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关边境,放眼望去一片枯山砾漠,风吹走石,苍茫而无限辽阔。 “启禀大将军,武夷人已退守十里外的黄泉坡。”杨羿打揖禀报。 上官将之一点头,深沉的目光仍遥放在眼前的壮阔风景中,炙烈的阳光在远处 的枯山制造出高低不平的锯齿阴影,阴影时而摇曳,仿佛蛰伏着鬼魅或暗兽,将随 时凶猛袭来。 他回到西关已近七日,当武夷人得知护国大将军回营时,便立即撤退,不再轻 举妄动。 表面上,武夷人仍对他心怀戒惧,可是他明白,眼下的平静只是假象,若五万 全准备,即使他不在西关,武夷人仍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大举来犯,是以,此次武 夷人可能会发动决一死战的攻击。 死…… 他想起水若,他才刚迎娶入门的新婚妻子,倘若他战死了,她是否会为他悲伤 流泪! 忆及她,他深邃的黑眸燃起一道微弱火光,他暗忖,也许应该派人去接她来西 关。 不为什么,只因他想见她。 * * * “小梳子,你说,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会做何反应!”女扮男装的水若问跟在身 边的小奴婢。 扮成书僮的小梳子一张俏脸像苦瓜似的回道:“小姐,小梳子想姑爷大概会高 兴得跳起来吧!” 才怪!姑爷肯定会勃然大怒,搞不好一气之下,就把小姐给休了,然后她这个 做丫头的下场一定更凄凉。 早知道当初应该死都要阻止小姐,而不是死都要跟着小姐,唉唉…… 水若当然晓得小梳子的话做不得准,是故,便在军营大门前踟蹰不前,想进去, 却又感到害怕,害怕面对上官将之的怒气。 那日由娘家回到上官府后,她左思右想的想了一整夜,理智告诉她前去找他是 不智之举,但感情却不断怂恿她成行。 最后,感情战胜理智,她不管三七二:- 卜一的留书出走,千里寻夫去也。 她太太太想念他了! 每日每夜,她的脑海中除了他之外,还是只有他,为他茶饭不思,为他相思成 灾,倘若再不见着他,她想,恐怕她会死于思念过度吧! 所以,她来了,风尘仆仆的连连赶路,只为一解相思之苦。 然而,好不容易终于赶到目的地时,她却畏怯了。 “小姐,咱们要进去找姑爷吗?”小梳子问。 “等等!我想想。”水若苦恼着,徘徊不定。 “人都到这儿了还想什么?” “那位小哥儿,想加入军中报效国家就不必犹豫了,快进来吧!” 忽有一名虬髯大汉对水若喊道,并朝她大步走来。 “不!我们不是” “俺带你去报到,幸运的话,还可以编到俺的队里。”大汉不由分说的把水若 拉进去。 “喂!你快放开我家小……公子!”小梳子揪住大汉的手臂叫道。 大汉瞟了小梳子一眼,然后甩开她。“你还太小,不适合从军,等大一点再来 吧!”说完,叫了一个人把小梳子丢到军营门外去,不给进入。 “小……公子!”被挡在军营外的小梳子急得猛跳脚。 死了、死了!她这丫头的下场,肯定是要走一遭十八层地狱啦! “小梳子!”水若慌张的欲挣开大汉的手,怎奈却挣不开,硬被拖到新兵报到 处。 水若急忙想解释清楚。“对不起!我不是” “你叫什么名字?”他截断她的声音问道。 “方水若……呃!我不是” “水若?啧!真像女人的名字。”他上下打量她。“你不仅长得像女人,连声 音也像女人,嗲声嗲气的,脸皮白得跟面粉一样,不过别担心,操练几天之后,俺 保证你就会像俺一样很有男子气概了。”他拍胸脯保证。 他的话令水若哭笑不得。 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这辈子最不需要的就是男子气概! “我真的不是” “什么都别说了。站挺一点!别像个娘儿们一样!”他粗鲁地用力一拍水若的 背脊。 他的一记熊掌险些让她摔倒,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她就是个娘儿们呀? “熊队长,登记好了,这么一来,你队里的人数就凑足了。”登记的人说。 “哈哈哈太好了,俺终于凑足啦!”他豪迈大笑。 凑足?这根本就是强拉民夫嘛!“我……” “不要一直我我我了,走!俺带你去认识其他的弟兄。”他又不由分说的强拖 着她,不让她有机会澄清地把她推人一个军帐里。“各位,咱们队上又来了个新弟 兄了。” 军帐里的所有人全都转头望来,看到水若时突地静成一片,各个睁大眼瞪着她, 好像看见了什么珍禽异兽似的。 水若从未单独面对这么一大票男人,不禁被盯得头皮发麻,仓皇得手脚不知该 往哪里摆,更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了。 “你们见鬼了是不是?眼珠子都掉出来了,全都给俺回魂!”熊队长的熊咆震 破一室寂静。 顿时“哗”的一声,大家拥上前争相自我介绍,张三李四、阿猫阿狗的,莫不 极力想赢取她的注意。 对于他们的热情,水若差点吓晕过去。 老天爷!你未免对我太“好”了! 没错!她不惜千里劳苦奔波到这里,的确是来找男人的,可是她要找的只有一 个男人,而不是一大群男人啊! “你好,我叫聂勿言,请多多指教。” 水若震地看着那张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孔。 他怎么也来了?天!她真的快昏倒了! “你可千万别昏倒,要是被他们发现你是女人,那可就槽了。”聂勿言用只有 她能听得见的音量说道。“这里的男人对女人已经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母猪也比 昭君娇啦!” 水若闻言顿时刷白俏脸,努力撑着不让自己昏倒,暗自心忖她今年是流年不利 犯太岁了不成? 总归一句话,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 * * 另一边的将军大帐中,上官将之端坐上位,听取部属的军情报告,部属一一报 告完毕退下,最后只剩杨羿。 “杨羿,你对此次武夷人进犯有何看法?”上官将之问。 “回大将军,武夷人趁大将军回乡省亲时,不顾与我国的合谈协定而大举进犯, 意图已昭然若揭,他们想乘机夺下西关,进而犯我天朝领土。以他们这次的攻击方 式来看,他们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要与我军决一死战。”杨羿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和我的想法一样。”上官将之沉吟着。 “大将军……”杨羿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属下不敢说。” 上官将之沉了沉脸。“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可说的?说!” “是!”杨羿抱拳作揖道:“关于夫人独自前来西关一事,大将军不派人去接 应吗?现正值兵荒马乱,恐怕夫人的安全堪虞。” 想当日他派人回锦琊城接水若来西关,岂料紧急回报的消息竟是她留书独自出 走。 上官将之的眸子一凝。“既然她胆敢孤身前来,我就姑且相信她有照顾自己的 能力。” 她都能把他给摔过肩了,还怕摔不了其他人吗?况且身为武将之妻,她必须坚 强独立,此次正好可测试她是否有资格做他的夫人。 “可是大将军” “她的事不用你操心!”上官将之竣声道,十分不悦杨羿对水若的关注。 “属下失礼了,请大将军恕罪。属下告退。”杨羿恭谨的抱拳作揖,低头欲退 出帐外。 “杨羿!”上官将之唤住他。 杨羿停住。“将军有何吩咐?” “在我面前,你毋需表现得如此卑躬屈膝,多年来,我们一直是同生共死的好 兄弟。” 杨羿顿了顿,眼中的苦色一闪而过,他又躬身道:“多谢大将军看得起属下, 对于大将军的知遇提拔之恩,属下当誓死相随,以性命报之。属下告退。”语罢, 仍是必恭必敬的倒退身子退下。 上官将之冷着脸看他离开,剑眉恼郁的蹙起。 自从他投效军旅以来,他一直同杨羿并肩作战,他们曾是不分地位高低一块大 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好兄弟,直到四年前杜碧悠出现之后,他们两人便不再把酒言 欢。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难道他们都还无法释怀吗? “杜碧悠,你可知在这世上,有两个男人的情谊已陪葬予你了!”上官将之低 喃自语,黑眸闪着微弱的复杂光芒,其中掺杂了一丝痛苦。 他再度想起水若,霎时,两个女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但随即又分开。 杜碧悠是杜碧悠,方水若是方水若,她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 她们都是女人! 而女人,都是令男人坠入无底深渊的祸水,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启禀大将军,今日新兵已招募完毕,请大将军至校场训令。”一名小兵入帐 报告道。 上官将之敛思肃容,起身步出车帐。 