恼火,偏偏梁婶儿还不识相,居然来了句:“怎么样文三儿,我 侄女还算俊吧?” 文三儿冷笑道:“俊,太俊了,梁婶儿,您还别说,要让梁姑娘捌饬一下,扮 相比梅兰芳的穆桂英都不差。” 梁婶儿没听出文三儿的挖苦,还以为他很满意,于是说:“文三儿啊。 你梁婶儿没骗你吧?我们老梁家的孩子都不差,娟子……噢,我忘了说。 她叫娟子,娟子这孩子命苦,要不是小时候得病,落下了残疾,我还真舍不得 让她跟你。得嘞,你们俩好好聊聊,别管我,只当我老婆子是屋里的桌椅板凳。“ 文三儿是想好好“聊聊”,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这老婆子跟这儿碍事,瞧这意 思,梁婶儿就没打算离开,她要把这一切都纳入自己目力所及的范围,实在可恶。 文三儿干笑两声道:“我说梁婶儿,您在这儿俩眼睛瞪得像铃铛似的,我们怎么聊 啊,我看您是不是先忙您的去?” 梁婶儿不情愿地站起来说:“那……也好,我去灶上看看,娟子,你在这儿先 跟你文大哥聊着,有什么事儿喊我一声。” 文三儿坏笑道:“梁婶儿,您是不是对我不放心呀?那我们俩以后怎么过日子, 得一辈子呢,您还能守着侄女一辈子?” 梁婶儿嘀咕着:“嘁,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聊,你们聊……” 梁婶儿出去以后,文三儿大模大样拖过椅子凑近娟子,娟子慌乱地往旁边挪了 一下,文三儿也跟着向前挪了一下,这回娟子没动。文三儿笑道:“妹子,今年多 大啦?” “二十八……”娟子的声音像蚊子叫。 “哎哟,岁数可不小了,咋这会儿才想起出嫁呢?” “以前……也托过媒人,可都没成……” “嗯,我说呢,要不然也轮不到我,妹子,其实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干吗非要 出嫁呢?你知道不知道?男人就他妈没一个好东西。” “文大哥,这话我姑也和我说过,和您说的一样,可我爸说,我干不了活儿, 白吃了家里二十八年,不能老这么吃下去,得给我找个人家,这辈子就吃上他了… …” 文三儿一听就蹦了起来:“嗨,我操!这不是讹人吗?” 娟子有些害怕地说:“文大哥,你怎么不高兴了?真的,我没骗你。 我爸是这么说的。“ 文三儿这才有点儿明白了,这姑娘不但腿有残疾,还有点儿缺心眼儿,似乎不 谙世事,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今天的相亲是一场阴谋,自己是 这个家庭的累赘,她爹和姑姑急于把累赘转嫁给文三儿,真他妈的歹毒。文三儿转 念一想,既然梁婶儿不仁就别怪文爷不义,反正今天来也来了,不如和这傻丫头逗 逗闷子。 文三儿换了一副亲切的笑脸:“娟子,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看文大哥,愿意嫁 文大哥吗?” 娟子抬头看看文三儿,又低下头说:“愿意……” “嗯,愿意,你八成嫁给谁都愿意,娟子,要是今天见的不是我,是别的什么 爷们儿,你是不是也愿意嫁?” “是,嫁谁都成,我姑说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明白了,就为了穿衣吃饭,你倒也不傻呀,要有这好事儿我还想去呢,我得 跟你姑说说,给我也找个人家得了,我他妈的也想穿衣吃饭。” “成,一会儿我跟我姑说,把咱俩都嫁出去,那就有伴儿了。” “行啊娟子,你虽说傻点儿,心眼儿还不错,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文大哥。娟 子,你那条腿是怎么弄的?” “不知道,我妈说过,可我忘了,怎么啦?” “怎么啦,我看着别扭,你走道儿好像地不平似的,我看着有点儿眼晕。” “没错,我自己走道儿时间长了也晕,来回晃得难受,文大哥,咱俩成亲以后 你背着我吧。” “背着你,我有病是怎么着?自个儿活得挺好,非娶个病秧子?娟子,让大哥 看看你那条腿成不成?” “成,你看吧。” 文三儿眯缝着眼睛看着娟子,坏笑着说:“娟子,你穿着裤子我怎么看?” “噢,我忘了,文大哥,我现在就给你脱裤子……”娟子站起来,双手开始解 裤腰带。 “砰”的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梁婶儿一头撞进来,嘴里破口大骂:“你不 得好死的文三儿啊,你缺了八辈子德啦……” 徐金戈终于等到了南京方面的指示:立即执行A 号方案,违令者与阻挠者,杀 无赦! 徐金戈想,看来是老头子下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破获共产党在北平的地下 组织,口气之严厉,显得杀气腾腾,而别人不会用这种口吻下命令。