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答 花见 燕妮在结婚典礼之后就跟着我的新任公公去希腊度蜜月了。我想,我那婆婆大 人可真的不是凡品,家里出这么一位,就跟出了个宇航员一样的耸动与值得骄傲。 她是女人们的一盏明灯,这么大年纪还能重新寻找到爱情,寻找到两情相悦的夫婿, 朱玲玲之后,或许,也只有她了。 她对我循循善诱灌输过的那些话,已然流水一样徐徐地蔓延进我的心底,我简 直都想拿个小本子记下来,就像沈桥和千堂他们一说到学术上的什么什么,我就会 忙不迭地记下来一样。 千堂没有等到我去京都。我想我再也不可能和他一起走在古长安的街上,在某 一处清幽沉朴的庙宇前,与我和他都心仪的鱼玄机邂逅了。 很是惆怅。他曾经说过,希望能和我在四月的京都一起去看樱花。在日本,赏 樱花叫作“Hanami”,中文他也写给我看过,是两个绮丽的汉字:“花见”。花见 的意思不仅是见花也是见人,人和花互相觌面而视互相思慕。但是惟独不能独自赏 樱,独自赏樱是件天下最伤情的事,是会在纷纷扬扬的花海里,泪湿春衫袖的。 只是四月物语悄然已散,他对我那如樱花一般灿烂飞扬的感情,我也只能原璧 奉还。不过他来北京开会,依然特意飞过来看我,只说自己会逗留两天,接到他的 电话时我感觉自己像做错了事一样,叫了一声“千堂先生”,然后就一直沉默着, 一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哎。”他倒是很平静地应对,语调如常。过了片刻邀请道“一起吃晚饭好吗? 当然还有文先生。” 我想文瑄肯定没兴趣和他一起吃饭,况且文瑄也绝对不会那么小气,连一顿晚 饭都不准我和他一起吃,我说:“就我们俩好了,文瑄的性格很明朗大方,他不会 介意的。” “如果文先生不来,那我们也别吃了。”他的语气很温和,但意思却执意坚持 的像一块铁:“那不合适。” 他似乎认为我一旦是罗敷有夫了,那么和别的异性,特别是和曾经有过感情纠 葛的异性一起吃晚饭,必须得由罗敷的丈夫出席陪同,否则就是不礼貌,就是件很 失仪,很没分寸的事。 “那好吧。”我答应了,马上回头给文瑄打了个电话,他果然如我想象中一样 回答道:“你们老情人见面,找我去做什么?我不去。你只要吃完饭给我打个电话 就成,我来接你。我是不会给那日本鬼子任何有机可乘的空隙的。” “文瑄,你去吧,”我要求道:“你不去的话,他根本不会和我单独见面,也 根本不会和我有任何单独接触的。他这是在向你表明心迹。” “你好象很想见他么?”文瑄问:“他不理你最好啊,你管他那么多。” 可我确实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都好。 “文瑄,你到底去不去?”我又重复问了他一次。 “去。”过了一会,他慢吞吞地答复我“我老婆想见她的梦中情人,我总得帮 点忙的,是吧。” 虽然他这么讥讽我,但是到了晚上,他却显得比我更是起劲。我见他一回家就 一头钻进他那间专放衣服鞋子的房间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进去一看,他几乎把 整个房间都翻了个一天一地,正在试哪套衣服更合适呢。 孔雀男。我不耐烦地催促他:“文瑄你到底好了没有,我等你都等了一个多钟 头了,你是还要化妆不化?”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不满地说:“你今天怎么穿的那么随便,就穿牛仔裤拖鞋? 你这么穿和我不相称的知道吗,我们哪像从一个被卧里出来的?我允许你今天晚上 穿件稍微低胸点的小礼服,让他看看你有多漂亮,但是他他妈的却只能看不能动, 最多眼睛吃吃冰激凌,我急死他气死他。” “你怎么会那么幼稚?”我有点哭笑不得:“拜托,我们只是随便吃餐饭而已, 又不是去赴什么豪门夜宴,你打扮的那么花枝招展干吗,我真有点吃不消啊。” 吃不消归吃不消。最后文瑄还是很细致地挑了整套Versace 最新款的男装换上, 象牙白西装,里面配他们家最风骚的型男低领粉色T 恤。我已对他彻底无言,知道 雄孔雀不仅会对着美丽的女子开屏,对着另一只雄性动物也一样会自卫地,炫耀地, 攻击一般地屏开牡丹,艳色招摇。 到了餐厅的包厢,千堂已经在了。第一眼望去,他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了,可 能刚开完会回来,黑色西装里是雪白的衬衣,不仅平淡无奇,而且神情还有点憔悴 与疲倦。