国难当前,儿女情长就暂时抛诸天外吧!也许,抛至……黄泉地府的万丈深渊 …… * * * 在聂勿言的掩护下,水若被迫换上军服,然后再被赶鸭子似的被赶到大校场上, 与其他人排排站好。 当上官将之走上校场高台时,她心一震,差点忍不住出声唤他。 遥望着他威风凛凛的英姿,她情绪激动得两眼泪汪汪的。 她终于见到日夜思念的他了! 上官将之气势万丈的说了几句训勉的话,锐目扫视过底下的士兵,迅速将他们 的面貌记起,便于日后识别敌我。 然后,他看见了水若,他的眼神一凛,结束训令,步下高台朝她的方向而来。 他认出她了吗?水若不知该惊或该喜,慌张无措的垂下头。 “熊队长,你队上的人都齐了吗?”他问熊队长。 “回大将军,齐了!”熊队长大声应道。 呃?不是问她?水若讶然的抬头看向他,一触及他极其冷厉的黑眸,又马上低 下头去,冷汗涔涔,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不教他发现她的存在。 他和熊队长简短地说了些话后,便从她身前走过,没将她从人群中揪出,好似 不识得她。 她虽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不禁又感到矛盾与悲哀。 他曾经见过女男装的她,没道理认不出她才对,可是他为何对她视而不见? 她是他的妻子呀! “别哭丧着脸,你们以后有的是夫妻相认的机会,不差这一时半刻。”聂勿言 在她耳边小声的安慰道。 水若实在无法不哭丧着脸,以她此刻不伦不类的境况,委实是认也不是,不认 也不是。 认了,恐怕上官将之一气之下休了她,毕竟世上没有一个男人会包容此般“不 守妇道”的女人的。 不认,难道就这么“混”在这群满身汗臭的男人堆? 不!她不要啊!水若在心中哀嚎着。 呜……她简直就是自掘坟墓嘛! “你!”熊队长突然指向她。 水若吓了一大跳,聂勿言则赶快立正站好。 “大将军缺个马僮,就你去好了,免得等会儿操练时把你给操死了。” “哇!大将军的马僮耶!”同队的人哗然不已,听起来是个轻松的好差事,可 他们却表情怪异的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瞧方小哥儿细皮白肉的,长得比女人还漂亮,连男人看了都会动心,更 何况是听说只爱男人不爱女人的大将军,若教大将军瞧见了,怕也是英雄难过‘美 人’关。” 不小心听到这话的水若,头皮又一阵发麻,内心万分惊异。 上官将之只爱男人不爱女人? 不会吧?! “你们嚼啥舌根?再乱说话,小心割了你们的舌头!现在立刻给老子去跑校场 五十圈!”熊队长吼道,然后才对水若:“你去马厩。” * * * 当水若第一眼见到上官将之的座骑追鬼时,不由得愣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马,而且黑得像魔鬼一样,严酷的表情让人心生畏惧, 与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打生下来就没做过粗活的她,更别提是刷马了。 她拿着草刷战战兢兢的走近它,可它不肯让她靠近,只要她一靠近就要咬她、 踢她,好几次她都险些被它踢到。 周旋多时,她不肯服输地和它扛上,跟它大眼瞪小跟,非要替它刷洗不可,并 把它当人般的跟它说话。 “我跟你说,只要你肯让我刷身体,我待会儿就拿好吃的萝卜给你吃好不好? 不喜欢萝卜?可是我家的马都很喜欢耶!萝卜很营养的……那我拿水果给你好不好? 只要你乖乖的不要乱动……”她叽哩呱啦地说着。 追鬼翻了翻白眼,跺着脚猛摆头,受不了她的唠叨攻势。 水若一边碎碎念个不停,一边观察它,想捉住机会再靠近,它却又扬腿踢脚使 性子。 她连忙跳开,终于失了耐性,跺着脚对它发起难来。“你这匹马怎这么刁钻! 比我家的祖奶奶更难伺候,她还不会像你一样爱踢人呢!” “你家的祖奶奶并不能让我骑上战场杀敌。” 呃?!她转头,霍见上官将之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看她,武仪威凛天将神兵般 不可一世。 他什么时候来的?看她多久了? 水若的心猛地一撞,一口气几乎快喘不过来。“大……大将军好。” 上官将之并无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原本不想来的,但他还是来了,听见她娇声娇气的对追鬼嘀嘀咕咕的,不经 意地显露出天真烂漫的小女儿态,弄得他心猿意马,登时眼里心中都被她占满了。 她为如何能如此吸引他的目光?上官将之思索着,举步靠近她。 