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时代打在我身上的烙印 ——历次政治运动亲历记 本书的第一、第二两卷,是通过历史资料,对"文化大革命"这一重大历史事 件的来龙去脉和因果关系,进行分析论证。大多是属于逻辑思维的范畴。这一卷 "亲历记"所叙述的,多半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故事,形象思维的东西比较多。我 想通过自己"亲历记"的这"一滴水",描绘一些"文化大革命"实际生活中的画面, 以达到上面和下面彼此对照,理论和实际互相验证,算是对前两卷的形象注解。 第一章 "文化大革命"前的两次震颤 1939年我十四岁时参加了革命,是唱着《东方红》长大的。可以说,没有共 产党,就没有我的一切。我对党和毛主席一直怀着感恩戴德的感情。1951年“七 一”——中国共产党诞生30周年生日,我在《东北文艺》上发表了一篇纪念文章, 题目是《我们的党》。文中讲:“我们说党,就意味着是毛主席;我们说毛主席, 就意味着是党。党和毛主席就和太阳和光芒一样不可分离”。那时,我对毛主席 的感情,可以用“文化大革命”中的“三忠于”、“四无限”来形容。我打算在 1963毛主席70岁华诞时,写一首长诗,好好抒发自己对党和毛主席感情。可是到 了1963年“四清运动”如火如荼,而到了1973年,“文化大革命”还在继续,我 已经走上了所谓的“五七”道路,正在劳动改造,写颂诗的冲动,早已烟消云散 了。 从我参加革命那天起,就受到这样的教育:我们奋斗的最高目标是建立社会 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那里没有阶级、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物质极大丰富, 社会主义是各尽所能,按劳取酬;共产主义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人们都有极 高的道德觉悟,把劳动当成第一需要,生活象天堂一样幸福。现在在世界上已经 有六分之一的土地上建立了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那就是苏联。苏联的今天,就 是我们为之奋斗的明天。领导苏联人民的是斯大林大元帅,他也是世界人民的领 袖。那时我做梦都想着苏联,如果有一天能够到苏联去看看,那真是升了天堂了。 解放以后,有了出国的机会,但是没有轮到过我。1952年,东北作家协会三 十年代的女作家白朗访问苏联回来,写了一本长诗《斯大林——世界人民的太阳》。 我羡慕得不得了。我问她:你见过斯大林了吗?她说,十月革命节她参加游行, 远远地在列宁墓上看见过,没有看清楚。就是这样,我还是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幸 福的人。别说见斯大林,就是在红场上站一、两分钟,这一生也没有白活。 斯大林是1953年春天去世的。我记得斯大林去世那天,我们正在沈阳南市场 看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苏联话剧《曙光照耀着莫斯科》。第一幕闭幕后,第 二幕迟迟不拉开。观众以为出了什么事故。过了二十多分钟,当时的剧院院长音 乐家安波同志以缓慢的脚步走出来,用哽咽的声音向大家宣布:“同志们!现在 报告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世界人民的伟大领袖,我们最敬爱的斯大林大元帅逝 世了!鉴于斯大林元帅的去世,为了表示哀悼,我们的演出停止……” 剧场沉默了一、二分钟,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最先发出饮泣之声,于是立 即引起全场大哭:在当今的世界上,怎么可以设想没有斯大林呢?没有斯大林, 世界岂不是要毁灭!斯大林去世,中国的革命和建设肯定会受到巨大影响……停 止演出,大家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世界人民面对这么大的悲痛,我们还能够看 戏娱乐吗? 次日,我立即写了悼念斯大林的长诗,发表在《东北日报》上。 这种对苏联、斯大林的感情,一直温暖地保存在我心里。 大约是1956年的4 月间的一天接到省委通知,说是让十三级以上干部到省委 听传达文件。传达什么文件,上边没有说,也不让问。到了会场才知道是传达苏 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的一个报告。 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已经开过两个来月了。那时。苏联共产党和 中国共产党团结得象一个人似的。苏联发生任何事件,《人民日报》都要报道的。 苏共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时,《人民日报》,不仅刊登了各项重要报告,还刊登 了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的发言。以及大会各项活动。学习苏联,学习《苏共党史》, 学习列宁斯大林著作是干部、党员和人民政治生活的很重要的组成部分。苏共开 二十大,和我们中国共产党自己开的会一样,各级党组织早就组织学习了二十大 的文件。怎么过了这么多天,还传达什么二十大文件呢? 会议主持人宣布会议纪律,对传达内容要保密。 传达一开始只那题目就让人感到生疏和惊异,《个人崇拜及其后果》——赫 鲁晓夫报告!…… 传达文件的领导是照本宣科,念得很慢,几乎一个字也不敢念错。我们在下 面听传达,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越听越觉得毛发悚然,几乎不敢漏掉一个字… …会场上哑然无声…… 听完传达,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会场的,好象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是 做了一场噩梦吗?