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样的“牛鬼”生活过了一年多,到了1968年秋天,沈阳市内所谓的“五大 机关”:东北局,省委,省政府,沈阳市委,市政府,遵照“最高指示”,把数 万干部——造人反的革命派,被造反的“走资派”,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被撵到 号称“南大荒”的盘锦地区劳动改造去了,没有幸免者。辽宁作协是省委系统, 按军事编制,编为十二大队,省文联和省作协被编为十三连。 在盘锦的日子是很苦的。天不亮就得起床,先做“三忠于”活动,然后围着 村子,踏着半尺厚的积雪,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跑步。白天要劳动,晚上的“斗、批、改”常常搞到深夜。造反派为让“走资派” 认罪,深挖思想根子,口号把嗓子都喊哑了。“走资派”为过不了关,逼得真想 上吊。如果哪一天广播了“最新最高指示”,即使在半夜也得起来,站好队从甲 村至乙村再到丙村游行:“庆祝最新最高指示发表!”“毛主席万岁,万岁,万 万岁!”农民都在睡大觉,一定会想:这帮人黑天半夜的,喊什么?发了神经病? 是真的虔诚也好,做给别人看也好,反正喝着冷风跑得周身大汗却是真的。 特别是到人们叫做“胜利塘”修坝那一阶段,其艰苦程度,比我在大伙房水 库时的劳改犯人还甚。劳改犯人是八小时劳动,有房子住,有热饭吃。在胜利塘 是天寒地冻,没有房子住,用炸药挖开冻土,修些地窝棚。地下铺一层草,每人 只有半尺之宽。如果晚上你出去小解,别人一翻身,你的铺位连条缝也没有了, 只好硬挤。工地离住地十多里路,从早晨四点到夜晚十点,吃过饭,做了“晚汇 报”,刚刚躺下,又该起床了。午饭送到了工地,窝窝头都冻成冰疙瘩了。大队 人马要修的工程,用炸药崩开冻土块,象垒积木似的叠起来,就是一条挡水坝。 我是修过水库的。这样的冻土块,明年春天一化冻,不要说洪水,泼几桶水就冲 垮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革委会的头头,灵机一动,把原来是党的“财富”变成了 “废渣”的“走资派”和“利用”得“差不多”了而又无法“安插”的造反派们, 用他们的痛苦来修明年注定要报销的废物工程! 在搞“斗批改”中,有时要解放几个老干部。被解放的干部,一定要痛切检 讨自己所犯的“三反罪行”。为了表示对自己所犯“罪行”的沉痛,起码检讨时 的声音要颤抖,使革命群众感到你心情沉痛。这些老革命,大多忠心耿耿,有谁 想“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呢?我敢保证,他们的“检讨”、“认罪”, 是百分之百的假话。 记得,我有一位好友,在“文化大革命”以前,闲谈中,偶然谈起喊“毛主 席万岁”这个话题。他说:“毛主席万岁”是尊敬之词,任何人是不可能“万岁” 的。这本来是最简单不能再简单的唯物主义真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 人揭发出来,说他反对毛主席。这可是要命的罪名!在“解放”他时,这个问题 是不能回避的。我一直想看看,对这一正确的唯物主义观点,这位朋友怎么检讨 法? 我参加解放他的那次大会。特别注意听他讲:“我说过(声音颤抖)……, 人……人,是不能' 万岁' 的。我这是……反对……反对……伟大领袖……毛主 席。我真是罪恶滔天……呜呜呜呜……”于是,一面抹眼泪,泣不成声。这真是 悲剧,喜剧合演的典范之作。 会后,一位我们河南的老乡、省党校“现任走资派”对我说:“你这位朋友, 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我怎么就哭不出来呀!咱们得向他取取经。” 到了1969年 6月,在干校的“斗批改”任务好象完成了。本来在来盘锦前, 已经要“解放”我了。当时有一个造反派认为我的路线问题没有解决,不同意解 放,也就拖下来了。去年全国各省、市都建立了革委会,已经是“山河一片红”。 九大之后,从表面看全国形势也算是稳定下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解放”问 题,才又提到日程上来。 有一天一个造反派头头找我谈话:“韶华同志,”(从去年我解放未成那次 起,我有资格被称为“同志”了)“我们早就想解放你,这一点你心里是有数的。 不过当时的条件不成熟,我们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最近 我们又做了大量地调查取证工作。还反复看了揭发你的材料和你的交待材料。我 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出身小八路,历史没有疤节,社会关系都是贫下中农,参 加工作以后,也没有犯过什么错误。在”文化大革命“中,你也没有”亮观点 “,所以对于”解放“你,其他派没有阻力。可是专案组在审查你的材料时,发 现你在文革初期,写过一张纸条,交待说,你在62年曾经给党中央、毛主席写过 一封信……” 我的心头猛烈一震,我以为这个大案件,就那么胡弄过关了呢,没有想到眼 看我要从惊涛骇浪中爬上岸了,这件我最担心的事又被提了出来。我忙做镇定状 以无所谓的态度说:“哦,有那么一回事。” “你给中央写的信,没有留底稿吗?” “我在那个交待材料中已经说了:我当时只写了个提纲,信是按提纲写的。 写好就寄走了,又不是什么作品,连提纲也没有留。你想,过这么七八年了,我 也搬了几次家,即使有,要找也难……” “这一点我能理解。可是你是作协第一个被解放的老干部。有同志提出问号: 这封信会不会是彭德怀' 上书' 那样的性质呀!要我们慎重一些,如果解放错了, 我们是会很被动的。” 非常感谢他的坦诚,我喃喃说:“那是,那是……”我此时心率跳得起码每 分钟120 次,但装得非常沉静。 “你提纲真的找不到了?”他进一步问。 我想,原稿让我烧了,提纲在我心里,因为那信是我多年深思熟虑想过的问 题,如果能说真话,现在我还可以写出来,不能说一字不差,但内容可能和原稿 差不多,但此时我只得说假话:“找不到了,真的!” “你既然找不到原稿和提纲,有同志提议,我们只好到中央档案馆查原件了。 要知道,到中央档案馆外调——查原件,得省革委会开介绍信,人家才接待,这 事很麻烦呢。……” 我无法再说别的了。 他又说:“解放你的问题只好等一等了。” 他这次谈话既坦率又友好。但我心中却压下一块石头。他们真的要去北京查 原件?能查到吗?这么多年了,档案不能丢?红卫兵小将冲中央机关和砸档案的 时候,不能给冲没了?我想了好多可能性,但想也没用! 听天由命吧!这就是我当时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