马厩虽然颇为宽敞,但他的接近依然让她显得压迫感十足,她下意识的后退一 步,不料脚下忽地打了个滑,她冷不防地往后跌了一大跤,“噗”地摔人身后的干 草堆中。 被干草埋没的她想站起,无奈她整个人陷入柔软膨松的草堆内,很难爬起,于 是爬了又跌、跌了又爬,在草堆中挣扎着滚来滚去,沾了满头满身的干草屑。 “呵” 咦?是他在笑吗? 水若顿住,拨开脸上的干草,看见上官将之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真的在笑? 水若用力的眨眨眼,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我曾经见过一只狗在草堆中玩耍,你也是在玩吗?”他平声道,可眸中却有 浅浅的笑意。 她吃了好大一惊,严肃的他竟会说笑?! 此刻,她仰躺在干草堆中,两脚开开的,加上她身着男人裤装,姿势虽然相当 不雅观,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撩人媚态,仿佛邀请男人进入她双腿间的温柔乡… … 上官将之倏地感到下腹紧绷,强大的欲望来得又快又急,冲动得直想撕裂她的 衣服,在干草堆上占有她。 水若瞧他蓦然僵了脸,脸部的肌肉隐隐跳动,眼中的笑意消失,起而代之的是 一簇不明火光。 他发现了吗?他认出她了吗?他是不是很生气、很愤怒? 水若抬着小脸怔怔的仰望他,心情是既害怕又期待地矛盾不已。 上官将之对她伸出手,她迟疑了一下,才将小手放在他的掌中,让他拉她起身。 似有若无地,他的拇指拂过她滑嫩的手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洞房花烛夜的婚誓吟诵萦迥在耳,水若心神一恍,樱唇微启,好想大声告诉他 她是谁。 但他很快就放开她的手,走到追鬼面前拉住它的辔头,稳住它不让它乱动, “刷马。” “哦!是!”水若回过神,拿起草刷用力刷着追鬼。 她企图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它身上,像要把它刷下一层皮似地使劲的刷、努力的 刷、拚命的刷,刷得迫鬼都龇牙咧嘴了,暴躁的踏步挣动。 “我不想骑一匹少了一层皮的马上战场。”上官将之再道。 水若吃惊地抬头。 他又说笑了? 他的目光移向她,她急急转开头,尽量把脸压得低低的。 “你为何加入军队?”他问。 她的脑子飞快地思索理由,期期艾艾地说了个最冠冕堂皇的答案。“保家卫国, 人人有责。” 老天爷!你千万不要叫雷公用雷劈我啊! 似乎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她偷瞄过去,他并没看她,大手轻轻的抚摸着 追鬼,难得表现出较为温和的一面。 每回瞧他,她总会不由自主的瞧痴了,此时亦不例外,她的视线舍不得转移, 着迷得难以自拔。 不过一瞧见追鬼一副很舒服、很享受的样子,她着实嫉妒得要命,真恨不得自 己能变成它。 如果他也能像抚摸追鬼一样的抚摸她就好了……啊!好不害臊呀!真是羞死人 了! 上官将之眼角瞥见她雪颊飞彤,藏不住女儿家的娇窘之态,不难猜出她心里正 想些什么绮色幻想。 欲望的战栗再度袭向他,下腹如烈火烧灼,他几乎快把持不住的扯她入怀,再 把她给…… 放开追鬼,他僵硬的旋身大步走开。 假使他再不走,他必定会像野兽般将她吞吃入腹! 而他并不打算这么做,也不打算告诉她他早就认出她了,既然她想像男人一样 “保家卫国”,那么他就依她所愿,把她当男人看。 他倒要试试她能忍多久才会亲自向他坦诚。 水若目送他消失在马厩门口,很想大声唤他却又不敢,不断地臆测他到底有没 有认出她?是故意不认?或者真的没认出来? 不论答案为何,都令她相当难过。 “方水若,你真是自讨苦吃,自作自受!”她骂着自己,眼儿酸酸的,心儿也 酸酸的。 “啡”追鬼忽地叫了声,扭头往她的肩膀一咬,乘机报复她刚才那么用力的刷 它。 水若肩上吃痛,颓丧的转向它,瞧它得意洋洋的掀起马嘴,状似大笑地露出大 颗大颗的马齿。 抑不住地,一滴泪水自她眼中潸然落下。 想她千里迢迢找她的夫君,岂知却被强拉从军,夫君又不认她,这会儿连马都 要欺负她,她实在悲惨了,呜呜呜…… 追鬼见她忽然哭起来,牙也不翻了。 “啡啡……” “呜……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她呜呜咽咽地问它。 “啡啡啡……”追鬼只会这样回应。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