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田园交响乐,秘写新作品 1969年秋天,全国掀起了又一个空前的运动——百千万机关干部、教师、科 学技术研究人员、医护人员上山下乡。叫做“走五七道路”(医护人员叫走“六 二六”道路)。这里必须加以解释,年轻读者才能明白。 所谓的干部走“五七道路”来源于1966年 5月 6日,毛泽东就林彪关于总后 勤部农业生产来信的批示。毛泽东在信中写道: 林彪同志: 5 月 6日寄来总后勤部的报告,收到了。我看这个计划是很好的。是否可以 将这个报告转发到各军区,请他们召集军、师两级干部在一起讨论一下,以其上 报军委,然后报告中央取得同意,再向全军作出适当的指示。请你酌定。只要在 没有发生世界大战的情况下,军队应该是一个大学校,除打仗以外,还可做各种 工作,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八年中,各个抗日根据地,我们不是这样做了吗?这个 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 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农村 的社教四清运动;四清完了,随时都有群众工作可做,使军民永远打成一片;又 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这样,军学、军农、军工、军民这几 项都可以兼起来…… 毛泽东接着写道: 同样,工人也可以这样,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四 清,也要参加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例如象大庆 油田那样。 农民以农为主(包括林、木、副、鱼),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在有 条件的时候也要由集体办些小工厂,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 也要批判资产阶级…… 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凡有条件的,也要这样做…… 因为毛泽东的信是五月七日写的,故称“五七指示”。 毛泽东的“五七指示”,我们似曾相识,好象这和托马斯。莫尔曾经设想过, 罗伯特。欧文曾经实践过的“理想王国”有着某种联系。也许这就是毛泽东通过 搞“文化大革命”,要建成的理想社会吧。 其实号召干部上山下乡,还有另一层迫不得已的原因:到1969年,“文化大 革命”搞了三年多了。被打倒的这么多“走资派”,打倒人这么多的造反派,怎 么办呢?前一种人“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他们“钢炼成渣”了。后一种人造 反脾性不改,况且新生的红色政权用不了那么多干部,又不能把他们冻在冰箱里, 于是又一个轰轰烈烈地走“五七道路”运动开始了!让他们修理地球去吧! 实际上,所谓干部走“五七道路”,根本没有办法建立毛泽东的“理想王国”。 农村人多地少,把干部下放到农村,多一个人,多一张嘴,多占一份自留地,农 民并不欢迎这些“老五七”们。把这些精英们撵到乡下,是让他们在更大的范围 内劳动改造而已。 关于干部(包括造反派和被“解放”的当权派)的出路,到了1969秋天,有 一种说法:他们共分为四大类:一类是革命觉悟最高的,所谓的“路线问题”解 决得最好的,值得信任的骨干力量;二类干部是比较好的,可以在红色政权中做 某些工作的;三类干部是需要继续改造的;四类干部是不能信任,必须下乡长期 在劳动中改造的。