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受到冷遇而产生的愤恨 这个赵宽定。看着他一头粗糙的花白头发,景立贞不由得在心中慨叹了一声, 小伙子原有一头乌黑漂亮的头发。“文化大革命”中,顾恒在东北S 省任省委书记, 被揪斗得死去活来,是赵宽定——他原是省委机关的一个司机——冒着枪林弹雨, 领着一派群众组织把已经瘫痪的顾恒从对立派的黑牢中抢救出来,一路上背着他东 躲西藏,一直转移到安全地带,又亲自照料他养伤康复。用顾恒的话说,“文化大 革命”中他能幸存下来,多亏了宽定。现在,赵宽定因为曾是造反派头头,日子很 不好过。他几次写信给顾恒,希望他能写封信给S 省省委领导,帮他说说话,改善 一下他的处境,顾恒一直未能使他如愿。这次,听说顾恒从省里回北京,他赶忙从 东北跑来,一定是有让顾恒难为的要求。还是她来替顾恒挡驾吧。她什么难题都不 怵。 “怎么,处境还不太好?”她关心地问道。 景立贞含笑的目光,连同旁边茶几上这杯冒气的热茶,都让赵宽定感到一种暖 烘烘的感化力。但他仍低着头,他的脖颈、他脸都还没放松,还凝结着刚才的情绪。 那是受到冷遇而产生的愤恨。忘恩负义。替他们卖命都白卖了。你顾恒换个地方还 当省委书记,我赵宽定就该有过不完的关,受不完的审查,又是撤职,又是开除党 籍,又是……他一想到这两年的日子,愤愤的情绪就一劲儿往上涌。刚才他在客厅 里简直想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再当众指着景立贞好好数落她发泄一顿。 “我的处境能好到哪儿去。”他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景立贞一直含笑的目光保持和延续自己刚才的那句问话,她相信这种目光的力 量,也相信自己的亲热是足够的了,需要的是等待。果然,赵宽定开口了,她也便 神采活动起来:“比前一段好点儿吧?” “党籍开除了,职也撤了。” “又让你开车去了?……开车也不错嘛。” “车也不让开了。” “那让你干什么?” “烧锅炉。” 一秒多钟的沉默。“多学一样技术也是好事。一个人总要起落起落,磨炼磨炼。” “磨炼?哼,”赵宽定用力绷着嘴,过了一会儿,“这一阵又传说要逮捕我。” “为什么?” “说炸省委东楼是我主谋策划的。” “1968年的‘七·二五事件’?”景立贞对S 省“文革”历史很知道一些。 “是。” 景立贞蹙起眉想了想,很锐利地打量了一下低着头抽烟的赵宽定。这种事情有 点儿严重性,务必保持适当距离。“实际情况是这样吗?”她问。 “确实不是我,这我敢保证。” “那还怕什么?”景立贞松了口气,劝慰道:“让他们调查嘛。调查清了不就 完了。你怕什么?是好事嘛。喝点儿水吧。”她把茶杯往赵宽定这边推了推。 赵宽定狠狠地绷住嘴唇,阴沉地盯着地面:“可我当时也没反对、制止。” 景立贞略怔了怔,随即又笑了:“只要不是你主谋策划的就不要紧。” “可好多事情现在说不清,我当时是头头。现在,有几个人乱咬我,都往我身 上推。” 景立贞和赵宽定去隔壁了,李向南继续观察着客厅。这也是一种社会调查吧。 主人不在了,客厅明显失去了中心,呈现出这儿三五人一摊,那儿五六人一团 的多中心状态。时而有一个人大声说起一个有吸引力的话题,人们的注意力便都聚 过来。过了一会儿,又涣散开来,成为轰轰嗡嗡的一片。 这一摊,几位妇女在唏唏啧啧地讲二六六号民航客机在广西恭城崩山遇难。海 拔一千五百米,满山森林浓雾,二十米远就不见景物,出动了解放军还是连尸体都 找不见。讲的人有声有色,听的人哎呀呀地表现着震惊慨叹。 那一摊,两三个知识分子气质的人在讨论北京市人口、用地、供水的三大规划。 话题中止时出现了几秒钟嘴巴无话可说、眼睛也无处可看的难堪和沉默。一会儿, 又有人提起新的话题,谈开了现在基本战线太长,要好好压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