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效的有效劳动 自从县五七办对我进行了大批判,要定我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我一直 等着他们的从重发落。等待喜事和等待灾难,时间同样难熬。 有一天,东关公社领导小组那个姓 L的组长来我家,表情倒是笑眯眯的。但 那次在东关公社范围批了我三天,故意表现出来积极劲儿,使我原来对他的好印 象蒙上一层阴影。 L 组长一进门就说:“你大喜了!” 在旧社会,牢头对即将行刑的犯人,往往向他祝贺“你大喜了”。难道我已 经大难临头? 我说:“我会有什么喜事?我行李都准备好了,哪一天' 人保组' 来逮捕我, 我立马就跟着走。” 他说:“你别乱想,也别记着我们批判你的事。你想一想,我们不批你行吗? 现在我说的,你真是喜事临门了。”他说得很亲切也很真实。 “我如果真有喜事,得感谢你们的最大关怀了。” 他说:“是这样:咱们康平县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县革委会要写一个剧本, 满哪儿找作家。他们问我有没有写剧本的人材,你给推荐一个。我说还用找吗? 我们公社的周韶华就是作家,在眼皮底下,招之即来……” 我心里对他的话是打折扣的,我知道他向来胆小,如果上面没有意思,他是 不敢推荐我的。我说:“我过去尽写小说了,没有写过剧本……” “县革委会要求写歌剧,象' 样版戏' 那样的。” “那更不行了,对话剧我还一窍不通呢,何况歌剧。” “推磨推碾子不都是转圈嘛。我说,你别谦虚了。县革委会让你写作,说明 红色政权使用你,也就是说信任你了。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到县革委会报到。” “让我考虑一下……” “你不用考虑什么。现在写作是' 三结合' ,县革委会领导出思想,贫下中 农出生活,你这个作家出技巧。听县五七办说' 写作班子' 都给你搭好了。” 我想,现在能写什么东西呀!要写也是脱离生活的胡编乱造,只能是' 鹰歌 燕舞' ,可生活是充满了苦难的。又仔细一想,这次得到红色政权的信任,无论 写什么对社会都是无效劳动。可是对自己说来却是有效劳动:只要他们让我写作 了,就说明我不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就不能再整我了。给我戴什么“帽子”, 给什么处分都化为乌有了。 干!傻瓜才不干呢。我问:“要我写什么题材?” L 组长说:“咱县不是实现机械化了吗,题材就是歌颂咱县的红色政权,在 ' 抓革命,促生产' 中是如何实现机械化的。” 我的命运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时来运转,遇难呈 祥,逢凶化吉了!前几天我还是敌人,如今又变成值得红色政权重用的作家了, 真他妈的滑天下之大稽! “那好吧。”我同意了。 此事的起因是:前几天“辽宁日报”刊登了豆腐块大小一条报道,说是康平 县农耕实现了机械化。实际上只是机耕站给农民犁了那么一部分地。后来我听到 的情况是,有的地方对机耕站的人没有好生酒肉招待,把土地犁得乱七八糟。说 是“全县”实现机械化,纯系自己瞎吹。可是既然在报纸上吹出去了,县革委会 就得接着“作文章”。由此,想写个剧本用文艺形式再吹一吹,这才想起了我。 让我去当吹鼓手的角色。 还有,当时文艺创作中推广所谓“三结合”的经验,我也深不为然:领导出 思想,那作家就没有思想了?作家没有思想,写什么屁作品;群众出生活,作家 没有生活,不是煮无米之炊?况且就是给你“配”一个“有生活”的群众,能代 替作家的生活体验和生活感受?作家出技巧,如果作家没有思想,没有生活,不 是只剩下个“拚凑匠人”了?可是这种荒唐的创作模式,居然能够在全国推广, 又是文艺史上一件奇事。 次日下午,我被召到新生红色政权——县革委会。我站在大门前,徘徊了一 刻,大门前那个站岗的哨兵使我犹豫起来。现在“阶级斗争空前尖锐”,万一自 己稍有不慎,当作现行反革命被扭送到“人保组”,不是闹着玩的。我又一想, 我是县革委会主任和县武装部部长请来的客人,怕什么?