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如是 我放弃了去京都大学,文瑄说:“哪里没有书给你念,就在这里念好了。你可 以继续上学,反正我从来都没指望过要你出去挣钱。” 于是我继续着我的读书生涯。天可怜见,现在我总算不是那“第三种人”了, 因为我早就已经结婚了。丈夫这东西,的确每个女人最好都准备着一个放在那里, 以防不时之需,因为确实可以应付与抵挡很多疑惑好奇的目光,然后把我重新归于 平常人看得懂的芸芸众生群里。 或许,平凡就是一种幸福,因是只有特殊的人才有权利过特殊的生活。我自觉 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太过特立独行,在外人和自己眼里,都有点近乎于招摇过市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已婚少妇,丈夫稍微有点钱,可以让我继续上学。在 学校里我往往都穿得非常朴素暗淡,几乎都没怎么穿过裙子,衣服颜色也拣偏灰, 米色,或者黑色那些黯然深沉的颜色。我不想吸引任何人对我的注意,特别是异性。 倒不是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而是,我觉得这世上的男人,再怎么完美杰出,在我 心里,都不可能比得上文瑄和千堂敏郎了。 和文瑄和好后,我一直追问他,那天他去医院,和嫣然说了些什么。他大概略 略知道嫣然已经告诉我原话了,打死他都不肯再重复一次,只是说:“我已经给过 你机会了,而且给了你两次机会,你自己放弃,所以,我是不可能再说的了。” “说嘛。”我逗他:“哪怕说前半段都好。” “没有。”他不耐烦地拒绝道:“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实在是那种不好意思赤裸裸地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男人。他后来告诉我,那 些话,是从他肺腑中掏出来的,太过血腥气,过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 他怎么说得出如此肉麻的话来。 “婚姻是一个坟墓,我和你现在都是古墓派的,你就别指望我再对你说什么甜 言蜜语了,哥哥我没那么有空。” “天,”我对他叫道:“无名氏同学,你现在怎么会这么乏味无聊?三三说, 男人就是冰箱里的一盏灯,只图看着温暖点儿,怎么我和你过日子过的越久,我越 发现你这盏灯不亮了啊?” “停电了嘛。”他懒洋洋地回答我。 “爱情是一种精神病现象”。文瑄是这么认为的,所以结婚前他觉得自己倒是 可以“犯犯病”,人不癫狂枉少年嘛。但是结婚久了,朝朝暮暮相对,他也就“不 治而愈”了,他和这天下所有正常的丈夫一样,把他的情调,兴致,温存都节省下 来了,只是有的人会拿出去福利他人,他不会。或者,暂时还不会。 四年后。 学校林荫道上的梧桐树叶子换了一茬又一茬,从一种淡淡的新绿渐渐过渡到苍 茫的老绿色,旧的叶子悄然飘落消逝,而新的叶子接替着在微风中一缕一缕地筛出 艳阳细碎的光影。 文瑄快30岁了。有时候他来学校接我,在人群里看见他,用客观的,他人的目 光重新打量他,我会有一种近乎于愤怒的喜欢:这个男人怎么可以长的这么帅?而 且,是一年比一年帅,一年比一年更有魅力?他到底想长成什么样? 按说,我应该对他有点审美疲劳,再是天仙化人,天天在家里看着他吃饭,如 厕,打哈欠,剃胡须……做这些凡庸无聊的琐事,也会把他拉下神坛,可是很神奇 我竟然没有,有些时候,我仍然会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悸的感觉。 我想连我都是如此,那么,别的女人也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当那个“涂鸦女 孩”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有任何的意外与伤感。 “涂鸦女孩”很年轻,大约只有21,22吧,穿着一套白色涂鸦花纹的大T 恤, 底下是热裤,长靴,天气还是乍暖还寒,她这一身是显得过于单薄与清凉,不过, 看得出身材非常好,胸部鼓鼓的,有一种蓬勃的朝气。 “我很喜欢文瑄,他也喜欢我,不如,你把他让给我吧。” 那天我刚从学校回来,服饰黯淡,脸上脂粉未施,虽然还不至于像个黄脸婆, 但是,绝对没有她那么鲜丽青春,我听了她的话,最初反应竟是:恩,初生牛犊不 仅不怕虎,还很不怕冷,我今天穿着毛衣还感觉有点凉呢。 “我让给你,你管得好吗?”我微笑着问她。 “爱情是不需要管的,我最讨厌女人管着男人了,两个人相爱,不是占有,不 是管理,是两颗心的接近和默契。”“涂鸦女孩”气急败坏地说。 我马上掂出了她的份量,看出她仗恃的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点青春,其他什么都 没有。我比她大了十几岁,或许,这凭着这点,她才了自信?不过她现在还不会明 白,谁还没年轻过?谁的20岁也只有一次只有365 天,谁都只要往后望一望,有的 是比自己更年轻更鲜嫩的青春的身体。 我这个快35岁的“老女人”,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么多年下来,遇见这些事, 我几乎都可以作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闲看堂前云卷云舒了:“小妹妹,我告诉 你,文瑄是不会和我离婚的,他在我们这段婚姻里,已经花了大量的成本下去,时 间的,精神的,身体的,金钱的……他投注了太多,你让他白白浪费那些成本,然 后重新再开始投注别段婚姻,他已经没那么多成本了知道吗?还有,我相信他从来 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最多是那么突如其来的一点新鲜感。像他这样资质与条件的 男人,喜欢他的女人当然不会少,正因为多,他根本不会珍惜,他也不会通过爱你 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来证明他对异性还有魅力还有吸引力,所以,我非常相信他对你, 从来都没用过真心。” “涂鸦女孩”毕竟年纪小,年轻单纯,她从我脸上看不到她一直期待着的伤心, 生气,意外,纠结,与不满,她的眼里忽然闪过落寞的表情,满满的洋溢了出来。 我心里有点不忍,感觉自己是在以大欺小,但是很快就想,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她以为能从我这里夺走点什么,但最终却是空手而回。因为我早就练得老皮老脸了, 没有那两把刷子,我能守得住一个比我小5 岁的漂亮老公吗?虽然我的婚姻也不见 得是铜墙铁壁,水泼不进,不过解决这些小事那还真的就如剖瓜切菜一般自如与家 常。 晚上文瑄回家的时候,我正在烫衣服,整理衣物。他腆着脸走到我面前,腻声 道:“老婆,你今天这件睡衣是维多利亚PINK的吧,很可爱。” “滚。”我推开他伸过来的手,他一定是知道“涂鸦女孩”的事了,想来示好 圆场。虽然我心里也并不怎么介意,但是我记得燕妮说过:管老公就要像管儿子一 样,教育方法都是一样的。管儿子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棍棒;怀柔;恩威并施 ;或者敞开心扉,和自己儿子做朋友……管老公也这样,方法多种,但是一定要管, 不可不管,不可松懈,一定要找对方法,因为每个男人的个体差异都是很大的。 我的爱情导师的理论当然正确。但是落实到实际,我大概采取的只是第一种: 棍棒。是我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吗?不是,我只是为了让他长点记性“你已经不是 第一次了,你是不是觉得和那些女人搞在一起很有意思?你不烦我还烦。”说着, 我抽出一条正在烫的大毛巾,对着他的脸就狠狠地抽了一下:“你觉得自己长的很 漂亮是吧?给我长点记性,下次我就没那么客气了!” 他没有躲闪,让我用毛巾抽了几下之后,见我慢慢消了气,就解释道:“唉, 我和那人,也只是一起吃过几次饭,没有任何后续,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以为我很 喜欢她。我发誓,对她,我除了偶然一闪而过的一丝绮念,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你 相信吗?” 其实我是相信的。即使他不向我辩白,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对自己 妻子以外的女人产生一点绮念,有什么可奇怪的?他若是除了自己老婆之外,对任 何心仪的美女都心无杂念,心如死灰波澜不起,我倒觉得很奇怪很诧异,认为很不 真实了。 水至清则无鱼,无欲。我要一个那么无欲无求的男人,出世高洁,大和尚一般 的男人做什么?