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种事上太野蛮 (她说什么呢?香烟在手指间燃烧,烟雾袅袅升起,弥漫开,和空气中已经浮 动的烟气混淆缭绕在一起。盯住它,目光矇眬再矇眬,烟气逐渐模糊,摇曳晃动起 来,在灯光中幻变出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一个自己以往的天地……)哼,( 这是 她自己能听见的无声的冷笑,用以对自己的话预先解嘲。)我其实就写了一部自传 体小说,刚写完不久。题目叫做“我的爱情交响曲”。(爱情这个词怎么这样肉麻? 写的时候没觉着,现在说它,怎么这样别嘴,这么耻于出口?)这个题目俗气吗? 我还没想到更好的题目。还想了一个题目,叫“大海中没有我的停泊点”。这也不 好吧?“港湾在哪儿”这个题目呢?先不说题目了。这部小说是根据我的经历写的。 共分四章,也就是我生活的四个乐章。(又一声自嘲的冷笑,这次略有一些声音。) 这就是我的命运交响曲吧。 第一乐章,“青春的理想是玫瑰色的”。(怎么也有些拗嘴?眼前闪过一片淡 淡的玫瑰色,她站在中学的操场上,看着西山上空展现的玫瑰色晚霞,山色如黛。 这幅玫瑰色的画面是黯淡的,景象也是模糊的。当她稍一凝视它,它便消逝了,眼 前迅速闪动出其他色彩的模糊画面,只感到嘴角留有一丝冷蔑。自己早已变得冷酷。 看到自己写下这种矫情的题目,就恶心,肉麻,脸红,生理上反感。)一个人总特 别喜欢某一种颜色,我发现,有的人一生喜欢一种颜色,有的人一个时期喜欢一种 颜色。一个人某个时期喜欢的那种颜色,基本上是他这个时期生活乐章的主色调。 一个人一辈子喜欢的颜色,一种,或有一个序列就构成了他一生交响乐的色调,起 伏跌宕。我说的有道理吧?你喜欢什么颜色,林虹? (林虹:“我?……”她停顿了一会儿,“白色。”) 白色?你过去呢,学生时代呢? (“红色和白色。”) 红色和白色?过去你喜欢红色和白色,现在变得只喜欢白色了?(一个她敏感 而似乎熟悉的变化。林虹是什么经历?她隔着灯光下缭绕的烟雾注视着林虹。) (“是。”) (她又抽了一口烟,接着说自己的身世。)我在中学,到后来上大学,都喜欢 玫瑰色。我喜欢看玫瑰色的画面,喜欢玫瑰色的霞光。我那时做的梦也常常是玫瑰 色的,梦的内容忘了,颜色却留下了印象。(她叙述着,不再有拗嘴和恶心的感觉 了。)我崇拜约翰·克利斯朵夫,常常为他流泪。我的爱情追求也是理想主义的, 要找一个对人类有贡献的天才,终身做他的伴侣。我很自信。觉得我漂亮,学习好, 又有天赋。很受男同学的注意,大学里女同学本来就少,不过,我在班里一个人也 没爱过。我爱上了法律系一个比我高两届的男同学,叫杨海明,很英俊的。我向他 借过一本书,还书时,在里面夹了一首小诗。可他没什么特别反应。他毕业后去衡 阳了,从此再也没见到他……这玫瑰色的一章算是永远过去了…… 第二章,题目是“生活是铁青色的”。说的是“文化大革命”这一段。前面就 不用说了。1970年,我大学毕业分到怀柔县教中学。父亲被定成了“中统特务”。 有了这样一个政治标签,我成了无人问津的“次品”。那时在北京,先后给我介绍 过几个对象,都因为我的家庭问题吹了。我这个人虚荣心强,要面子,明明是对方 不要我,我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和别人说是自己不愿意,对对方不满意。闹来闹去, 人们说我眼高。我有什么眼高的?几次谈对象,我的尊严几乎完全被粉碎了。女人 有时候是很软弱的,特别在她丧失自信的时候。当时,随便给我介绍一个什么人, 我都会愿意的。我迫不及待地要嫁人,好像再不结婚,就永远没人要了一样,急着 推销自己,简直是一种恐慌症。 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四十五岁的干部,比我大了近二十岁,这样大的年龄差别, 都没伤我自尊心,我咬了咬牙和他见面。一个胖子。(温和的胖脸闪过,肥胖绵软 的手。)结果,还是他不要我。他倒是喜欢我,可他要出国当参赞…… (她目光眯成的一线,透出一丝冷酷。) 我在怀柔县和孟立才结了婚。他是个体育老师,比我大十岁,因为到砖瓦厂偷 砖曾被判过两年刑,是个刑满释放犯。我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我和他们大吵 了一场—— ……范书鸿冒火地站在房间里,用手指着女儿,“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你 找谁不行,非要找这样一个人。” “我找谁?谁要我?”范丹妮哭了。 “过去介绍的哪个不比孟立才好?你都看不上。”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上?”范丹妮歇斯底里地喊道,泪流满面,“如果他们之 中任何一个人肯要我,我早就愿意了。” 范书鸿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是他们不要我,知道吗?可我有自尊。只好说我不满意他们。你知道你的女 儿没人要吗?” 范书鸿如五雷轰顶,脸痛苦地搐动着,良久,才困难地说:“那你也不要找孟 立才,我不能让女儿嫁给一个刑满释放犯。” “可你自己呢?有谁要你这个中统特务的女儿?”…… ——我从北京回到怀柔,就和孟立才结婚了。他在那种事上太野蛮,我怕他怕 得不行。除此以外,他还是不错的,对我很体贴—— ……范丹妮裹着被子朝里躺着,在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