便大步走过去。 那哨兵问:“你干什么?”态度很严厉。 我说:“林主任约我今天下午来谈……” 哨兵马上进收发室摇电话。摇了半天,面容和善多了,说:“进去吧。” 我便理直气壮地走进了大门。 又问了院里的人,在后院一排红砖平房中见到了林主任。我一自报家门。林 主任便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欢迎,你是周韶华同志吧!” 这位主任矮矮胖胖的身材,穿着绿军装,从粗糙的皮肤看,是一位农民出身 枪杆子撸出来的标准军人。这几年我一直被“无产阶级专政”,如今有资格被称 为“同志”,真是受宠若惊。 “请坐,请坐。”主任说。 我坐下来。 “是这样,”林主任说“咱们康平县农业机械化搞得好,受表扬了,你先看 看这份报纸。” 我接过报纸,见二版有块消息,说是,……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我省 农业机械化得到了迅速发展,其中全面实现机械化的有……机耕面积达百分之九 十……“康平县就名列其中。 等我看过报,林主任说:“既然上级表扬我们县,说明我们在' 抓革命促生 产' 方面取得了成绩。现在光新闻报导还不够,还应该写一个剧本,好好宣传宣 传。我交给县宣传组这个任务,他们说我县没有写作人材。我说,下乡的插队干 部中藏龙卧虎,你们给我查一查。他们一查,还真发现了你这个作家。他们说, 你是走资派。我看了你的档案,屁话!一个小八路出身的作家还会反党反社会主 义?即使有错误,也还是认识问题吧!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连个犯错误的干 部都解放不了?哈哈!”听了这话,我知道 L某人说是他推荐的我,纯系谎话。 我很感谢这位主任的信任和佩服他的豪爽。问:“写个什么形式的东西呢?” “要写成《龙江颂》那样的。我就看不惯那些洋玩意儿:跳舞的不说不唱; 说话的,不舞不唱;唱歌的,不说不舞,咱们的样板戏多好!又说,又唱,又舞。 你就按《龙江颂》写……你写好了,让咱们县剧团排演,争取进省、进京演出!” 原来说是“领导出思想吗,”我还想让他再讲讲,给我“出点思想”。可是 他说:“就这样吧!用你那生花妙笔写一写咱县的机械化吧!” 他的谈话完了,我想,他也给我“出”不了什么思想,赶忙告辞出来。这时 宣传组那个同志,拿着一封介绍信,又向我介绍了一位老农。宣传组同志说: “这位是于大爷,老贫农,生活可丰富呢。”我想,这就是给我“出生活”的人。 他领着我们两个,到了县招待所,开了一间房,我就编将起来。 可是编故事之前,我得先让老于大爷,给我出点“生活”。我问:“于大爷, 请您谈谈,你们村是怎么实现机械化的?你随便讲,有啥说啥。” 老于大爷睁着昏花的双眼,说:“上级,说是要机械化。我们队来了两台拖 拉机。五六个人,每顿饭得好酒好肉招待。他们犁那个地呀!深一脚浅一脚的, 象画画……” “你讲点在机械化中的好人好事……” “好人好事有,我到冬天了,没有衣服,东邻他二大爷给了我一条棉裤。虽 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旧了一些,还是挡寒的呀!” 我说:“不是,是让你讲机械化中的好人好事。” “让我想想,想想……” 我想,全县实现机械化本来就是虚夸,老于头能有什么生活?编剧编剧,还 是我自己编吧! 按照当时“主题先行”的理论:我先确定了主题,即歌颂农业机械化。农民 叫拖拉机为“铁牛”,剧名就叫《铁牛赞歌》。没有矛盾就没有故事,谁和谁矛 盾呢?我编了一个故事:说是农业大丰收了,家家户户钱袋里满满的。那么丰收 后是继续革命呢?还是把钱花掉呢?某村有两个老农。一个主张继续革命——搞 农业机械化,另一个老农则要娶媳妇,盖房子。为了加点“水分”这两个老农各 有一儿一女。两个老头为“路线”越吵越激烈;一对青年为爱情越恋越热乎。按 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还必须加一个破坏机械化的老地主。……最后主张 “继续革命”的老农忆苦思甜,另一个老农受到感动,“落后转变”,老哥俩儿 重归于好,两青年婚姻美满,大团员结局…… 我把这纯系脱离生活瞎编的故事讲给老于头听,问他:“于大爷,这个故事 怎么样?” 