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假大空"文艺和我的编剧 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文艺创作已被大师和"旗手"们,"导演"得和社会生 活已经没有真实可言了。 第一,当时人们看文艺作品,象发神经似的:弄不好就碰上见了"阿 Q"不能 说"亮"那样犯忌的问题:"水流千里归大海"被分析成"向往台湾";"太阳落山了" 有"恶攻"嫌疑;王光美"四清"时,出过"桃园经验",有作者写了个剧本《三上桃 峰》,沾了个"桃"字,说是"美化刘少奇"在全国各大报上,用整版整版的篇幅被 批判,作者也被整得死去活来……此种事例不胜枚举。 第二无论写作什么题材,必须"以阶级斗争为纲",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已 经成为造成"三化":公式化,概念化,雷同化的模式的根源。以写工业题材的作 品为例,有顺口溜为证: 厂长犯错误(不能写书记犯错误,书记是党的化身, 写书记犯错误就是反党) 书记来帮助(党委书记代表党,善于做思想工作) 老工人忆苦(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必须是先进分子 ,以忆苦来启发落后分子的思想转变) 揪出狗特务(故事结局必须揭露出一个暗藏敌人) "文化大革命"之后,"模式"又有了发展: 身穿红衣裳,(英雄人物,红象征革命) 站在高坡上,(高瞻远瞩) 讲套大道理, 伸手指方向。 批判“文艺黑线”造成的恶果,文艺界的真正大师全被打倒,无一漏网。八 亿人民就只能看江青改编(实为剽窃)的八个“样板戏”了。 在音乐方面,每天必唱的是“东方红”,后来因为无政府主义泛澜,经伟大 领袖提倡,“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全国普遍唱起来。象“社会主义好”这样 的歌曲,因没有写阶级斗争,也成了“大毒草”被批判。这里有个小故事:有一 个歌唱家因为唱“社会主义好”被批斗,歌唱家问:“我有什么错误?”造反派 说:“社会主义好”,难道没有敌人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是麻痹人 民群众。歌唱家说:“那我改: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阶级斗争高” “反动派没打倒,帝国主义跷着尾巴回来了……”造反派说:“你这是长敌人志 气,灭人民威风……”歌唱家说:“我再改:”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 “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歌唱家按原调一 气唱了三十几个好,才得到造反派的谅解。 “文革”以前拍的电影,当然全是“大毒草”,连“洪湖赤卫队”这样的革 命电影,因为“沾”了贺龙元帅的边,被批判禁演。人们常常看的只剩下新闻纪 录片“接见红卫兵”和“西哈努克”到各地参观访问:百万人欢迎这位流亡亲王。 所以观众说:现在中国只剩下两部电影了! 《创业》值得单独一提:这部写大庆铁人精神的电影被“枪毙”的理由,是 给某人“树碑立传”。1998年石油作协开会,我见到《创业》作者张天民同志, 他说,《创业》中那个阶级敌人(工程师,知识分子),是“以阶级斗争为纲” 硬加上去的,当时不写这么一个阶级敌人,就过不了关。我在石油系统任职体验 生活十多年,走遍全国各大小油田,没有一次井喷事故是阶级敌人破坏所致。为 了这部电影的重新上演,几个文艺界人士冒着风险,做了一段地下工作,告了一 次御状,经伟大领袖指示:此片无大错,才得以和观众见面。 大概后来“旗手”也意识到了:年年纪念“5.23”,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 的胜利,不能老让人民看八个样板戏吧!。于是由中央文革出面组织创作。后来 也出了几本小说和电影,都是“从属政治”和“配合政治”的。如《警钟常鸣》、 《反击》、《新苗》之类,主题都是写“文化大革命”夺权和“走资派还在走”、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历史的筛子,不久就把他们筛下去了。 要说文艺作品造假之最者,当属电影《莺歌燕舞》了。到了“文化大革命” 中期,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农贸市场只有卖秧草、劈柴拌子、高粮糠的 了。谁家孩子如果出麻疹,想买条鱼熬碗汤“发”一“发”,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可是在这种困难形势下,毛远新搞了一大发明:赶社会主义大集。为了表现“文 化大革命”创造的空前繁荣,命令各地用摊派的方法:谁家摊一头猪,谁家摊几 只鸡,谁家摊多少鸡蛋,谁家必须卖几百斤大白菜……(有按户口摊的,有按人 头摊的)如果你没有这些东西,得去花高价买。“赶大集”那天,“踊跃”出售 农副产品的农民们,敲着锣鼓,扭着秧歌,产品扎上红带子,和一场文艺演出差 不多。各个公社没有产品“展览”,便安排在不同时间“赶大集”,比较大宗的 产品(活猪、活牛、活羊等),集中起来,互相串换使用。