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哇!烧起来、烧起来了啦!」凌少奇惊慌地大叫出声,同时忙将正好提在 手上的半瓶水往前泼出—— 扑灭蔓延上依农长发的火星。 整个事件的过程从发生到结束不过只几秒钟,却彻底地翻转了许许多多原来 没在预期中的事。 这场小意外,从依农发了个呆开始。 当时少奇正提着水瓶准备去各桌帮客人加水。经过柜台时,正在煮咖啡的一 个酒精不晓得因为什么缘故,竟然冒出了一片火花,就那么刚好地掠到了依农长 发的尾端,并且一下子就往上窜烧,她直觉反应地就把手中的水泼了出去。 依农惊醒过来时,脸庞和衣服都湿了,一头美丽的长发也受了严重的伤。 店里霎时起了一场骚动,客人关切地围绕在依农身边。 「天啊,那么美的头发……」有多少客人是为了欣赏那头长发而成为「呢喃」 常客的啊。 依农安慰着那些替她惋惜不已的客人与仍然在惊吓中的少奇道:「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瞪着被烧到的一截长发半晌,她垂下眼,从 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刀,从耳下一把将受火波及的发剪去。 「依农姐?!」少奇抱着她惊喊出来。 当沉重的头发一剪短,她立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好像,连一些过 去的什么也一并剪去了。 原以为她并非刻意的要将头发留到这么长,直到现在,前尘往事随着遭焚的 发丝,丝缠进了她的心,她这才明白,六年来她不曾剪过她的发是因为……他说 过他极爱她的发。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到有关「爱」的字眼。尽管对象是 她的发,但她是不是自那时起就已经暗自下决心要为他留长发丝? 她不知道,也永远无法回过头去厘清,当年她对他那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 情。 直到多年后的现在,她剪去了发,这才明白,当年那份感情早已随着岁月的 流逝而在她身上刻下太深的烙印。就像这头曾沉重到拉痛她头皮的长发般,鞭笞 得她体无完肤。 她这辈子所得到的快乐是那么的少,而她自问:她真的要这样沉重的过完一 生吗?突然间,她的心在摇着头说:不,她不愿意。 如果有什么怨恨或懊悔的心情的话,是不是也该就此放手了? 她愿意只记得当年他对她的好。 啊,她是真的想要放手。 与剪去头发同样突然地,她轻声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泪。 少奇看着她的笑,颇为不解。「依农姐……」 依农抚着剪短后的发梢,「为什么我会觉得……好轻松啊。」胸中经常郁着 的什么,好像也随她这一声笑被释放了。 她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年她能够勇敢一点就好了。 就算会失去,至少曾努力过就不会后悔。但当时她心乱如麻,才因为刚刚领 悟自己那汹涌而来的感情而吓了一大跳,同时也为了他的新恋情觉得受伤。 但除了一再地后悔之外,她其实没有真正为自己的感情争取过什么。与郭星 儿的积极主动比较起来,她颜依农实在是一个懦弱到不行的胆小鬼。 当年她狼狈地逃走,有几分原因是为了怕看见自己嫉妒的丑恶。假如她真关 心他的话,她至少应该要能够忍着心痛,笑着祝福他的。然而当时的她做不到… … 那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假如当时她能有多一点的时间来抚乎受伤的感觉, 或许她还能继续保有他的友谊,但…… 当年,期末考刚结束,还没拿到毕业证书,她就接到了一通电话,是照顾妈 妈的安养院打来的。他们说,妈妈得了肺炎,陷入重度昏迷,被送进了加护病房。 当天晚上她就搭夜车回南部,却只来得及见到妈妈的最后一面。他们再也没 有机会在一起看卡通了,而她也永远失去了照顾她仅剩至亲的机会。 她的整个世界霎时都崩裂了。她的感情是一团糟,她的生活失去了期望,这 几年来她辛苦的工作赚钱,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这世上再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她葬了妈妈,收拾好一切后,回到台北,辞 去工作,把手边的家教转让给学弟妹,然后领了毕业证书,带走她的猫。从此一 人一猫相依为命地过着寂寥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有好一段时间她什么也无法想、无法 回忆;等到她稍微清醒过来以后,那绝望的寂寞几乎将她淹没,她知道她若再待 在台湾这岛上将会疯掉,所以她变成一个孤单的游魂,从台北城飞到了曼哈顿。 四年来辛勤工作的所得让她在异国流浪了好一阵子,直到她心口的伤痛稍微 结了痂,也觉得比较能够面对人群时,才走进一家贸易公司里,成了一名白人主 管的助理,替他处理来自亚洲地区的业务。 她做得很好,得到了好几次升迁的机会。这份工作的薪水相当优渥,再加上 她花用极少,没几年,就已经存下一笔不算少的财富。 再然后,她动了思乡的心,飞回台湾。这期间伴着她的,除了她的猫以外, 便是他的歌声。在美国时,她无意间在唐人街发现了他的唱片,才知道他已经踏 上他自己的梦想旅程。她听着他的歌声,知道自己从未忘记他。 六年了。她思念他整整六年。但或许他早已不记得她…… 她不敢去确认,直到现在……她为了想忘而拾起那份藏得太久的勇气前来了。 抚了抚剪短的发,她鼓起勇气按了唱片公司的对讲机。 对方的接待员立即传来公式化的响应:「环亚唱片。」 「你好,」依农站在对讲机前,看着玻璃大门后忙碌的人群。