对这四类干部的处理原则是: 一类干部革委会(可以参加"红色政权"工作) 二类干部三宣队(即可以参加农宣队,工宣队和 军宣队,下到基层搞斗批改) 三类干部留干校(即继续留在干校锻炼改造); 四类干部去插队(即到农村去,当时要求"五带": 即带户口、粮食本、党的关系、 工资关系、家属) 有一天,干校领导召开了全体干部的广播动员大会,号召广大干部响应红色 政权召唤,上山下乡走光辉的"五七道路"。驻地满墙满院很快贴出了用彩色大标 语: "坚决响应红色政权号召,走光辉的"五七道路!" "坚决上山下乡!到农村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 "到农村去,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农村是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 开过广播动员大会后,各连队立即讨论落实。但在动员时又说,这次上山下 乡原则是自愿,愿意去就报名,不愿意下去也可以不报名。 我知道,前面造反派们贴的那些大标语,和后面说的“自愿原则”都是假话。 第一,设身处地替造反派想一想:他们之所以造反,我毫不怀疑有相当一部分人, 是虔诚地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搞革命的。但后来一切的“积极行动”,大都是为 了在“建立红色政权”时,占一席之地。而如今谁愿意携家带口的到贫困山区去 修理地球呢?他们的响应,只是为了表示自己“紧跟”,“革命”而已。你“紧 跟”了,“革命”了,说明你觉悟高,反而就可以不下乡。反过来说,如果你消 极对待,说明你落后,反而必须下乡改造。这就是说假话的“辩证法”:“坚决 响应”就是不想响应。这有事实为证:在大标语贴出之后,我们这些被解放的 “前走资派”很快自愿报名了。因为别无选择,必须下乡改造,不去是绝对不行 的。可是他们那帮人却迟迟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先报名。据后来他们之中的人 告诉我:开了好几次会,争论,比较,平衡,不得已才自愿报名了。经过上级批 准,只留下极少数几个人进了“革”。我想,这也好!打倒人的,被打倒的,一 律打到了农村去修理地球,结果也算公平! 再进一步分析:所谓的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令人生疑:这有“最 高指示”是证,按照马列主义和阶级分析观点:农民向来被认为是落后的,保守 的,农民是产生小资产阶级的“温床”。所以才有“严重问题是教育农民”的 “最高指示”。共产党员,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反而去接受落后的农民的“再教 育”,既不合理论,也不合逻辑。当时流行的说法是:贫下中农对马列主义毛泽 东思想“学得最好,用得最活”。这不仅是假话,也是违反常识的假理论。 “自愿”报名之后的第三天,十二大队开了一个大会,公布下放名单。我听 到下乡名单有“周韶华”,下放地址是沈阳北部的康平县,也就铁了心。次日就 回沈阳整理家当,准备下乡了。 过了没有几天,掀起了走“五七道路”的高潮。象我们这些“自愿者”,都 没有什么阻力,来了汽车,搬上家当就走。有很多原来的造反派,不仅没有“进 革”,更根本没有想到下乡。那些赖着不走的,红色政权就派一帮人采取了“革 命行动”:管你是老弱病残,驾上汽车“嘟嘟嘟”就开走了,免不了出现老人哭 孩子叫的现象。 不久,红色政权安排了两辆大汽车,我们就下乡到了康平县。好歹,“文化 大革命”初期我就把父母和小儿子送到了河南乡下,大儿子才十四岁,下放到盘 锦当了“知青”,我们夫妇两人,只带着二儿子,算是轻装下放了。 这时已经是阴历十一月,天气严寒,还飘着雪花,估计有零下二十多度。汽 车有毛病,走走停停,一直到天黑才到了我们插队的地方——康平县东关大队九 小队。 我们来到这里时,大队干部和乡亲们奉上级命令,敲着锣鼓列队欢迎。大家 喊着口号:“热烈欢迎五七战士插队!” “向五七战士学习!向五七战士致敬!”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群众并不欢迎我们这些“五七”们。