那生活岂不是很乏味。 第二天文瑄大概觉得心里不塌实,中午上班的时候在MSN 上问我:“你相信我 昨天说的话吗?” 我蓦地很感动,感动于他对我的惴惴不安,一直不能安心于此,我回答道: “木心有一句诗这样写:无限信任你,时刻怀疑你,我是这样爱你。” “文瑄,我是这样爱你。” 他回了一个害羞的表情:“我也爱你,老婆。” 盛春四月。千堂在邻城做学术演讲。已是4 年没见。虽然我和他约定今生不再 相见,但是那一天,我依然还是自己开车去了邻城,进入X 大会场的时候,发现人 很多,在熙攘的人群里坐定,只过了几分钟,突然看见千堂上得台来,他还是和以 前一样,眼神沉静安然,很像我们这个城市里闹市中的一口古井,已逾千岁,不管 身外如何嘈杂纷乱,他只管自己安静沉默地,独自清凉。 “他真是日本人吗?怎么这么高大轩昂?” 身边两个年轻女生低声交谈着:“是的,看上去很倜傥,国语说的也很标准。” “据说是中日混血,就像金城武一样。” “金城武不过是个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千堂老师好多了,他的书我都拿 来做参考书的。” 我低头听着这些女生的窃窃私语。在众人面前看见了自己,或者看见自己所爱 的人,往往都会有那么一点羞涩的不自然。演讲在半小时之后结束,很多年轻男孩 女孩上去找他签名,我乘机出了会场,他不会看见我。他不会看到我破坏了我们之 间的约定。 在停车场拿车的时候,我很意外地接到了他的电话:“今天在离你128 公里远 的地方,其实很想来看你。不过,我们之间是有约定的,我不能破坏承诺。” “哎。是的。”我回答他。其实,我和你不是128 公里的距离,最多是1 公里。 我在心里这么说。 “我傍晚5 点的飞机,回京都。其实他们给我订了明天的飞机,是我坚持要傍 晚走。” 那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我想,你不过是在告诉我,你是怕自己忍耐不住会来 看我,所以,一完成工作就想走,一分钟都不想多呆。 “好的。”我回答。 “前些天你给我看的论文,我已经替你改了几处,非常好。以后要继续努力。” “你从来都不会说非常好,今天用了非常这个词,我会骄傲的。” “确实是非常好。”他温和地说道:“晚上回到家,我把改好的文章发到你邮 箱里。” “恩,你回到家应该很晚,很累了,明天吧。” “还是今天吧。”他沉吟着说道:“那么,我挂电话了?” 他挂了电话。我也手机往口袋里一扔,重新开车准备回家。在汽车发动的那一 刹那,忽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眼角有泪。 晚上,我一直等着他发邮件给我。当然,那邮件一点都不重要。 一直到了凌晨一点半,他的邮件终于来了,那小小的一个信封的小标志,让我 的心忽然涌起摇曳跌荡的感觉。 我想告诉他,我一直在等。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一直在等。我想回他一封邮件, 只是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半天,我只写了三个字,只写了一个称呼: “阿那答:” 千堂曾经对我说,在所有的日本女作家里,他最喜欢的是清少纳言。清少纳言 在《枕草子》里说:男人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在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只写 了“并无他事”四个字,然后让使者送来,放在廊下。女人映着月光收到那封情书, 徐徐展开,原来只见那淡淡的四个字,却已胜过这世上的万语千言。 在一个沉静如水的晚上,很多人都已经睡了。对面还有一盏孤独的暖黄色的灯 火,兀自亮着。我家隔壁住着一个棋手,似乎喜欢夜不成寐研究棋谱,但是到了此 时,我听见了他把棋子收进棋盒里的悉索之声。楼下的空地上种着几树樱花,开的 正是璀然,在夜深人静时打开窗观赏,感觉像雪花一样,凝结在树梢上,灿烂依然。 我回到电脑旁,给千堂回了一封邮件,然后准备去睡了,那封邮件也只有7 个 字: “阿那答: 并无他事。” 这是我和他的一生一世。隔着岁月的余情与斩破的时空的氤氲往回看时,月光 明亮,樱花如雨,但是这一生一世,亦只是那淡然而深浓的四个字:“并无他事”。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