我不清楚老于头听懂没有,瞪着茫然的双眼说:“挺好,挺好!” 因为当时各种文艺作品题材中都有“老贫农忆苦,揪出狗地主”之类的情节, 我想让老于头讲一个新颖一点的忆苦故事。我说:“老于大爷,听说你在旧社会, 给地主扛大活来着,你受他们的残酷剥削,一定很苦,你忆忆苦,给我讲个故事。” 也不知道这个“生活丰富”的老贫农,宣传组是怎么挑选的,从土地改革到 “文化大革命”这几十年,时代好象一点也没有“塑造”过于大爷。老于头想了 想,茫然问我:“故事?啥故事?” 我说:“你给地主扛活受苦的故事。” 他又想了想,说:“那时我年纪还小,才十五六岁。夏天铲地,总也跟不上 趟。那打头的就讲故事,那故事可' 荤' 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讲起来“荤”故事,老人就有了智慧似的。语言也丰富 了。他接着说下去:“有一个地主家的大姑娘,都十七八岁了,大门不出,二门 不迈,由丫环侍候着,从来没有下过绣楼。有一天,姑娘打开窗户,见街上有两 个卖菜的说话。一个问:”你今天发财!卖了多少钱呀!“另一个答:还卖钱呢, 卖个鸡巴吧!楼上这姑娘长这么大,还没有听说' 鸡巴' 是什么,就问丫环:” 什么是鸡巴呀!“…… 他还要说下去,我说:“老于同志,我让你讲讲给地主扛活受苦的故事。” 他说:“嗬!那时候铲地,三伏天,可热了。午间吃高粮米水饭,吃粘豆包 最抗饿,让你使劲造……”“造”本地话是吃的意思。我看让他忆苦,还不如我 多年积累的故事生动,便不再问他说了。自己编了一个。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写作确实是无效劳动。我写完初稿,为表示重视,开 了革委会常委会,听我读剧本,让大家提意见。首先对主要人物就有了分歧。一 种认为:现在强调革命新生力量,两个主要人物都是老农,这不好;要写成两个 共青团员(我心想,这么一改,他们就没有儿子女儿了,没有两青年恋爱,还有 什么戏?)一种意见认为:现在落实老干部政策,主要人物应该写老干部,可以 表现继续革命的思想(这样改我编的故事也得全吹)。有的要强调党的领导作用, 写一个好书记;有的认为老干部没有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不能给走资派唱赞歌。 …… 林主任倒是很开明,说:“大家的意见都很好,韶华同志、再考虑考虑修改 一下……” 他妈的!你们的嘴都比我大!只有作者没有发言权。“意见都很好,我听谁 的呀!” 对于我说来,反正写作没有“定额”,我就在“磨洋工”中修改吧!现在县 革委会“使用”我了,谁也不敢整我了! 写真实不好改,说假话却好改,《铁牛赞歌》写的全是假话,是很容易改的。 比如有一段唱词是: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像明灯, 照得(那个)大地一片红。 丰收了不忘继续革命呀, 农业机械化走向新征程! 后来到地区审查剧本,他们说是现在农民种地不上粪,即使攒点粪,也往自 留地上。一筐粪往哪里上,是个路线问题,让我以在公家的地里上"满粪化"为主 题。地区革委会的意见我必须尊重,这段歌词我便改成了: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像明灯, 照得(那个)大地一片红。 丰收了不忘继续革命呀, "满粪化"道路走向新征程! 后来送到省宣传组审查时,说是要宣传农业学大寨,又要我把主题改成搞"梯 田化",我奉命再改成: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像明灯, 照得(那个)大地一片红。 丰收了不忘继续革命呀, 学大寨筑梯田走向新征程! 这个剧本翻了多次烙饼,翻到谁也不耐烦的时候,也就不了了之了。"文化大 革命"之后,我的短篇小说《编剧》,写的就是这次生活体验。从文学创作规律看, 这故事很可笑,但叫人笑不出来,我加了个副题"难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