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寝宫内,老皇帝屏退众人,独留皇太子于榻前。尽管握着儿子的手已没多少 力气,眼神却还是清楚明亮的。 “朕刚才……对你与诸大臣的交代,你都记熟了?”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请父皇放心养病。”年轻的皇太子玄祯心中哀凄,哽 咽难言,在父皇面前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有紧紧回握着父亲的手。 “我朝建立,还不到二十载。待朕归天后,我族一手打下来的这片疆土,自 然由你来接管;你要谨记朕的话,以德为政,以民为天,才是治国王道……” “父皇……” “有一件事,不算是秘密,却也未曾公开。当年战乱,你母后带着你们兄弟 五人,在战马奔腾中离散,后来你们几个虽然平安归来,却独丢了你大哥……” 玄桢知道这件事,因为与他同年的孪生大哥在战乱中失散,所以他才会被选 为东宫太子,继承王业。 “儿臣知道,儿臣定会继续找寻大哥,等大哥一回来,儿臣绝不贪恋权位, 将这本应属于大哥的位子亲手还给——” “不,孩子,不要再找他了。朕不要你再找他,好好地当你的皇帝,懂吗? 咳咳!别让那些想扰乱政权的人——咳咳!有机可乘。”玄祯闻言,不禁错愕。 但老皇帝抓着玄祯的肩头,目光炯炯地凝视着玄祯,一字一句说得艰辛:“听到 了吗?朕要你当皇帝,要你是天命所归。咳咳!我朝新立,局势不稳,外面有许 多人觊觎这个位子很久了,你要巩固王权,要小心翼翼,知道吗!权力,要时时 刻刻地紧握住;弱点,要不留痕迹地隐藏起来,不要让别人——咳、咳咳!”老 皇帝一阵猛咳,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往后一仰,几乎要将玄祯压倒。 “是你大哥他……无福无缘,才遭此劫。算是朕亏欠了他,到了阴曹地府再 补偿他吧。”老皇帝的眼角有了泪光。 “父皇!”玄祯见父亲大气出得快、进得少,忙传唤太医。太医进来诊脉, 老皇帝的呼吸却又缓和些,太医见他红光满面,知是回光返照,赶忙又请诸后妃 皇子谒见。诸皇子围绕在老皇帝床边,老皇帝微微睁眼,看着他们,又是点头, 又是叹息。最后眼光落在玄祯腰间配的那块玉,上头一面刻麒麟、一面刻着“祯” 字。他微微笑,没过多久,便仙逝了。 皇帝驾崩,全国举哀。玄祯登基时方满十八,不出先皇所料,有不少诸侯亲 王大为反对,几欲起兵叛乱,玄祯皇位岌岌可危。所幸有数位良臣辅佐和开国大 将的支持,加上玄祯自爱爱民,裁税减赋,治灾平乱,极获人民拥戴,没过几年 便四方归化,河山统一,一时间堪称海外升平,局势终于稳定。朝政安定后,皇 太后准备替这年轻的皇帝筹办成家大事,选秀的活动便开始在民间展开。 “璐儿,你在哪儿?”春风,夹带着清露,弥漫着暖意,轻盈地抚过了枝头 上的朵朵艳红。青年男子的呼唤声也乘风飞驰,响遍了满山满谷的桃花林。 “璐儿,别闹了,再不出来,我就一个人回去了!”年轻男子的声音里透露 着焦急,令那隐身在朵朵艳红后的红艳身影,因得意而低笑出声,颤落了点点桃 花雨。男子突然停止奔走,侧耳,倾听,微笑。 “啊!”突然伸出来攫住她腰肢的手,着实吓了樊璐一大跳。 “顽皮丫头!”男子捏住樊璐的鼻头,却让樊璐硬给挣开。 “元烨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甚至连他何时爬上树的都不知道。 “喏,你掉在树下的玉玲珑。”唐元烨扬了扬手上那串用红头绳系成一串的 玉玲珑,顿时响起一片玲琅玉声。“还有,你忘了我有多么擅长于——” “打猎,”樊璐笑了起来,“你有多擅长于打猎!我怎么忘了呢?