「请问叶予风 先生在这里吗?我是他的朋友,想要找他。」 接待员早已透过监视器看到了她的身影,口气不耐烦地说:「等妳把头发留 长再来吧,叶先生现在只想见长头发的女人。」说完就挂了对讲机。 依农错愕不已。她先前已经到他所属的经纪公司那里去找过他了,但所得到 的答案也跟刚刚得到的相差无几。 他们都说:他只想见长头发的女人。 抚了抚才剪短没多久的发尾,依农不禁失笑。早知道,她早个几天过来,说 不定就见得到他了。 他曾说过,如果她迷了路,他会让她抬起头看着星星就能找到他。 他是做到了。六年不见,如今的他已是天空上一颗闪亮的明星。但……他太 高太高,而她则太渺小,她虽然知道他在哪里,却仍然找不到他。 那名长头发的女人,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能被他这样挂念着,应该是很幸福的事吧? 她真的想知道,当年他跟郭星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分手吧……」郭星儿挫败地说。 而叶予风根本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已经连续好几天,他为依农的消失而 乱了、慌了心神。 她去了哪里?为什么突然辞职了? 托托不见了,是被她带走了吗?她为什么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为什么连说都 没有说一声就消失无踪,是出了什么事吗?还是…… 看着眼前为另一个人心烦意乱的他,星儿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仍然 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从一开始,他爱的就是另一个女孩,只是他自己没发现而 已。当时她不愿意提醒他,是想给自己一个机会,但交往两个月下来,她终于不 得不承认,她根本连一点胜算都没有。属于她的这场独角戏,从头到尾,男主角 都不属于她。 「我们分手吧。」她又说了一次。这回,终于得到了他的注意力。 叶予风醒神回来,好像有点讶异看到星儿坐在他的对面。「对不起,妳刚刚 说什么?」有点不好意思没注意到她的存在。 星儿真想哭。他连她说什么都没注意听。那么讨厌的话,她不想一说再说呀! 「我说,我们分手吧。」她眨了眨眼,忍住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为什么?」怎么突然……他瞪大眼看着她。 「我不想再看见你眼睛明明看着我,心却总是看着别人。」 「什么别人……」他不懂。 见他一脸不解,星儿真是哭笑不得。他这个样子,叫她怎么恨他呢? 「学妹?妳、妳别哭啊……」他有点急了,到处找面纸,好不容易找到一包, 连忙递到她面前,「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妳不高兴的事?」 她打断他。「没有,你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只是你不爱我。 「那为什么——」 「学长!」星儿终于受不了了。「你还不明白吗?你根本不爱我呀!你要我 怎么继续忍受看你在我身上找寻另一个人的身影?」 「另一个人……」 「我不该被当成替身,而你也该看清楚你自己真正爱的到底是谁了!」 叶予风错愕地瞪大眼。「我真正爱的……」 星儿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地问:「你爱我吗?」只要他说他爱她,就算是骗人 的,她也会留下来。 「我……」但他说不出口,「我……」怎么了?为什么他说不出口? 见他吞吐了老半天仍讲不出来,星儿摇摇头,先是哭了,又笑了。 「算了,不要说了。你不爱我,这我早就知道了。那就这样吧,好好保重, 学长。从今以后,你自由了,我也是。」 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突然地,她倾身向前,吻住他说不出半句话的唇。而 后心酸一笑,「至少,你的初吻是我的。」否则、否则实在不甘心啊。 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她。他开口是依农、闭口是依农,张开眼睛想的是依农, 闭上眼睛想的也还是依农。他会接受她的追求,大概只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见了 一点点的颜依农,而不是她郭星儿本身。她在他眼前从来都不是她自己。这样子 的感情……哪里能算是爱情呢。好惨,她的初恋……星儿突然有些生气。 「学长,你明明爱她,为什么不敢说呢?」 「学妹……」他还为她的一席话错愕着。 想起颜依农那张带着三分清冷的容颜,她却又笑了。这两个人在面对爱情时, 还真是相像。明明就爱着对方,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而不让对方知道彼此的感 情,甚至连自己的心都骗。 「我……」他爱……他爱「她」?! 最初见到星儿时的那份熟悉……他突然领悟了!那份熟悉是因为当他看着郭 星儿时,有一瞬间,他以为他看见的人是依晨——那个假使成长在一个正常的家 庭里,也会如此勇敢地说出内心想望的依农。他多希望他能看见她变得勇敢而不 畏惧失去。 星儿没有说错。为什么他会如此盲目,竟未曾领略到这一份感情的真面目? 他们俩,到底谁才是最害怕失去的那个人? 看着他迷茫的表情,星儿摇摇头,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去找她吧。」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