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没犯错误,也没受啥罪 看着眼前的场面,鲁鸿还在哄着追问顾晓鹰的韵事,马立桥是神情感动地要和 自己说什么,江岩松暗自一笑。聪明人就要在任何场合都使自己处于主动。他从一 开始就感到这三个人有着一种统一对付他的契约,但那是很脆弱的。马立桥和自己 交往深,只要略施关心,就能笼络住他。鲁鸿要做生意,求他帮忙,最机密的事儿 自然只能私下单独说。他还是和自己的关系最特殊。关键是要牢牢抓住他对自己的 所求,不能帮完他的忙,就被他甩了。这样才能长久控制他。有一个原则要记住: 可以给他帮忙,却绝不把任何社会关系、上层联系交给他。他利用领着鲁鸿上厕所 的机会,三言两语孤立了顾晓鹰:“你怎么把顾晓鹰也拉来了? ” “在美术馆 门口碰上的。”鲁鸿呵呵一笑,不当回事地说。 “你打算让他插一手?他对这种事可挺感兴趣的。” “不不。生意上的事儿咱俩单独谈。我这个人别的事儿马虎,做生意可不敢马 虎。” 大盘的油焖大虾,大盘的烧螃蟹(江啸刚从北戴河带回来的),都艳红喷香, 大盘的片成薄片的烤鸭(儿子的同学鲁鸿带来两只烤鸭),酱红鲜嫩,还有大盘的 烧海参,大盘的松花蛋,火腿肉,糖拌西红柿,橘子罐头……亮晶晶的汾酒,绿茵 茵的竹叶青,斟酒,举杯,说笑……酒席使最严肃冷峻场面也变得随和融洽起来。 一切都在老朋友的友谊中进行着。那么多理智的算计,那么多事先的策划,那 么多相互戒意,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酒精蒸熏着每个人的理智,使原来分野 很明确的逻辑、界限、框框都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智慧的较量在深入,但多数人 的理智在说笑中逐渐模糊,只有少数人的理智愈发清醒,清醒者便把握一切。江啸 一边殷勤地敬酒劝菜一边说道:“不要怕人家说我们‘左’。马列主义者总要承认 事实嘛。社会风气问题,年轻人的教育问题,党风问题,自由化问题,矛盾很多嘛。 嗳,吃菜,不要停筷呀。华茵,给老周再倒上酒。至于讲到一些更深的矛盾,工农 矛盾啊,体脑矛盾啊,都在激化。这些情况,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 “怎么没什么了不起?快不成体系了。”周昌石一仰脖喝干酒,砰地放下酒杯, 脸涨得通红。他惯于把“体统”说成“体系”。 “当然该引起重视。老刘,你搞的就是意识形态,老曹,你是搞报纸的,掌握 动态更丰富。我看,你们的想法是积极的,正确的。可以多搞些‘动态’、‘内参 ’之类的东西。多罗列事实,有了事实不愁得不出正确的结论。啊?这个国家,要 靠咱们大家关心嘛。来,干这一杯……”江啸继续说着。 酒精对年轻人的大脑更有蒸发理智的速效。 桌上一布开菜肴,一围着坐下,气氛就发生变化。说啊,笑啊,请啊,哄啊, 你我他她,相互指点着,高脚玻璃杯碰得叮当一片响,红的绿的液体在眼前晃动闪 亮,卷着鸡鸭虾蟹、瓜果菜蔬、鲜香甜辣一起下了肚,满嘴汪油,满嘴是话。这啦, 那啦,各种理智算计,都暂且往后退了退。老同学相遇,被酒一灌,都忆说起往昔 来了。鲁鸿借着酒劲儿,指着顾晓鹰粗嗓门地连笑带骂开了:“顾晓鹰,你他妈的 今天不给马立桥赔礼道歉?‘文化大革命’,你领着一帮人抄他家,里外砸了个精 光,就差没掘地三尺了。你他妈的就没点歉意?真他妈的不是东西。” “抄马立桥家不是我的主意,他们要去,我怎么也驾驭不住他们。”顾晓鹰略 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来,立桥,”他嘻嘻地笑着,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当 面赔礼道歉。” ……他领着人呼啦啦冲进大杂院,冲进马立桥的家。马立桥填的成分是小业主。 什么是小业主?还不是资本家。抄家就能证明一切。马立桥的家又窄又小,两间又 黑又暗的小平房,没什么正经家具,就是两台缝纫机——马立桥的父亲是裁缝。他 们几十个人气汹汹挤在屋里,简直转不开。马立桥低着头站在门边,紧贴着他的小 妹妹惊惧地抓着哥哥的胳膊。顾晓鹰扭头不看他们目光指向贴墙而立的马立桥的父 亲:“你都埋藏着什么?交代。”翻箱倒柜开始了…… “算了,早过去的事儿了。”马立桥垂着眼说道,同时,胳膊却有些发沉的感 觉,出现了对过去的“记忆”。 ……妹妹的小手紧紧抓着他,他和她都觳觫着——相互传递着。他没有力量保 护妹妹。那边父亲瑟缩得更厉害。他感到父亲可怜。皮带在父亲头上掠过,很响的 劈啪声,听见顾晓鹰恶狠狠的讯问声,父亲的嘴角流血了,腿软下去,晕倒在墙根 …… “我后来很快就退出‘文化大革命’了,觉得越搞越不对了。”顾晓鹰说。 “那是你老爹被打倒了你倒想革命呢。”鲁鸿揶揄道。 “鲁鸿,你‘文化大革命’倒是啥事儿也没有:既没犯错误,也没受啥罪。” 江岩松笑道。他很冷静地把握着话题,说顾晓鹰说多了,就可能引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