你和大叔 学了十几年的猎术啊。”樊大叔是杭州一家相当有名气的武场的师傅,专门教人 射箭打猎的功夫。元烨身为樊大叔的养子,自然也学到了一身的狩猎功夫。 元烨看着璐儿笑,有一瞬间,他觉得无法呼吸。而他日夜狂烈渴望见到的, 就是她那抹艳丽如桃、妩媚如杏的笑容,即使是如此令他感到窒息。一笑倾城, 再笑倾国!呵,这种说法不仅俗套,甚至连璐儿娇笑令人心醉的程度,都形容不 到十分之一啊。尤其是在这种春天里的黄昏,衬着花影,映着夕阳,璐儿的笑, 变得更加震人心弦。 他想起了昨晚与樊将军的促膝长谈,樊将军想招他为婿,让他与璐儿结为连 理,那么将来他便能日夜有璐儿的笑颜相伴。能得妻如樊璐,他的人生夫复何求? “你又发呆,呆头鹅!”樊璐一戳元烨的额,抢回了玉玲珑。 “璐儿,”元烨飞快地握住了她的青葱玉指,仿佛不愿放。“过几天,先生 要考你背书了,喏,我教你的那些诗还记得吧?” “记得,我背得可熟了!”樊璐的双眸里闪着光,“长干行、长恨歌、子夜 四时歌,长相思、长信怨、天末怀李白,随便任你考,我倒背如流!” “好,那我就考考你!我念一句,你接一句。”元烨凝目想了想,“美人如 云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蒙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樊璐将手垂在半 空中,叮叮当当不停晃着那串玉玲珑,她笑道:“长相思!再来、再来!” “别得意忘形啦!”元烨将樊璐抱起,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一同倚在树干上。 风吹得,正温柔。“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樊璐接道。 “天生丽质难自弃——” “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停、停!”元烨忙打断了急欲表现的樊璐,“叫你接一句就好,你怎么— —” “我是怕你背不出来啊。”樊璐眸光流动,眉飞色舞。 “我若是背不出来还有资格教你吗?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在天——”元烨顿了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技。”他一边 念,目光忍不住追随着她因风飘逸的青丝,伸手轻触,眼中似水柔情。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樊璐笑着,几乎是高声把诗句给唱 出来的。这是她从小听到大的长恨歌呢!怎么可能难得倒她!小时候听着娘念给 她听,她便会舞着比自己身段还长的五彩锦带,想象自己便是那唐朝第一美人杨 玉环,舞着、舞着! 唐元烨却不知怎么地,一听樊璐这两句,竟呆愣了片刻,像是魂魄在瞬间被 抽离。等他回过神,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看见璐儿仍安稳地坐在他怀中。 “怎么了?”樊璐停止晃动悬空的双脚,望向不语的元烨,“怎么不说话了 呢?” “我冷……” “冷?”樊璐将脸贴在元烨凉凉的颊上,不解。“怎么会觉得冷呢?可能天 色晚了、湿气重了,咱们回去吧。” “长相思兮长相忆,”元烨紧握住樊璐的手,嘴边忽然冒出了两句话,“短 相思兮——” “无穷尽。”樊璐接了道,却不解元烨黑眸中那满溢的悲哀,“元烨——” 唐元烨忽然将樊璐的头按向自己,用唇封住了她的,一阵桃花馨香传来,是 璐儿身上的香气,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抱着璐儿,便觉满怀馨香。 