徐金戈估计, 老头子之所以没有立刻对赵明河住宅中的共产党秘密电台作出反应,完全是出于对 平津战局的考虑。华北剿总司令傅作义、35军中将军长郭景云、101 师少将参谋长 赵明河,这些将领都是一条线上的人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头子心里明白得 很,他不会为了一部共产党秘密电台而干扰平津战局,大敌当前,老头子要倚重郭 景云的王牌军保卫北平,当然不能因小失大。而从昨天起,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郭景云在新保安兵败自杀,35军全军覆没,共产党的华北部队仅用了十个小时就消 灭了这美械王牌军,战斗力之强悍,令人不寒而栗。事情是明摆着的,35军已经不 存在了,那么以前对赵明河住宅的所有顾忌也就不存在了,老头子的动作够麻利的, 昨天35军全军覆没,而今天A 号行动方案就批下来了。 35军被消灭的消息传到保密局北平站内,在工作人员中引起的震动绝不亚于一 场八级地震,连杀人如麻的站长王蒲臣、侦防组长谷正文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其他同僚私下里也在忧心忡忡地议论,北平恐怕守不住了。当王蒲臣从最初的震 惊中恢复过来时,便怒火万丈地一拳砸在写字台上,怒吼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给我打掉那部电台,有人胆敢阻挠,就地消灭!” 谷正文说:“金戈兄,这是你们行动组份内的事,你多带一些弟兄走一趟吧, 我看还是请警察局出面配合一下,不管怎么样,我们在警方的辖区内抓人,总要和 他们打声招呼吧。” 徐金戈对王蒲臣说:“站长,如果赵明河的警卫人员拒绝我们进入,难道还真 要打一场攻坚战?在北平城里展开作战行动,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闹不好要出大乱 子。” 王蒲臣说:“我会和剿总司令部打招呼,至少到目前为止,军方还没有哗变的 迹象,你去执行吧,一切由我顶着。” 罗梦云的卧室在小楼的二层,是一个大套间,外面是起居室,里面才是卧室, 而卧室里还有专用的浴室。她使用的电台一开始设在小楼顶层的阁楼上,后来罗梦 云又将电台挪进自己的专用浴室里,她发报时总是把水笼头打开,给家人以洗浴的 假象,赵府的老妈子都知道,罗小姐是个一天要洗两三次澡的、有洁癖的女人。 罗梦云没有固定的发报时间,她采取这种无规律的方式是出于一种谨慎,防止 对方的电讯测向车从电波讯号中找到可寻的规律。北平快要解放了,解放军的部队 已经大军压境,把北平围得紧紧的,丰台、五棵松、海淀,就连西直门外白石桥都 已被解放军占领,攻占北平将指日可待,越是在即将胜利的时刻,敌人的报复将越 发疯狂,罗梦云早有这种心理准备。 她太了解自己的对手了,保密局北平站的电讯测向技术是由美国提供的,其水 平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他们有能力在很短的时间内捕捉电波,迅速定位,锁定目标。 罗梦云根据经验测算过,一旦发报时间超过五分钟,被对方精确定位的危险概率便 呈几何级数增长。罗梦云十分清楚,在一个固定地点连续使用秘密电台本是地下工 作的大忌,但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最近敌人加大了搜捕力度,几个备用地点都 被破获。昨天,罗梦云收到了北平地下党城工部通过特殊渠道传来的紧急消息,此 处已被敌人所监控,命令罗梦云立刻放弃电台,按预定方案转移城外。罗梦云踌躇 良久,最后决定推迟转移方案,她还有很多重要情报没有来得及发出,此时大战在 即,军情如火,情报决定着战争的胜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耽误,即使搭上性命也 在所不惜。况且,如果敌人已对赵府进行了监控,罗梦云即使现在就走,也未必能 走得出去,她横下一条心,决定破釜沉舟,舍身一搏,管它结局如何,先把情报发 出去再说。 罗梦云拖动家具将自己房间的门顶住,然后走进浴室把收发报机的电源接通, 戴上耳机,开始敲动电键……这么多年了,她的心理感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 她第一次感到,敲动电键居然也能带来一种美妙的快感,无数文字被翻成密码,随 着电波飞向那不可知的远方……她想象着,在离北平三百多公里的那个叫西柏坡的 小山村里,在低矮的农舍里,此时应该有一部接收电台,一个和罗梦云同样年轻的, 穿着灰布军装的女兵正在全神贯注地将纸带上的密码译成文字,这些文字会立刻被 送往作战室,迅速转化为军事决策……从1936年罗梦云参加共产党以后,她早就做 好随时牺牲的准备,她始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为了建立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 她愿意随时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是罗梦云的终极目标,是她心中的梦想,是多年来 唯一支撑她挺过无数危险时刻的精神支柱。 