农村太穷了。本来人多地少,来一 个人多吃一份口粮,多占一份自留地,农民还得为我们腾房子,麻烦大去了。他 们喊的“欢迎”的口号,肯定不是真心话。 一个老农说得好:“你们这些长住城里的人,到我们这个穷地方也不容易。 光给你们腾房子,就费了很大事。你叫周韶华吧,把你们分在老刘家,有半间屋。 就这样还是说破嘴,人家才腾出来的,就委屈你们了!”这又证明所谓“走五七 道路”并不是建立理想王国的途径。 那天晚饭,我们是临时在一个老中医家里吃的,他家很热情,说了不少暖人 心的话。饭后我们就到那姓刘的房东家里。他们本来就很紧张的房子,给我家间 壁出半间。进屋之后,我一看墙壁粉刷得雪白。可是我一摸,是结的有一钱多厚 的霜雪! 那天躺下后,冻得周身打战,把全套衣服都穿上,所有的被子都盖上,才勉 强抵御着严寒。但我想:这算是到“世外桃园”了。我变成了一个农民,远离权 力斗争漩涡,我不威胁谁,谁也不威胁我,这是最难得的好“地方”呀! 下乡前,很多关心我的同志,说是我是“一类干部”,进革委会的可能性极 大。可是仔细一想,并非如此:如果我真的进了“革委会”,我得为红色政权工 作,工作就得说话。在那种极左路线统治时期,我一是不能说真话,二是不想说 假话,三是不能不说话。在这“三不”的缠绕中,我不是活受罪吗?再者,当时 的红色政权,是原来不共戴天的三大派实现“大联合”的产物,其派性并未根除, 对于我这个有“前科”的“解放牌走资派”,因为我占着一把权力的“椅子”, 会有一千双眼睛盯着我。做任何一件事情,“鸡蛋里挑骨头”也好,我说话办事 不谨慎也好,但凡有个“三长两短”,再打倒我一次,来个“二进宫”,是轻而 易举的事,这更可怕。 其次,当二类干部处境也不妙:无论参加农宣队,工宣队,你都得下到基层 单位搞“斗批改”,“摸敌人”,“抓敌人”,“斗敌人”,“批敌人”,天天 晚上搞到半夜,又是吃各家的派饭,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再说“留干校”:当“三类干部留干校”更苦,集体军事生活。按规定每天 早晨起床,第一句话要喊“毛主席万岁!”洗脸,出操,吃饭前后,开会前后, 都得对伟大领袖做“三忠于”、“早请示,晚汇报”活动。开一次谁的批判会, 也不知道中间要喊多少次万岁。(有一次我有意做了纪录,每喊一次万岁,我在 笔记本后面即画一道,当然谁也不会猜到这些道道是什么意思。那天我在一页上 画了一百八十多道。)所以留在干校也苦得很! 下乡前有人告诉我:本来是要你“进革”的,因为某某告了你一状,就让你 下乡了。我实在感谢他,他这一状,把我列入了“四类干部”名单,使我得到 “插队”的美差。虽然苦一些,但我本来是农民出身,回到农村,返朴归真,好 呀! 面对满墙冰霜的鸽笼式的小房子,我想,现在的问题是改善目前的环境,起 码把房子搞暖和。我这个人还有一些生活能力,这点小事难不倒我。第二天一起 床,先是改造烧火不旺的炉子。我们河南人砌炉子有个技术性的顺口溜:上面伸 下手,下面能卧狗。下面面积大,通风好,火自然旺。我发现原来老农给我砌的 炉子,下面只有巴掌那么大个炉篦子,而上面却敞开个直径有一尺多的大张口, 在技术上颠倒了。我到隔壁供销社,买了个大炉篦子,先“破”后“立”,第一 项“改灶”工程半天就完成了;第二项工程是疏通烟筒;第三项工程是糊层“简 易”天棚,又在纸窗纸户外加了一层沈阳带来的塑料布,等于两层玻璃窗。这几 项工程,三下五除二,都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一点上火,室内只穿件毛衣就行 了!不亦乐乎! 我想,全国有七亿农民,我怎么不可以当七亿分之一呢? 我在这个新家建设了一个星期,觉得相当满意了。尽管群众说:“老周,你 们刚来,多休息几天吧!”可是我还得表现积极,很快就上工和农民一起干活了。 东北时兴打冻场。虽然每天四点钟就得起床到场院去。可是对于在干校的那种生 活: 写不完的检讨书, 流不尽的辛酸泪, 无穷尽的大批判, 站不了的路线队。 还是感到"换了人间"的快乐。