他觉得方才那两句诗在摄夺他心魂之际,亦带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逼 得他不得不这样做。什么有时尽、无绝期的,听了令他心头发冷。 离开了樊璐的唇,见她颊畔绯红、睫帘低垂,似喜似嗔的娇态,甚是动人。 唐元烨拥她入怀,直到她暖暖的体温传到他身上,他才在她耳畔低低喃道:“别 离开将军府,答应我。” 樊璐伏在他胸前,感觉自己心跳好快。元烨第一次吻她时,他们一个才十岁, 一个才七岁,小小的她不懂,只是喜欢他唇上那抹温热,可是小元烨却叮咛她: “嘘,别告诉人,这是我俩间的小暗号。” 她喜欢元烨,她知道的,而且是像她半夜躲在棉被下,偷偷看的那些杂书里 写的,那种才子爱佳人的喜欢,就叫做——爱情吧。她向来受尽众人宠爱,但她 最想爱的却是元烨。而元烨对她……到底是什么情感呢?元烨很疼她,从小时候 到现在都一样的疼,然而他从不特别为他的行为作解释,就像那个吻……算是什 么呢?他们之间,只有兄妹情分吗?想到这儿,她有些失落。 “我才不想离开。倒是爹娘,我才过了十七的生日,他们就整天想着我的亲 事,嬷嬷也无时无刻地叨念着什么女孩儿应有的三从四德一大堆的,深怕我觅不 着一个好夫婚似的!他们厌倦了我、要我早早离了这将军府呢。你少哄我,八成 你也希望我早早离开这儿。”樊璐试探性地抱怨着。 “丫头莫胡说。将军、夫人疼你都来不及,岂有厌倦之理?只是为你终身归 宿着想罢了。”唐元烨点了点樊璐噘起的嘴,极尽怜爱的。心想不久的将来,樊 府就要办喜事,是他迎娶璐儿的盛大婚礼。唐元烨唇畔扬起微笑。 “管他们怎么着急呢,我才不想嫁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丫头是该招夫婿了,还说不 嫁呢,你诗经读到哪里去了!”唐元烨笑她,换来她一阵毫无大家闺秀风范的拳 脚相向。“好好好!快住手,再这么粗鲁真没人要了。” “怎么连你也希望我嫁人?”樊璐甩开他的手,不禁有些生气。 “我希望你嫁人,却不希望你离开这儿。” “你这人真麻烦,那嫁给谁好?难不成是你啊?” “你想想啊,怕是只有我愿意舍己成仁。”元烨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樊璐脸 微红,虽然知道他只是在说笑,却心里仍是一甜。她把脑袋瓜子搁回他肩窝,但 待不住半刻斯文,又开始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往唐元烨身上挨,额头抵在他耳 边,满足地呼吸,“元烨哥哥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樊璐的青丝骚得唐元烨痒痒的,可他又贪两人身体如此贴近的亲密,怎舍得 放。“喜欢我身上的味儿吗?你一天不离开我,爱怎么闻,就怎么闻。”偏了偏 头,元烨温柔地吻她。是他教她这爱侣间才有的亲密举动,她那双朱唇只有他一 人尝过,现在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他自私地这么想。“我离不开你的……” “唔,”在元烨柔软的唇和他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气味的笼罩下,樊璐舒服 得只想沉睡不醒。“我也离不开——” “嘘,”没等樊璐说完,唐元烨掩住她的嘴,警觉地静听树林间的动静。 “看来是府里的人来寻你了。” “有吗?在哪儿?”樊璐听不见任何声响,伸长脖子,也瞧不见什么人来, 但过不久后,果然远远传来阵阵马蹄声,和人的吆喝声。 “是银杏和家丁来找你了,咱们快下去吧。”