在外表上,他远远不如文瑄的俊美与炫目,但是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和文瑄 握手招呼时,我却忽然无端地心悸了一下,他的这双手,曾经抚摩过我的头发和脸 颊,我的发丝,还有我的肌肤里,似乎还残存着他手指滑过时的温度与力度,而现 在,这些温度力度正在渐渐沸腾,滚滚地在我身体最深处如夜空中的礼花一般喷发, 迸射,与璀璨。 千堂和文瑄一直在餐桌上有来有去地对答着,聊着天,我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他 们俩说话,因为房间小,声音在逼仄的环境里听起来,既热闹又寂寞。听着听着我 渐渐感觉有点迷惘,我突然盯着墙上浅蓝色曼佗罗花的壁纸恍惚地想:他们俩怎么 会互相应酬的那么起劲?似乎都已经把我给忘了,特别是千堂,他几乎就没怎么正 视过我,统共也只和我交谈过寥寥数字。 等到吃完结帐的时候,文瑄抢先过来买了单,他喜欢刷卡,在单子上签名时, 他没有用服务生递给他的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他自己习惯用的那枝万宝龙,这是 燕妮送给他的生日礼物,笔端居然还是镶嵌着蓝宝石的,一闪一闪,折射出幽幽的 光。以千堂这样性格的大男人,看到另一个男人用这么精致得近乎于无聊的笔,不 由多瞥了他一眼。 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圆场道:“我们文瑄,字写的很好。” “恩。确实很好。”千堂也随即赞美:“字如其人。很旖旎的风格。” 回到家后,文瑄问我:“那个人,说我字如其人,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想说 我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我正在换衣服,回答道:“唉,你怎么这么敏感?他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夸你 字写得好而已。” “不过这男人很有风度。”文瑄想了想,说了句客观评价的话:“满有男人魅 力的。” 文瑄也就这一点好。他评论别人,有时候是纯客观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你今天很乖,不仅夸我字写的好,还说,我们文瑄怎么怎么,那日本男人虽 然外边不动声色,但我相信他内心牙都咬碎了,”文瑄说着过来亲了一下我换衣服 时裸露出来的肩膀:“恩,我们是自己人,就应该一致对外。” “无聊。”我一边躲闪着他的亲吻,一边却莫名地感觉失落。我也不知道这失 落感从何而来,但我心底那一大片黑暗的,沦陷一般的失落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 雨,顿时将我淋个透湿。 我当然很爱文瑄,他永远都是我的丈夫,我和他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我该怎么解释自己看到千堂之后的失落?这种失落过了半夜渐渐风停雨歇,没有 消逝,却是缓缓地转化成了另一种不同的物质,它变成了春天里的一蓬夜雾,潮湿, 氤氲,朦胧,迷离,像一场梦魇,又像一个希望;或者,像是梦魇里的一个希望, 希望里的一次梦魇。 第二天下午,千堂准备回京都。我去机场送他,这次他没有拒绝,在人潮拥挤 的大厅里好不容易找到他,他都已经办好手续,准备要登机了。 只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他就告诉我要进去了,日本人都很守时,我说好,在熙 熙攘攘的如潮人流里,我看着他很快转过身,进了那个入关的闸。他那轩昂挺拔的 背影,在我视野里逐渐模糊与暧昧起来,昨晚的那蓬夜雾却再次冉冉地升腾而起, 潮湿而氤氲,我忽然在他背后叫道:“千堂先生。” 他听见回过身,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他那修长的手指被我紧紧握在手中,我感 觉是握住了一把琴弦,一把曾经在我心里弹奏出最让我伤怀与动情的音乐的弦。 “千堂先生。”