这些年罗梦云无数次想起过同学杨秋萍,上大学时她和杨秋萍在一个系里读书, 关系也很好,没想到抗战爆发后杨秋萍参加了军统组织,罗梦云出于谨慎,主动切 断了和杨秋萍的联系。杨秋萍的惨死使罗梦云很久都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战争 期间死亡见得多了,本没什么奇怪,但杨秋萍的死亡实在是太惨烈了,罗梦云无法 想象,杨秋萍是如何挺过那些令人发指的酷刑,那些日本宪兵是一群灭绝人性的野 兽,他们的残暴是一个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罗梦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敌人逮捕,面对着审讯室里那些可怕 的刑具,自己究竟有没有承受严酷刑讯而不出卖自己同志的能力,要知道,在某些 特殊情境下,肉体也会背叛灵魂,罗梦云不得不承认,自己很可能没有这种承受力, 她可以承受死亡,却无法承受酷刑,因为她不具备铁一样的意志,她只是个从小在 养尊处优环境中长大的普通女人。 记得有一次,方景林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罗梦云的回答是:亲爱的,请放心, 没有人能活捉我。 此时她的脚下放着一个布包,里面包裹着五磅美制烈性炸药,一支敏感度极高 的拉火雷管被绑在炸药上,罗梦云测算过,她的房间位于小楼二层的楼角,这包炸 药的威力可以炸塌小楼的二层楼角,而不会伤及其他房间,她不想给亲人们带来灾 难。 罗梦云继续敲动着电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切准备都已做好。该来的事情 就让它来吧…… 方景林正要下班,却接到局长的电话,局长最近肝火正旺,北平这座城市此时 就像个开水锅,下面炉火正旺,锅里的开水沸腾着,强劲的蒸汽直冲锅盖,捂住这 边那边又被顶起来,局长就是那捂锅盖的人,他已经焦头烂额了,连说话声音都是 沙哑的,像是得了伤风。局长说:“老方啊,又来事儿啦,你现在可不能下班,一 会儿还有趟差。” 方景林说:“局座,有什么大事啊,总不至于是共军打进城了吧?” “这倒不至于,我刚刚接到保密局北平站王站长的电话,他们要去查抄一部共 产党的秘密电台,要求我们派出一些巡警协助,当然,行动方面由他们负责,我们 的人只是负责外围的安全。我看你还是带几个人去一趟吧。” 方景林打了个冷战,但马上就镇定下来说:“行,没问题,地点在哪儿呀?” “好像是南城教子胡同,具体门牌一会儿保密局的人会和你说。” “是!”方景林放下话筒,他感到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气正从脚下升起,慢慢地 将他笼罩在寒冷中……教子胡同,秘密电台,看来保密局的人没闲着,他们已经一 点一点接近了罗梦云。方景林感到心急如焚,既然保密局的人已经决定动手了,那 么他们肯定早就对赵府进行了监控,包括赵府的电话、进出的人物及车辆,方景林 凭经验判断,罗梦云身份被暴露的时间应该晚于上次在北海的约会,不然方景林现 在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恐怕早就被捕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用最有效的方法 通知罗梦云,让她马上脱身。方景林考虑再三,又无奈地摇摇头,他无能为力,按 照地下工作的纪律,他和罗梦云根本就不应该发生横向联系,他们的约会已经违反 了纪律,特别是现在,方景林的一切行动都要服从于自己的上级,没有上级的命令, 即使罗梦云此时就站在眼前,他也必须视同路人,这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须遵守的 铁的纪律。 楼下院子里有汽车引擎的声音,方景林从窗户里向外望了一下,他发现几辆汽 车开进了警局的院子,从车牌号码上看,这几辆汽车是保密局北平站的,这是巡警、 交通警们必须要记住的号码,见到这类牌照的汽车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给予方便,绝 对不得阻拦,否则后果是很严重的。 