唐元烨手托住樊璐的腰,一阵 清风似的从树头跳回地面。 “哎呀,小姐,你真是急死我了!整个儿府里头正天上、地下的找你呢!亏 是我先找到了雪舞,才终于找着你了。”樊璐的贴身丫环银杏,一个生得伶俐可 爱的小丫头,眉心间一点米粒大的胭脂痣;此刻她脸上尽是松了口气的感谢表情。 雪舞是樊璐的座骑,西域的宝马,毛色洁白赛雪,又迅捷如风,于是樊璐给 它起了个名叫“雪舞”。樊璐跨上雪舞,咕哝着:“又什么事呢?放我玩一天也 不行,这会儿又找得急了。元烨哥哥,你说,咱们骑了雪舞,往山里藏个十天一 个月的,过清静日子,可好?” “璐儿说好当然好,”唐元烨翻身上马,也骑在雪舞身上,双手拉住缰绳, 将樊璐圈在臂弯里,“可是现在还是得先回将军府一趟。”唐元烨说完,低喝一 声,雪舞便载着两人往回去的路上走;银杏拧了拧走酸了的腿,不敢怠慢,连忙 也和家丁跟随前去。 行经桃花杯中那棵最古老的桃花树旁,樊璐拉住缰绳,指着树下那口极大的 井,“元烨哥哥,你再说一次这口古井的故事给我听。” “小姐啊,那种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嘛!”一阵冷风吹过,让银杏打了个哆嗦。 “千万别在这儿说啊唐少爷,天暗了,怪可怕的。” “璐儿想听我当然说。从前有个皇帝,爱上了一个平民女子,叫做桃花。他 把桃花娶回宫里当皇妃,可惜这桃花早已有了婚配,虽然感激皇帝对她的厚爱, 仍整天哭泣思念她的丈夫,希望皇帝能让她回家乡,见丈夫一面。皇帝见桃花如 此痛苦,心中当然很不忍,就允许她回家乡一趟,可是得答应他五天后要回宫。” 樊璐接着道:“可是没想到这桃花一回去就反悔了,打算与她丈夫逃走啦!” “是啊,皇帝一怒之下,率领大军攻打桃花的家乡。桃花与夫婿两人逃到了 深山中的桃花林里,皇帝带着大批人马追去,追到了林子里最古老的那棵桃花树 下,把桃花跟她夫婿团团包围住,无处可逃了。桃花一女不愿事二夫,便跪在皇 帝面前说,愿来世再报他的厚爱之情,只求他别为难她的丈夫。说完便往身后一 口井跳了下去。” “就是这口井啊?”一旁的家丁听了,忍不住插嘴问道。 “没错,就是这口井。桃花的丈夫伤痛不已,要与皇帝拼命,但哪里敌得过 呢?被侍卫一剑划在脖子上就死了;他倒在井边,血就洒在这棵桃花树上。”唐 元烨脚一夹马肚子,雪舞又开始踏步慢行。“皇帝没想到最后竟是这种结果,他 伤心欲绝,顿时大彻大悟,便把皇位传给儿子,自己剃度出家了。后来住在这附 近的人家传说,常会看见桃花和她夫婿的鬼魂在这儿游荡,还可以听见他们唱歌 呢!” “嘘、嘘!别说啦唐少爷。”银杏躲在家丁背后,忍不住害怕地捣起耳朵, 好像听见了风声中带有别的声响。 “后来啊,从见到两个鬼魂,变成三个鬼魂,他们说多出来的一定是桃花跟 她丈夫的孩子。” “鬼也能生孩子吗?”家丁好奇地问。 “当然可以啦,谁说不能?以后我要做了鬼,也找个鬼丈夫,生个鬼孩儿。” 樊璐兴致勃勃说道。 唐元烨听了忍不住笑,“是是,从今以后你可别嚷着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说 怕鬼。你可得好好跟鬼打交道,以后还得找个鬼丈夫呢!” “你们别再提鬼啊鬼的,你们听,那儿是不是有歌声啊?咱们快走、快走吧!” 银杏害怕地催促着,家丁也突然觉得毛毛的,“是啊,走吧少爷小姐,再晚点林 子就整个暗了。”樊璐和唐元烨对望了眼,笑了起来。唐元烨大喝一声,雪舞马 上举蹄急奔,载着他俩扬长而去。 “啊!”银杏在后面急道:“小姐等等我们啊!” 一进屋里,便见李嬷嬷迎面而来,满脸不悦。她手脚迅速地替樊璐换下外衣, 洗过脸,又换上了一条湖绿绫子棉裙、蜜合色小袄。她一边帮樊璐重新梳头,一 边教训着银杏:“又让小姐趁着我不在到后山去野了吧?瞧这身衣服弄得多脏! 