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张志新,敢说真话的时代英雄 我因为没有讲真话,得以平安无事,可是另一位讲了真话并且坚持自己观点 的人,却被杀害了。她就是张志新。 我的被“解放”,生活上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政治上却有了改善。所有的 人对我,都是一副和善面孔,再没有“怒目金刚”式了。彼此也以同志相称。我 还得到一项特殊待遇:每天上工劳动的时候,大家列队出发,我有资格捧着毛主 席像走在前面了。这在当时可是一项了不起的“高级政治待遇”。 根据“抓革命,促生产”的原则,69年盘锦要实现“水田化”。这个吹大牛 的口号,是当时辽宁省革委会一个重要头目刘盛田提出来的。刘盛田原来是盘锦 一个公社的党委书记,著名劳动模范,1963年我曾经访问过他。劳模——造反— —当官,是当时很普遍的带有规律性的现象。“文化大革命”中,刘盛田进省革 委会当了一名副主任。 盘锦是一个地委,如果在东欧,等于一个小国家。刘盛田吹出在盘锦“一年 实现水田化”的大话,同时就成了红色政权的伟大号召。我们干校这几千“牛鬼 蛇神”加造反派,是一支上万人的重要劳动力。于是在紧张的“斗批改”中,参 加了“水田化”的大会战。此时已经到了六月初。水田,水田,哪里有水呀!不 仅干渠没有挖,象大地上毛细血管似的支渠也没有挖。稻秧也没有育。这些当然 不会影响“伟大号召”!当时为了实现刘盛田这篇大话和假话,沈阳市郊有现成 的水田,而且育了秧。但一声令下,沈阳市发扬了“革命风格”,自己把水田改 旱田,将育成的稻秧用汽车拉几百里路运到盘锦。在运输过程中,稻秧都捂得蔫 黄了,插进地里有的根本不反青,有的即使活过来,也长不高。有些长途运来的 稻秧,因没有水田可插,就烂在路旁了。在这时,刘盛田还是吹“只要不插七月 秧,保证亩产七百斤!” 到那年九月,因没有水源和没有稻秧而撂荒的水田不必说了,插上秧的长了 有四五寸高,还是青苗,连当饲料用,牛吃了都拉稀。 这是为完成革委会头头吹大牛、说假话的“政治任务”所付出的代价。 没有水,搞不了水田,这是除非白痴都明白的道理。当时并不是大家都变成 白痴了,仅仅是无人敢对荒唐年月中的荒唐事说真话而已。 但任何时代都有敢说真话的英雄,张志新就是一个。 有一天,忽接上面通知:说是今天要开一个重要大会,不准请假,队列要整 齐,会场上要守特殊规定等纪律。我们不知道是什么重要会议。十三连准时列队, 喊着革命口号,迈着整齐步伐走了七、八里路,开到一个大广场。 开会之前,各连队象部队一样互相拉唱革命歌曲,呼喊革命口号。不多时, 主席台上的头头,彼此说了些什么,好象一切都准备就绪。会议主持人宣布开会, 接着是一声震天高喊:“把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押上来!” 听了这个名字,我心头一震:张志新?不是重名吧! 原来我在省委宣传部当文艺处长时,处里有几名干事。有一个学音乐、小提 琴拉得满好的女干事叫张志新。这个女同志给人的印象是:衣着整洁,作风文雅, 话不多,工作却很认真。她怎么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呢?不是,绝对不是。我想。 又往会场周围一看,贴好了不少“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志新!”“张志新 为”走资派“扬幡招魂,决没有好下场!”“坚决要求红色政权镇压现行反革命 分子张志新!”“张志新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过了不多时,有几个大汉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女人进了会场,我一看,果然 是省委文艺处的张志新。我的心头又是一阵颤抖。 我再细看,这天她穿着一件洗得很干净的衬衫,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面孔 从容,她进了会场,仰着头向周围扫了一眼,没有一点愧色。“她是怎么成了' 现行反革命' 的?”我想。 这时主持会议的人大喝一声:“张志新!低头!” 张志新不低头,好象没有听到。这时原来扭着张志新背膀的大汉,使劲按着 张志新的脖颈,每按一次,张志新便顽强地再抬起来。反复多次后,两人按着张 志新脑袋的手,干脆就不再抬起,用全身力气压在张志新的头部。张志新的头发 也全乱了。她想用被绑着的双手去梳理蓬乱的头发,但不能够。 (据宣传部的同志后来告诉我:张志新那天预计要逮捕她,她特意穿了新衣 服,还打扮了一下,她想使人感到,她没有罪,又问心无愧,她是从容不迫面对 这一切的。这使我联想到以前看过歌剧《江姐》中,江姐走上刑场前的仪态) 大会开始控诉张志新的罪行。按照当时的“惯例”,批斗会只有造反派“控 诉”,没有也不会给“罪犯”说话机会。“罪行”内容也极其含乎:张志新恶毒 反党反社会主义,为刘少奇明冤叫屈,罪毒攻击林副主席,为苏修辩护,实属罪 大恶极等等。每“控诉”一段,下面便响起震天的口号。此时那两个大汉,架着 张志新的胳臂,一直按着她的脖胫,揪着头发,拚命让她低头。而张志新还是要 仰起那不屈的头颅。一仰一按,一按一仰,整个会议过程都是这样进行的。当主 持会议人宣布:张志新是个顽固不化、死不改悔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建议公安部 门逮捕法办时,在一阵高昂的“拥护”口号声中,几个公安人员,走过去把镣铐 给张志新扣上押走了。 这次批斗大会之后,有一天我在野地挖水渠,见了林岩同志。林岩原来也在 省委宣传部工作,是我当文艺处长时的干事。凭我对他人格的信任,觉得可以向 他打听一下张志新的“反革命”事件。