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在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能发生这 样的事?是斯大林欺骗了我们?还是赫鲁晓夫欺骗了我们?可是,这不是梦,是 现实,是不可想象的现实。我还记得,那天走出会场时,没有一个人互相交谈什 么,全是低着头,有的同志还悄悄擦着眼泪。 这是从参加革命以来,政治上对我震动最大的一次,我的心都颤抖了! 解放后,对我震动很大的还有一次,就是中国共产党内出现的“高饶反党联 盟”。 揭露“高饶反党联盟”那段期间,我恰好在东北局宣传部工作。每个星期都 有两三次见到高岗的机会。因为高岗爱跳舞,又喜欢京戏。所以东北局机关,每 星期六、星期日要举办两次舞会,星期三则组织一次京剧晚会。处以上干部,每 人发一张卡,凭卡这些舞会和晚会都可以参加。在舞会上,象我们这些干部,都 坐得离高岗远远的。他周围围了一圈高干子弟小学——“育才小学”漂亮的女孩 子。每次乐曲奏起,不等高岗招手,那些女孩子便迅速跑到他身旁邀请高岗。高 岗舞步稳健潇洒。晚会上供应的水果、点心等,与会者待遇都是一样的,只有一 项待遇特殊:每次乐曲终止,我总见一个女孩子端一盘什么白色东西给高岗。我 好奇,略略走近一看,是一条擦汗用的热手巾把儿。 有一次,我听到高岗的两个秘书一段对话: 一个秘书对另一个秘书说:“北市场京剧院正在演的一场京剧,据说非常好, 是不是问问高主席(那时高岗兼东北人民政府主席),他去不去看?” 另一个秘书说:“现在他跳舞正在兴头儿上,谁敢问他!” 我想:他正在跳舞,连问问他去不去看京剧都不敢,这样的首长也够难伺候 的了……“ 在1951年全国开展的“三反五反”运动之初,在东北电影院,我听过高岗一 次关于开展“三反五反”运动的动员报告。原来国民党也搞过反贪污运动,那时 大家批判国民党,说他们的反贪污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高岗说:“我们 不仅要打苍蝇,特别要打老虎”,所以“三反五反”也叫“打虎运动”。谈到东 北地区有多少“大老虎”时,高岗在动员会上冒叫一声:起码有一万个!这就为 打虎定了“指标”! 高岗报告一结束后,就坐飞机到哈尔滨去了。后来我听说,哈尔滨有一个 “马迭尔”大旅馆(在当时这是东北最豪华的旅馆)他去那里会情人。“三反五 反”实际上是一场反腐败运动,高岗作了报告,话音刚落就去会情人,不是腐败 吗?我听说这事,久思不得其解。 当时经济建设高潮已经开始,东北三剩嚎出现一项成就,在报纸上就大登 “向高主席报捷”的头条新闻。后来我才明白:高岗已经开始在舆论上制造他的 个人崇拜了! 说高岗有野心是不错的。有一次,他访苏归来,向十三级以上干部做访苏报 告,他绘形绘色地形容斯大林接见他的情况说:斯大林称他为“塔瓦里士张作霖”, 意思说他是“东北王”。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作为解放区的代表,他被选 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并且调到了中央。 1953年发生的“高饶反党联盟”,客观地说,他当时还不敢、没有力量也没 有胆量反对毛泽东,反对的只是刘少奇。那时毛泽东已经确定刘少奇为接班人, 高岗们采取了“清君侧”的策略:先把刘少奇整掉,然后夺取党和国家的最高权 力。 揭露和批判“高饶反党联盟”的会议,毛泽东去了杭州。这场建国之后党内 第一次重大斗争,是由刘少奇主持解决的。 粉碎“高饶反党联盟”告一段落之后,对东北局和东北各省十三级以上干部, 是由周恩来、罗瑞卿和原东北局书记林枫亲自到沈阳作了传达,连续传达了三天。 周恩来讲的时间最长。他把高岗怎么四处活动,拉帮结伙,封官许愿,以及生活 腐化堕落的事实,讲得很详细。罗瑞卿和林枫各讲了半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 周恩来的一段讲话,他说:“高岗反对刘少奇同志,是为了' 清君侧'.然后夺取 党和国家的最高权力。如果他把刘少奇同志搞掉,我周大胡子还在话下呀!” 罗瑞卿有一段话讲得也很精彩:“你高岗算什么东西!?你反对刘少奇同志。 刘少奇同志著有《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国际主义与民族主义》、《论党内斗 争》,这些都是马列主义的光辉文献,你高岗有什么?不就是在东北的小报上, 登一登”向高主席报捷“吗?。你写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那篇文章《荣誉是 属于谁的?》从内容到题目,都是经过刘少奇修改的。你真是太不自量了!” 一年前,高岗曾在东北文化宫对十三级以上干部做过一个报告。题目是《荣 誉、地位、物质享受是属于谁的?》。 报告的基本内容,是动员广大党员干部努力工作,发挥积极性和创造性:你 只要努力工作,你创造了成绩之后,荣誉、地位、物质享受,自然就会属于你了。 这样一个题目,从为人民服务的观点看,显然是不妥当的。人民日报发表时,改 成了《荣誉是属于谁的?》经罗瑞卿这么一讲,我才知道,高岗那篇洋洋长文是 刘少奇把题目给他改了,至于内容改了些什么地方,我没有和当时自己的笔记核 对。 同时还传达了高岗私生活方面的腐败事例,象他刚刚向干部作了动员“三反 五反”报告,就上飞机去哈尔滨会情人等等都列举了。 处理“高饶反党联盟”问题,使我从政治上开了眼界:在这以前,我以为: 省级以上的干部,中央部长和中央委员们,都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他 们都有很强的党性,他们绝对没有私欲,党中央和省级领导班子,都团结得象钢 铁一般,绝对没有争权夺利的事,他们不仅在工作上互相密切配合,日常生活中 也有着亲密友谊…… 听了这次传达,使我觉悟到,党和政府的各级领导们,当然不乏真正的“布 尔什维克”。但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发生不团结现象,也会争权夺 利。从这方面说,和我们普通干部差别并不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