想必是唐少爷也跟着去了,哼!今早才交代了不许出门,要是等会儿老爷开口问 了,你就仔细你的皮儿!”银杏满脸委屈地望着樊璐。 “好嬷嬷,别怪银杏,是我偷溜出去的,她没跟来。”樊璐笑着道,一边自 己拿着梳子,把盘了一半的髻又拆开来,任由乌黑长发如瀑泻下。“别绑了,紧 得我头皮发麻呢,好不好嬷嬷?”面对樊璐半任性半撒娇的模样,李嬷嬷实在没 辙。 轻轻梳着,樊璐凝视镜中的自己,嘴角漾出微笑。就是这模样儿最美,是元 烨哥哥告诉她的。面如满月犹白,眼似秋水还清;如云青丝披泻于背后,不添任 何俗饰,这样的璐儿,最美…… 梳理完毕,樊璐唤了银杏跟随,便欲往大厅走去,正好樊家三小姐樊珞推门 而入,几乎撞上樊璐。“你又披头散发的?” “我料是哪个冒失鬼,随随便便闯进别人屋里来,原来是三妹妹。”樊璐睨 了她一眼,脚停也不停地往外走。 “二姐姐当真就这么出去见客?平常你要闹性子倒没人管,如今你以为外头 儿的王公公是干什么来着?他可是奉了御旨,特地来给皇上选妃的!” 樊璐停了脚步,心中一惊! “咱们三姐妹皆名列选单之上,只是我年纪尚小,怕还摸不上边儿呢!”樊 珞的笑是得意的、假惺惺的。“两位姐姐貌美如花,必为皇后之选,妹妹和唐大 哥在家乡也会替姐姐大喜大贺!” “哦,”收回了混乱的心思,樊璐一笑灿然如星月,“提到了元烨哥哥,我 们刚才还一同去桃花林游玩呢!” 樊珞的假笑瞬间僵住,“唐大哥一整个下午都和你在一起?”她昨晚想约唐 元烨去西湖赏景,但他说要和樊大叔练习射猎,无暇陪她。难不成,唐大哥骗她? “不不不,不止一下午,而是一整天!”樊璐腰间的玉玲珑随她翩然离步而 作响,她一回眸,一挑眉,全是故意刺激樊珞这处处爱与她相争的小妮子。“上 午时去了西湖,中午到醉月楼用膳,下午才到桃花林玩了好久,真是累人。妹妹 难不成在家闷了一天?怎么不找人出去晃晃呢?呵,我不跟你闲聊了,得去见客。” “你——”樊珞见樊璐头也不回就走,她立在原地,忍不住气噎!嬷嬷和一 干丫头们不敢言语,都退下了。 哐当一声!樊珞把桌上的碗盖往地上一摔,摔了个粉碎,脸上尽是受辱难忍 的愤恨。从不觉得自己的姿色逊于樊璐,为什么众人独宠她、独爱她?连自己心 爱的唐大哥,偏偏也……难不成,她是上天注定生来与自己作对的? 哼,上天弄人,这样一个强劲的敌人,却是她亲姐姐。姐妹情分尚可向后抛, 她樊珞,是绝不可能认输的! 当樊璐翩翩来到厅堂时,显然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镇南将军樊士严,此时 端坐在红檀椅上,方才还笑得开怀的脸,一见女儿如此扮相出来,便已被一片薄 怒取代。“给爹娘请安。”樊璐不畏愠怒中的父亲,微微欠了欠身子,抬眼环顾 四周,一如往常般,尽收众人惊艳的眼光。堂上有几位生面孔,坐在樊将军身边 的,是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身后站了几个年轻小太监。 “王公公,这位便是小女樊璐,”樊士严向那位中年男子介绍着,“璐儿, 这是六官都太监王公公,还不快请安!” “王公公万福。” “呵呵,好、好!快请起。樊将军,您府上三颗明珠果然名不虚传啊!”老 太监王顺年笑嘻嘻地向樊士严说着,那双细长精明的眼睛已笑眯成了一条线。 “王公公过奖了。唉,在下宠溺幼女,二丫头璐儿尤其被在下给宠坏了,皆 因此女自幼便得上苍厚爱,模样姣好,又聪明伶俐,众人见之必夸赞不绝,反倒 养成了她任性骄纵的脾气。三丫头身量未足,不足一提。入宫选妃一事,在下瞧 着惟有长女璟儿勉为其难符合资格。” 听到这儿,一直偎在母亲身边的樊璐,目光飘向大姐樊璟,姐妹四目相交, 会心一笑。 “将军太谦虚了。女人间有雅诗传唱:富贵樊府养三妹,一姝光彩璟胜蓝田, 二姝晶璐比琉璃,三妹璎珞耀霞光,璟光珞彩已胜仙,晶璐华美犹胜之。” 