形成猪牛羊们的百里 迢迢的“大游行”。结果猪羊们有的给“游”死了,有的给游瘦了。在“大集” 上,“卖方”是多家——农民,买方只有一家——公家。农民买来的产品是高价, 卖给公家是平价。毛远新的理论是“社会主义大集”是社会主义方向,必须坚持 下去! 毛远新这项“发明”并没有坚持多久。但完全是歪曲生活的虚假电影《莺歌 燕舞》却在全国很红火了一阵。 “公开”的文艺创作在萎缩,民间的“创作”却暗暗传扬开来,不迳而走。 自从盖了新房,我家成了农民聚会的地方。冬天夜长,农村又没有娱乐场所。 每天晚上,本村老农们就到我家串门。这个地方离内蒙近,习惯喝红茶,我每天 晚上都烧一大锅开水,让大家喝得浑身透汗;我家还准备一些常用药,谁有感冒 发烧之类的小病,不用去医院。除了农民外,本村的“青年点”的知青,也都爱 来。因为他们小小的年纪,离开父母,而我的孩子也远在盘锦,同病相怜,格外 亲切。五七战士和知识青年成了天生的好朋友。这时我小屋的炕上炕下挤得满满 的。大家瞎聊天,讲笑话,非常有意思。因为没有谁夺“修理地球”的权利,揭 发谁也捞不到利益,大家说话当然比较放松。 关于赶“社会主义大集”就有这么一个笑话: 因农副食品奇缺,群众不吃鸡蛋不要紧,红色政权里掌权人是要吃的。 有一天,革委会下令增加鸡蛋产量。因为个人养鸡属于“资本主义”,县里 便建立了一个国营养鸡厂。蛋厂孵小鸡得用鸡蛋。没有鸡蛋,革委会下令农家每 户按人头分配:人均上交一斤鸡蛋。不养鸡者,即使花高价自买,也必须足数上 交。可是当时鸡们因为营养缺乏,公鸡不“压”母鸡,上交的鸡蛋孵不出小鸡。 本来可以食用的鸡蛋,经过这么一孵,好蛋反而变成了“坏蛋”。 于是革委会又下令,不交鸡蛋了,改为直接交小鸡崽。农民哪里来得鸡崽? 当时老鼠奇多。因为猫饿得也消极怠工,不仅不捉老鼠,而且和老鼠订立了“攻 守同盟”,共同去偷盗公家仓库里的粮食。这个老农把家猫捉到,重重打了一顿, 说: “你知罪吗?” 猫说:“本猫一贯奉公守法,何罪之有?” 老农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敌我不分,混淆阶级界限,和老鼠搞的鬼 阴谋,我们清清楚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猫说:“雪亮又怎么样?” 老农说:“现在给你一个立功机会,否则我们要对你采取革命行动,让你尝 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我这功……怎么立法?” “运用你和老鼠的关系,找个借口,在我们准备好的那个竹笼里,召开一个 老鼠会议,让我逮它个二十只老鼠,你就算完成了任务。” “那……不是骗人吗?我也太对不起朋友了。” “谁不骗人?你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立功赎罪要紧!”于是猫儿果然用这 种办法,让老农捉到了二十只老鼠。 老农提着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竹篮,来到国营养鸡厂。向该厂革委会主任上 交“鸡崽”。那时无论买什么东西,有什么交往,彼此必须互相说一句语录。这 个老农说:“为人民服务!” 厂革委会主任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老农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主任说:“要斗私批修!拿鸡崽来!” 老农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请收下!”把竹篮递过去。 革委会主任接过竹篮打开一看,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老鼠们“出溜”跑了 个净光。主任火了:“你这鸡崽……怎么回事?” 老农说:“这是从私家买来的,谁让你说' 斗私批修' 来着?它们怕斗私, 就吓跑了。” “不对,不对!你拿来的不是鸡崽,是老鼠!” “原来是鸡崽,可是如今鸡崽也学会了辩证法,一下就变成了老鼠,我有什 么办法?” …… 有一个知青讲了一个笑话: 某知青,因母亲生重病来信要见儿子一面。这个知青请了七天假,回城去看 老母亲。因为母亲病未好,知青超假一个星期才回到青年点。这个“违纪”事件, 引起了红色政权——公社领导的重视,立即开展对这个知青的“革命大批判”。 原来这位主任有一个妹妹,主任一定要她嫁给县革委会的一个白痴儿子。可是他 妹妹早有了心上人儿。主任的妹妹只好和她的心上人儿私奔,闹得不知去向了。 这个知青早知此事,于是急中生智,对主任说:“主任呀,你不能冤枉我,我是 替你搞革命工作了。” “你怎么替我搞革命工作?” “你的妹妹不是出走了吗?我见到她了?” 主任一喜:“你在哪里见到她了?” “就在我们住的街道附近,我非常热情地把她接到我家,好生款待她,苦口 婆心地给她讲了好几天道理,嘴都磨破了。” “你怎么说的?” “我反复给她读主席语录。我说,那男人拐带你,而你是革命干部的子女, 他是我们的敌人,你的亲哥哥才是我们的最亲最亲的亲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既然那个拐带 你的人是敌人,你现在应当回到你哥哥身边……” “她怎么说?” “她说,你讲得太对了!” “她怎么没跟你回来?” “她说,我哥哥干涉我的婚姻自由,现在他才是我的敌人呢!