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牛鬼""阿 Q"精神 生活下去的支柱 “牛鬼”的日子,就在批斗的“打倒”和“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口 号声中慢慢流淌着。 当时全国的造反组织,大都分为誓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两大派,武斗高潮是 江青提出“文攻武卫”后,大大发展起来的。就全国的武斗规模而言,除了飞机 什么武器都用上了。比如大连市的两大派,一派叫“毛泽东思想兵”,一派叫 “毛泽东主义兵”。“主义兵”和“思想兵”,各自喊着同一语录:“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互相拚杀,实属历史奇迹! 辽宁作协有一个女会计,因“唯我独革”,和内部的三派都搞不到一起,一 个人成立了一个“反到底兵团”。她对“走资派”独自发“通令”,独自主持对 “牛鬼蛇神”举行批判会,独自喊“打倒”口号,兼作“牛鬼”们交待罪行的纪 录……这在历史上又是一个创举。所以辽宁作协算是四大派。 无论她发什么“饬令”:于某月某日就某个问题,要我们写交待材料,或于 某月某日在某室接受批斗,我们也老老实实遵守。我所写的交待材料,为表示一 视同仁,复写一式四份。(作协一个姓许的炊事员,为人正直,看不惯这位“兵 团”女战士兼光杆司令,说她是“反掉底”兵团。)我在交给这位“兵团司令” 什么材料时,“上款”往往写作“反到底兵团”的“同志们”,后面加个“们”, 是复数。我估计这位文化不高的女将,不会看出来是讽刺她。这说明我写交待时, 也是不老实的。 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们在不接受批斗的时候,就是劳动:扫院子,扫厕所 等等。那年冬天烧暖气缺煤。汽车把煤卸在大门口,由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倒 到地下室的锅炉房里。每天一“上班”,一名年青的造反派给我们分配任务。他 不便叫我们的名字,开口就说:“牛鬼!”我们也都“有”地答应着。“今天的 任务还是倒煤!”我们也就大声彼此招呼说:“倒霉去呀!” 人总是要表达思想的,当时既不让说真话,只好说黑话。造反派分配完活计 一走,我们也就解放了。彼此心照不宣地说些“黑话”。在开始被打倒时,大家 都感到压力很大,心情也是很紧张的。后来大家都被打倒了,彼此彼此,压力就 减轻了。人如果老是想不开,就缺乏生活下去的勇气。当了“牛鬼”之后,久而 久之,彼此也说些轻松的话题,或者借题发挥,说些“黑话”,把真话藏在“黑 话”里出出气,也活跃一下令人窒息的气氛。 有一天刮大北风,我向煤堆扬了一锹煤,风一吹,刮回来,弄了一脸黑。不 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汉刘邦的“大风歌”,念道:“大风起兮,煤飞扬 ……”接着大家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发生了争论。我说这句话是个肯定句: 刘邦以得意的心情说:“我怎么得到了这么多的' 猛士' 为自己守四方呀!”方 冰说:“不对,是否定句:一些开国功臣都被刘邦杀光了,' 安得' 是个疑问句, 就是说他得不到猛士' 守四方' 了!”有人应和他:“对对对!”大家一齐反对 我。我这才领悟到:大家是指在建立新中国中立了功勋,如今被“打倒”将军、 元帅们。 还有一天,我们干的活计是打煤坯。剧作家慕柯夫负责脱坯模,我给他铲煤 泥。他拍打着坯模中的稀流流、软乎乎的煤泥说:“韶华,你看这煤泥越拍越光 溜,越拍越柔软,像不像马屁股?”说着“叭叭叭”地拍着:“现在时兴拍马屁。 被拍马者,一定很舒服呀,你有体会吗?”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笑而不语。 有人问方冰:“那天挨斗时候,撅了四个钟头的屁股,滋味如何?”方冰说: “我有思想准备,早晨吃了三个窝窝头儿,如果粮票够,再让我吃三个,坚持四、 五个钟头的' 喷气式' 没有问题!”好象是打了胜仗的英雄那样得意。 “你真能想得开!” “想不开怎么办?反正现在是儿子……”我想他是说“儿子斗老子”,但把 话打住了。 