王公公唱完诗,笑呵呵的:“这世间罕见的华美晶璐,就是指二千金樊璐小 姐了!今日一见,果然是人如其名,真真天仙是也!实不相瞒,这民间的传唱, 可是连宫里头都略有所闻啊!贵千金一旦进了宫。见了皇上,只怕是从此一跃成 为枝头凤,光耀门楣,樊家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啊!” 众人皆笑了,樊将军和夫人更是满面光采。 樊璐向来最怕听到这些恭维的话,忍不住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她压根儿没把 选妃当一回事,只当是大人们之间的客套闲谈罢了。当她无聊到忍不住偷偷打了 个呵欠时,目光一瞥,突然发现站在王公公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正睁着一双晶亮 深邃的眸,唇角带着笑,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 樊璐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有点儿恼怒,可一转念,又觉得有趣起来。 怎么?连个不是男人的小太监,也会对女人好奇吗?想到这儿,樊璐顽皮地 朝那小太监抛了朵撩人心魂的娇笑。那太监显然是被她的笑容所慑服了,怔了半 晌后,他嘴边的笑意,更深了。 樊将军与王公公尚有要事商议,众人退出厅堂后,樊璐拉着姐姐樊璟,亲腻 地道,“姐姐,爹刚才那样夸赞你,只怕不久你就要到宫里做娘娘了!” 樊璟轻捏着樊璐的颊,温柔里略带责备:“你这丫头,还没问你怎么如此披 头散发地便出来了呢,不怕爹大发雷霆教训你?” “爹舍不得骂我的。”樊璐满不在乎。 “舍不得驾你,却会骂嬷嬷、骂银杏,又怪娘宠你宠上了天。你一个人任性 不打紧,反倒害了一竿子人白挨骂。”樊璟天性温柔,连训起人来也是温言软语, 一点儿火气也没有,教樊璐恼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投降!不禁感叹只有姐姐 制得了自己。“好了好了、别再念了,我知道了嘛!” 樊璟和樊璐的对话,因樊珞的到来而暂停。樊璐没有搭理三妹的闲情,便同 银杏回房休息,忽见李嬷嬷领着两个太监来见。“说是王公公送的见面礼。” 樊璐倚在窗台边逗着笼里的雀儿,只是点了点头。两个太监把礼物搁在桌上 后便要告退。樊璐抬眼一瞄,发现其中一个正是方才在厅上盯着她看的那个小太 监。“唉,这位小公公等会儿,你——”樊璐有心捉弄,甜甜地问:“你就是方 才在厅上魂不守舍、连拂尘也拿不好的那个小太监?” “小的该死,不该无礼直视小姐芳颜!” 细看那太监,眉目清秀,晶亮的黑眸中流转着浓浓的笑意和年轻的气息,倒 是挺俊俏的一个小子。他秀朗的神采与身上那套官服显得格格不入。呵,莫非是 服侍皇上,娘娘久了,倒也沾染了一身贵族气息。“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的……皇上都唤奴才小吉子,因为深得太后跟皇上的疼爱,又家中排行 老三,所以也有人喊我三爷。” “小吉子三爷……好,我记得你了。”樊璐转身将王公公送的礼物拆开,里 头是金玉如意、彩缎宫绸、珠钗宝玉等贵重东西,樊璐向来是看惯了这些,本来 也不十分在乎,随手挑了两样塞在小吉子手里,“喏,算是我打赏你的。” “这……多谢小姐恩赐!”小吉子没多推辞,十分爽快便收下,令樊璐很开 心。“倘若小姐不嫌弃,奴才也有份小礼想送给小姐。”小吉子压低了声音道。 樊璐听了一喜!也不管规矩,手拉了小吉子往屏风靠去,“好啊小吉子,你 私藏了什么御用宝贝,还不快拿出来?” 