我把他拉出了关。那个关口我觉得就像是一座桥,原来我在此岸, 他在彼岸,彼此永远都只能隔岸观花,两望烟水里,但我却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 我一把把他拽了过来。 “千堂先生,我不想就这么结束,真的,我不想就和你这么结束。”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我走过去搂住他腰,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这么亲密, 并且,是在大庭广众之前:“我是爱你的。我爱你,你明白吗?这不是一次快餐, 依然是一场你所期待的情感的盛宴。” 当时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毫无保留地坦荡地说出那些话来。但是,我 是爱他的,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否认与抹杀,我无法不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我爱 文瑄,可我也爱他。 “我要和你一生一世。就像,就像奥黛丽赫本和纪梵希一样,我要和你做一辈 子精神上的恋人与知己。” 他一直沉默着听我说话,只是听,没有回答。半晌,他凝神想了那么几秒钟, 然后道:“飞机快要起飞了,我今天也没有买商务舱,他们是不会等我的。我去改 签下一班好吗?” “好。你去吧。”我不假思索地说。 他握着我的手,和我一起去柜台办改签手续,从那一刻起,他就抓住我的手, 再也没放开过。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都颤抖的厉害,有一种很疯狂的感觉,将我深深地湮 没。我是怎么了,我在做什么?在他办手续的时候我在一旁问自己,但是一遇见他 那静谧沉逸的眼神,我的颤抖立刻就被弹压了下去。 他改签了下一班飞机,两小时后起飞。 凭空而来的两个小时,偷来的浮生中的两个小时,对我和他来说,已经足够珍 贵。我们坐在候机大厅的角落里,那里的灯光无论夜深还是黎明,永远都青白的如 同永恒的白昼,时间的概念在那里已然消失殆尽,身在此处,都不知今夕何夕。 “今夕何夕,遇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邂逅。”我不知道他一直沉默地抓住 我的手,他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我,当时能想到的却只是这几句诗。 大厅里依然是没有黑夜没有荫蔽一视同仁的明亮灯光,这样的灯光是没有影子, 没有余韵,也没有咏叹的,因为,所有的影子,所有的余韵,所有的咏叹,都在他 的眼睛里。 “我会和你一生一世。”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忽然开口说道,然后,他的语言 犹如泉眼里的流水,渐渐地潺潺流淌出来,流注到了我的全身:“只是,从此以后, 我们再不要相见。我会做你的纪梵希,我会永远在心里爱你,关心你,你在我这里, 永远都不会变老,肥胖,憔悴,乏味,被冷落;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宛若初见, 永远是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位置,今生今世,都没有人可 以取代你在我心里最重要最独特最永恒的位置。也许距离,也许这种方式就像死亡 一样让爱情升华,超拔,凝固,变的犹如琥珀,冻结了一切变迁。但是我对你的爱, 永远不变。”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现实生活,婚姻,孩子,和丈夫吵架,和好,交欢,吃饭, 睡觉,做事,聊天……可这一切与我何干?我爱你,又与你何干?” “你爱我,当然与我有关,因为你是我的阿那答,是我精神上的阿那答。”我 回答道:“京都四月,记得不是你一个人在赏樱,因为天下所有的樱花都是一样的 灿烂如雨,我会在天涯的另一端,和你在花下相见。”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