方景林叫了几个巡警下楼,正好看见徐金戈从汽车里出来,老远地就向方景林 招手:“景林兄,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方景林也迎过去打招呼:“金戈兄,我还凑合,这不,局长刚派的差,配合你 们保密局办案,你多关照吧。” 徐金戈穿着一身黄呢子军服,肩章上佩着两颗银梅花的中校军衔,左胸是两排 五颜六色的略章,显得很神气,他掏出了一个金灿灿的烟盒,掀开盖递过来,方景 林抽出一支香烟,徐金戈用打火机替他点燃,说:“时间还早,抽完烟再去也不迟。” 方景林吸了一口烟问道:“又是抓共产党?你们保密局自己干就行了嘛,干吗 非拽上我们?” 徐金戈笑道:“对不住啊,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次抓捕情况特殊,不光是要你 们配合,必要时还得请军方合作。” “金戈兄,不该问的我不问,我懂规矩,到那儿你就告诉我该怎么配合就行。” “哪儿的话,你我兄弟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事情本来不 大,不过是个女共党,还有部电台,若是平时,这点儿事我们自己就干了,可现在 有点儿麻烦,这个女人藏在。10l 师一个少将家里,院子里还有一个装备精良的警 卫班,要是这个警卫班拒绝交出案犯,恐怕你我都对付不了,只能请宪兵帮忙了, 闹不好就是一场恶战。” 方景林凑近徐金戈小声道:“金戈兄,问题不在于一部电台和一个女共党,北 平城里你知道有多少共党,多少电台?你恐怕抓不完,如今共军已兵临城下,你觉 得我们守得住吗?” 徐金戈神色黯然道:“够呛,华北战局令人担忧,东北共军和华北共军合成一 处,将近一百五十万人,共军处于绝对优势,我看,不光是天津,北平恐怕也守不 住了。” 方景林试探道:“北平万一城破,你我命运如何?你考虑过吗?” 徐金戈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可能还强些,共产党不会放过军统的人,这我有 心理准备,这没办法,我是军人,对政治不感兴趣,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于共产 党,我没有个人恩怨,也并不了解他们的信仰,多年来只是奉命行事,反正我是和 政府绑在一条船上了,如果船沉了,我也只好和船一起沉,这是我的命。” 方景林扔掉烟蒂,说:“你认命了?” 徐金戈惨笑道:“不认命又怎么样?自古以来就是胜者王侯败者寇,作为个人, 我们似乎没有选择的权利,全在于你当初上了哪条船,一旦上了船你就要死心塌地 干下去,如果你总是考虑哪边得势就投靠哪边,这样的人哪边也看不起。” 方景林做出一副焦虑的神态自言自语:“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这些当警察 的会怎么样?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人生难测啊。” 徐金戈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你在考虑后路了?我看问题不大,共产党不 会拿你们这些警察怎么样,哪个政府都需要警察,再说,你也没和共产党结过仇啊。 老兄,说实话,我和你认识十来年了,可我看不透你,你说话很谨慎,从来没有表 达过自己的政治倾向,要说你是那种为混饭吃当警察的人吧,也不像,所以说,我 看不透你。” 方景林开玩笑:“金戈兄,我有这么深的城府吗?你该不会把我当成共产党吧?” 徐金戈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你要是共产党倒好了。要是有一天兄弟我让 共产党抓住,在枪毙之前我会说,伙计,你先别忙着毙我,我老兄就是共产党,你 把他叫来送送我,等你来了,你肯定会说,哟,这不是我兄弟吗?赶快松绑,这是 一好人,毙不得……” 方景林大笑起来:“这倒是个不错的故事,就冲这个,我现在是不是就去参加 共产党?” 徐金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小声点儿,别让我手下人听见。 不瞒你说,我们站长最近杀共产党杀得眼睛都红了。“ 一个保密局的少校军官匆匆跑来,向徐金戈小声报告:“长官,警备司令部派 来一个连的宪兵,现在已经到位,我们可以开始了。” 徐金戈看了看手表说:“景林兄,我们出发吧。” 方景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钻进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