小吉子往怀里掏出了个锦袋,沉甸甸的,满脸神秘地笑,“小小心意,承蒙 小姐不嫌弃。奴才得告退了,小姐美貌胜仙,世上再无第二,将来必为后妃之选, 届时奴才必尽心尽力侍奉,以报小姐今日厚礼相赠之恩。” 两个太监退下后,樊璐立刻把众人支开,房里已无他人,她才将锦袋打开。 “哎呀!”一颗浑圆晶莹的珠子滚落桌面上,珠子可不小,拳头那么大!在 桌上滚得飞快,竟撞翻了烛台、灭了灯火!屋内陷入一片漆黑。珠光四射的刹那, 只听得樊璐一声轻呼:“夜明珠……” 樊夫人在樊璐的房里;柔柔的灯火照着母女俩有三分神似的容貌。樊夫人当 年的绝代风华,仿佛都遗传到了璐儿身上,而且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更胜一筹。 这得天独厚的容颜呵,对璐儿而言,是一种幸福?抑或是一种负担呢? “璐儿,告诉娘,你想不想进宫呢?” 不想!她马上想到了唐元烨。她不想离开他啊。若是进了宫,岂不是永远见 不到面了?虽然她也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就算她不进宫,她和元烨过 几年分别成了亲,她一样再不能像现在这般整天黏着他了。 如果她与元烨只是兄妹之情,那么她就没有理由一辈子与他相守,她也知道 的……可是,她真的不想离开元烨、不想离开这里嘛,她才答应过元烨的。 即使她心里的确是对皇宫有着好奇,尤其是想知道住在里面的主儿,那个人 人崇拜景仰的天子会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呢? 樊夫人见璐儿沉默,又缓缓开口:“璐儿,你是不是因为元烨,所以犹豫了 呢?” 樊璐听见母亲这么说,心头一紧! “娘绝不是不喜欢你元烨哥哥。我知道你们俩从小玩到大,感情之好,无人 能及。你大叔收养他十几年,调教有方,无论人品学识,都是好的。这几年不少 媒人想给他说媒,哪一桩不是尊优富贵的好姑娘家?你想想,他一个孤儿的出身, 能成为这样众人争着要的好人才,已是非常难得了。你也知道,这几年来给元烨 说亲的不知道有几十件了,都没给应下来,都是因为考量着元烨自个儿的意愿, 还有你和他的感情呀!” 樊璐突觉脸上一臊。考量她和元烨的感情?娘知道她和元烨间的感情吗? 她离不开元烨,就像是有人对他们下咒,咒他们两人一辈子不得分离,其中 一个一旦离开,另一个便别想独活。多么恶毒的邪咒呢…… 不过,这始终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她幻想着他俩之间有爱情,但元 烨不曾对她说爱,也许那些亲吻不算什么,也许他真的只把自己当做妹妹,也许 只有她自己离不开他! “娘并非不让你和元烨在一起,今年初老爷还跟我说过,看中这孩子不但能 文善武,心地善良,最要紧的是一点儿纨绔子弟的习性也没有,想让他做咱们家 的乘龙快婿呢!”樊璐听了惊讶的抬起头,樊夫人继续说:“只是,凭你的条件, 瞧瞧,这样好的身家,这样好的模样儿,不进宫争取坐上后妃之位,而只满足于 嫁与一个凡夫俗子,这样就甘心了吗?好好想想吧,嗯?” 娘的意思,是指元烨是凡夫俗子,配不上她?她从不这么觉得啊。元烨在她 眼中,像驰骋原野间的一匹狂狼,无拘无束,狂傲不驯,是她最羡慕崇拜的对象。 当她与元烨共乘一匹马在草原奔驰时,她的发越过他的肩,在他身后随风狂舞, 她便觉得自己也成为元烨的灵魂的一部份,世界上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此。 她是想与元烨永远在一起的,樊璐这时才惊觉,是永远啊。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