接着大家争论起“阿Q ”这个形象: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有人说: “这还用问,鲁迅写的是历史的因袭重担,精神奴役创伤……”有人说“不对, 你看阿 Q,在任何时候,遇到任何艰难,都会安慰自己,找到心理平衡点。' 精 神胜利法' 是他活下来的' 支柱' ,看来' 阿Q ' 精神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这种所谓的争论,无非是借题发挥而已。其实,在那个年代,被打成“反革 命”的“老革命”,只有依靠“阿Q ”的精神胜利法,苟活下去了。 不让讲真话,嘴是闲下来了,心却格外的活跃。既然不能发表说真话、写真 实的作品,我就把作品“写”在心里,却是谁也管不着的。 67年的暑期,辽宁作协的当权派、老作家、评论家,被各派“分抢”了。这 次我被“辽联”派“抢”到了他们的一个“据点”——沈阳音乐学院。我到那里 一看,辽宁省文艺界的领导,作家、音乐家、美术家,剧作家、表演艺术家…… 真是人才济济。这些平常受人敬仰的精英们,目前都成了“臭狗屎”的批斗对象。 在音乐学院那些日子里,牛鬼蛇神们住在原来学生住的大宿舍里。白天接受 批斗,晚上造反派常常通知我们:“根据确切情报:今天某某派可能前来进攻。 你们要和我们站在一起,打退反动派的进攻。只要你们在战斗中表现好,将来你 们就是我们建立' 革委会' 时的结合对象……” 对于这番动员讲话,我们私下说:“如果真的有对立派来攻,我们绝对不能 参加武斗,往床底下一钻就得。就是当了' 俘虏' ,也还是他们所需要的批斗对 象。如果参加了武斗,被对立一方捉住,那就真的要' 罪该万死' 了。打死你活 该……” 在全省我还不是“重点”,在音乐学院这一个多月,他们主要是批斗管文教 书记的李荒和主管文艺的宣传部副部长文菲,我得以轻松地想许多问题,同时在 心里写了不少东西。做点“文字游戏”,起点解除郁闷的作用。 我模仿《红楼梦》的“好了歌”,写了一首“新好了歌”及其解注: 新"好了歌" 世人都晓造反好, 唯有地位忘不了。 平生只恨官位低, 但到高时跌倒了! 世人都晓造反好, 唯有派性忘不了。 今日"团结"在一起, 明日"反戈"分裂了。 世人都晓造反好, 唯有武斗忘不了。 "下定决心"往前冲, "叭勾"一声啃泥了。 世人都晓造反好, 打砸抢抄忘不了。 冲击监狱抢档案, 反革命帽子戴上了。 新"好了歌"解注 高楼广厦, 当年书满床。 拉圾遍地, 曾是大广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 今"大字报"又糊在明窗上。 说什么造反派,响当当, 如何枷锁套身上。 …… 正斗他人反革命, 哪知自己变黑帮? …… 乱烘烘,你方唱罢他登场, 反诬功臣是"反党"。 甚荒唐, 到头来都是为"莽袍玉带"官服装! 我仿鲁迅的"无题"韵,也写了一首"自嘲": 年交不惑无所求, 认真求实总碰头。 高帽黑牌过闹市, 批判斗争日月流。 低眉折腰千拳指, 俯首甘认是鬼牛。 关进"牛棚"写交待, 哪知冬夏与春秋? 还有一首用李煜"虞美人"的原韵写了一首词: 文化革命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昨夜武斗响枪声,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 这些无聊中“有聊”的文字游戏,都是当时真心话,因只是“写”在心里的。 又反复吟颂过,至今还能背得下来。如果当时暴露,那肯定是“现行反革命”, 我就活不到今天了。 1979年我把这些和以后写的“作品”,作为“牛棚诗话”,整理出来,在 “当代诗歌”发表了。 我之所以算是平安地度过“文化大革命”,还有几个“诀窍”: 一是,"三不气": 别生气,你是当权派,他不斗你斗谁?斗你是理所当然的,别生气; 别惹气,整个"文化大革命"都是错误的,你千万不要和谁辩论哪派对, 哪派错,认真了是给自己惹气; 别眼气,"眼气"习惯说是"眼红"的意思。当你看到某某领导干部 被"结合"了,可别眼红,他当了"二天爷"你也别"眼气"; 二是,"三不极": 不积极,"文化大革命"本来就不是一场革命,你去装积极干嘛? 不消极,消极会悲观失望,也许会活不下去,也要不得; 不着急,不要为自己被"解放"、"结合"而着急; 三是,"三之":在任何不利情况下,等闲视之,泰然处之,听之任之。 这几乎是使我在"文化大革命"活下来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