他反对的,我 就要拥护!” “我妹妹现在在哪里?” “她说完就跑了,我怎么也喊不住她!” “你他妈的说假话,给我扯王八蛋!” “我不会扯王八蛋,我会扯鸡蛋。”说着把一竹篮鸡蛋递给主任“不成敬意!” 主任一见鸡蛋说:“妹妹,鸡蛋,鸡蛋,妹妹……”想了想把鸡蛋送给县革 委会的白痴儿子。白痴儿子一见,大声唱着:“鸡蛋呀#好妹呀!鸡蛋好吃呀# 好妹不知呀!……” 知青才免了一场“革命大批判”。 常在晚上到我家串门的,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我们刚到东关屯,在他家 吃第一顿晚饭的那位中医。他的文化并不高,也没有正式学过中医。如果在正规 医院,他是没有资格开处方权的。他靠自学,懂得些医理。因农村缺医少药,农 民都找他看病。花钱不多,往往很见成效。他排行老二,人称“二先生”。这位 二先生说话不多,却很幽默。我记得,批林彪叛国时,我和贫下中农一起学文件, 学到江青的辅导报告时,有一段江青的话:“和林彪集团的这场斗争,是阶级斗 争的继续”,这位二先生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上次' 继续' 到刘少奇,这次 继续到' 林彪' ,下次还' 继续' 到谁那里呀!” 在“批林”结合“批孔”时,一般的老农民谁知道“孔老二”是怎么回事? 但是上面对“批林批孔”要求消灭一切“空白点”。即使是孕妇,病号,也要把 文件送到床头,读给她们听。在小队召开的批林批孔大会上,人人都要发言,有 一个老农民说:“我也不会批呀!” 二先生启发他:“你不会批,还不会骂吗?会骂就行。” 这个老农便骂起来:“孔老二,我操你八辈祖宗!我们贫下中农生活这么苦, 你黑了心肠,胆敢贪污二千多元钱!” 一时人们不知道他骂的是怎么回事,后来大家一问才明白,原来他把“孔老 二生在两千多年前”,听成“贪污两千多元钱”一时传为笑话。 在那些日子我听到的最有水平的笑话,还是二先生讲的一个“砍树”的故事: 有一个老贫农,早年在房前房后,种了十五棵树,到“文化大革命”期间, 已经长得很大了。这年老农的儿子要成亲,没有木材打家具。当时为了割“资本 主义尾巴”,私宅里的大树都归公了。老农多次请示大队革委会主任,请求砍几 棵树,更是一百个“不行”。可是在一个夜晚,老农突然砍倒了五棵。对于这种 “破坏公共财产”的行为,当然得严厉处置。于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带着几个民兵 和一根麻绳,到了老农家里,厉声问:“你为什么私自砍公家的树?” 老农不慌不忙地答:“主任呀!你可不能冤枉我,我不是私自砍的,我是请 示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呀!” “嗯?你请示了毛主席?”主任一时有些狐疑。“你怎么请示的毛主席?” 老农从容不迫地回答:“主任呀!现在不是时兴' 早请示,晚汇报' 吗?昨 天晚上我向伟大领袖进行晚汇报时,说:毛主席呀#韩主席!您老人家是最最关 心我们贫下中农的,我儿子现在要成亲了,没有几件家具怎么能行呢?比方说, 没有一张床,在红色政权领导下,能让孩子睡地下吗?所以请您老人家示下:我 可不可以砍几棵树?我亲眼见毛主席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地点了点头。我又问:” 我可以砍几棵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一挥手,伸出五个指头,指示我可以砍五棵。 请你看看墙上这张宝象,毛主席是不是伸出了五个指头?” 主任一看,墙上有一张“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大幅挂象,果然伸的是五个 指头。便什么也不敢说,领着民兵就回去了。 第二天,老农又砍了五棵,革委会主任又来追问:“你怎么又私自砍树?” 老农象昨天一样回答,我又请示了毛主席,毛主席表示我还可以再砍五棵。 大队革委会主任说:“你纯系一派胡言!我每天也向毛主席' 晚汇报' ,怎 么不灵呢?毛主席怎么没有向我点头微笑呢?” 老农赶紧捂着主任的嘴:“主任呀!说毛主席' 不灵' ,这话是' 犯天条' 的呀!你在这儿说了就算了。要是有人汇报上去,这还了得!心诚就灵,是你在 向毛主席汇报时,心不诚,毛主席才不答应你。因为我心诚呀!”于是主任只好 带着民兵又走了。 第三天老农又砍了五棵。主任就没有再来找老农的麻烦。 这些笑话当时在康平县流传甚广。我觉得在说假话年代,论起说假话的艺术, 讽刺说假话的幽默感,农民确实胜似作家一筹的。 过了不久,我因为在整党会议上,说了几句半真半假的话,来了个“二进宫”。 受过批判,我觉得我家这个“俱乐部”也该关门了。否则,不定哪一天,有人为 了自己“革命”,出来揭发我搞“裴多菲俱乐部”,我就更倒霉了。从那时起, 我早早地就关上灯。有人来敲门,我就说睡了。但我还有后悔之处。如果能够保 持我这个聚会场所的“繁荣”,对于了解民情、社情,对于我体验生活,搜集民 间故事,肯定会有大大的收获,可是我不敢继续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