将来我得写一部名为《田园交响乐》的著作! 我们家先是住在老刘家半间屋内,后来刘家要翻盖房子,我们又搬到一户姓 张农民的小下屋。这小下屋原来是他家存放农具的仓库,外间是一盘磨,里间有 一盘炕。房子很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房梁。炕很窄,横着睡,伸不开腿,竖着 睡又睡不下三个人。我的二儿子只好睡在生产队部。次年,公社和大队看我家太 困难,便批了一块宅基地,批了五分木料,我们便盖了独门独院的两间房子。院 子里种了些蔬菜和地瓜。下雨时虽然“外面大下,里面小下,外面不下,里面滴 答”,但毕竟在这个“王国”里,我获得了最大的自由。 在我安安稳稳地在农村劳动这些日子,脑子很活跃,构思了许多作品。大部 分是讽喻“文化大革命”的寓言。为了不至于暴露,我用最隐讳的语言,分散写 在书藉的夹缝中。“文化大革命”本来是一个失败接着一个失败,宣传的却是 “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就以文艺创作而言,就剩八个样板戏了。每年在5 月23日“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发表这天,都“庆祝毛主席文艺路线的伟大胜利”, 八个“样板戏”的电影票是奉命摊派的。为了不让观众退场,还规定了严格的纪 律,甚至给予处罚。这不是自我讽刺又是什么呢?我想:难道“实践检验真理” 这一马列主义原理不灵了? 对于这一主题,我写过一篇“砂锅捣蒜”:砂锅不能捣蒜,这是规律。可是 有个理论家,偏偏说“小砂锅,能捣蒜,千锤万锤打不烂”。那就实践一下吧。 第一个砂锅,一棰就打碎了,理论家说:你的砂锅“质量不好”;第二个砂锅又 是一棰打碎了,理论家说:你捣的“方法不对”;第三个砂锅又是一棰打碎了, 理论家说:你是“别有用心的破坏”……就是不承认规律:砂锅不能捣蒜! 粉碎“四人帮”之后,我发表的几十篇寓言,象《捉老鼠》和《刮西北风皮 匠发财》大都是在这个时期构思的。因为怕忘记,又怕被人发现,便写几句好象 互相不连接的句子,写在牛皮纸背面,作“红宝书”包书皮。 因为自己盖了房子,在我的历史上就产生了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养猪, 养猫,养鸡,第一次种自留地。我们河南省老家是用风箱烧火的,这里则是“干 烧”,浪费了柴草,火又不旺。我用在盘锦干校用过的办法,做了一个手风琴式 的风箱,而且不断改进。我垒的炉灶既可以烧煤,又可以烧劈柴,还可以烧柴草。 大锅、小锅都适用。引得东邻西舍和“老五七”中的朋友都来学习,或者让我去 帮助他们“改灶”。 这期间除了劳动,没有什么任务,有时以阿 Q精神自我安慰:在河南坠子这 种曲艺形式中,有一种“小段”,自始至终每句的尾词都用“小字眼儿”,一韵 到底,这是一种有趣的文字游戏。有一篇“小段”自己颇为得意: 题目是:《走"五七道路"真得劲儿》 有一个干部叫大陈儿, 他家只有四口人儿: 秀英本是他的媳妇儿, 一个小子一个闺女儿。 走了光辉的五七路儿, 下放插队来到农村儿。 在农村盖了三间房儿, 还套了一个小院子儿。 养了个小狗叫花妞儿, 养了个校酣儿叫咪咪儿, 养一群大母鸡儿, "咯嗒咯嗒"下蛋吃儿。 养了一个肥猪崽儿, 起个名字叫白脑门儿。 白脑门儿,真肥实儿, 大陈看着想饺子儿。 每天下地去劳动儿, 大陈儿表现很积极儿。 下工种起自留地儿, 大陈更是卖大劲儿。 种了黄瓜种苞米儿, 种了一片西红柿儿。 生产队里要开会儿, 大陈儿总是蹲墙根儿。 队长叫他来发言儿, 大陈说"俺路线觉悟低说不准儿" 阴天下雨没有事儿, 大陈儿听着收音机儿, 爱人踩着缝纫机儿, 小小子儿,小闺女儿, 炕桌之上下跳棋儿…… …… "五七道路"真得劲儿, 万岁,万岁,万万岁儿! 因为思想不能停止思索,作些文字游戏而已。"文化大革命"以后我一气写了 五十多篇寓言,大部分是在这个时期构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