见左右没人,便悄声问林岩:“张志新到 底怎么着了?” 林岩觉得和我这个“前处长”说点真实情况也无妨。 他告诉我:“有一天,宣传部的同志们一起学习,让大家谈谈对”文化大革 命“的体会和认识,亮亮自己的真实观点。张志新想,既然党号召' 谈真实想法 ''亮真实观点' ,况且这是党内的会议,便说了许多话:她认为”文化大革命 “”左“了,刘少奇不是叛徒、内奸、工贼,许多被打倒的老元帅、将军,老干 部都是革命功臣,……就是这些话吧!我们当时听了都吓了一跳!你想想,她这 些话,是在会议上讲的。会后要向上面写' 简报'.这事怎么也瞒不住的。上面一 见简报,立即命令我们组织对张志新的批判。可是张志新不服,不仅不服,还继 续讲自己的观点。越说暴露自己的观点越多。” 后来,我们这些和她共同工作多年的同志,个别找她谈话,我也找她谈过: 当然是希望她承认错误,让她检查一下。只要她检查了自己的错误,我们对上面 也好说话,往上面报材料时,可以说:她通过大家的批判帮助,提高了觉悟,认 识了错误,并有悔改表现。争取作为人民内部矛盾从轻处理。可是她怎么也不肯。 “”唉……“林岩叹了一口气,”上面继续组织对她批判。可是每一次批判,她 不仅坚持自己的观点,而且还讲出更多的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言论。实在也没 有办法!……直到她知道要逮捕她时,还讲:自己是一个党员,这是自己的看法, 在会议上讲出来是符合党章的,她也太天真了……这么一件大案,谁也隐瞒不了。 头头们只好报到省革委会,省革委会当然要逮捕法办她!“ 我们互相叹惜了一阵,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有好办法呢? (张志新命运的结局,大家都是知道的。1979年她被追认为烈士后,我曾经 写过两篇文章:一篇是散文《面对张志新的悲剧》,一篇是《为了不再发生—— 纪念张志新》,前一篇着重写这个形象,后一篇论述发生这个悲剧的原因,并企 图找到“不再发生”的办法。同年,我还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镜子》。 我和许多人都有和张志新一样的看法,可是因为没有讲,我们活下来了。而张志 新却牺牲了性命,而且那么惨!用这面“镜子”照自己,我太渺小了!可是要学 她呢?也实在难呀! 还有一点要补充:写作中我调阅了张志新的档案:当时新闻报道,说她在监 狱里用自制的沾水笔,在手纸上写了六万字的对“文化大革命”认识及申述材料, 继续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而我看的这些材料是十二万字。当我看到写在手纸上的 密密麻麻象高粮米那么大小的有眼泪痕迹的一大罗材料时,心酸得流泪不止。她 那十二万字的“交待”内容,都包含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中了。 我又想:在中国十年灾难和其他灾难中,并不是没有“先知先觉者”,也不 缺乏有胆有识之士。可是不让你讲真话,只好让悲剧演绎发展下去了! 在这里,我还想起那次“阜新之行”中“陪斗”我和思基的宣传部副部长黄 觉生。在“清理阶级队伍”中,不知查到了一段她在中学生时期的什么问题,批 斗了好久。这位女部长想不开,那年除夕之夜,利用大家不注意她的时候,悬梁 自尽了。我在这里写这么一段文字,以告慰敢讲真话的英雄张志新和蒙受不白之 冤的黄觉生九泉之灵! 在全国武斗最惨烈的时候,我还想过:用什么办法才能够阻止“文化大革命” 这场灾难继续发展下去呢?我设想:假如有人先写好一张大字报,贴在某广场上, 然后以自焚的办法,抗议这场悲剧,会是什么结果呢?结果必然是:不出五分钟, 那大字报会被撕掉,接踵而来的是声讨的大标语:“某某为走资派而死,死有余 辜!”,“某某反对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声讨某某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滔 天罪行!”……不行,这种办法不行!连中央的将军元帅们“大闹怀仁堂”都阻 挡不了,别人就更无能为力了。且让它发展吧!打倒“一切”之中,必然包括他 们自己! 在盘锦劳动改造那一段,大约是四月份,我参加了“农宣队”,搞农村的 “斗批改”。去年因为农村歉收,这时正处在“春荒”季节。许多农民揭不开锅。 刚刚出芽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农宣队”把这种情况反映到县革委会。县革委会 也算重视,很快拔下来一些“下脚粮”(即粮食加工厂清理仓库时从角角落落扫 出来的散碎粮食和谷糠之类)有一天,生产队把“粮食”用大车拉来了。在发粮 时,全体农民集合在一个大院落里开大会。一个革委会主任讲话,说:“同志们! 我们现在生活虽然困难,但是有党中央、毛主席的关怀,有红色政权的支持,我 们就能度过任何困难……现在先做' 三忠于' 活动,然后再发救济粮。” 于是满院子群众先读语录,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然后又喊口号“感谢毛主席的关怀!”“感谢红色政权的关怀!”“身居茅屋, 胸怀天下!永远不要忘记支援世界人民的革命斗争!” 接着跳起“忠字舞”,同时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心中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 这件事,在我心中引起了深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