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悉尼天气晴 那天下午,我收到了天文的一封邮件。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他就像一阵飘 忽的夜风一样,早已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夜晚寂静的山林。当我打开电脑,看到邮箱 里居然有他发给我的信时,我的心,恍恍惚惚地,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 日子。 岁月就像一条河,累累的往事充盈着奔腾湍急的河床。而天文的信犹如一朵突 然而至的浪花,让我在岸边看着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亲爱的,”这是他信的开头,我也好久都没听到他的声音了,离别后,几乎 连电话都没有再通过,但是,在那一刻,他那温和柔润的声音蓦地在我心底萦绕不 去: “亲爱的:说实话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虽然,你曾经是我的老婆, 可是,我还能像以前那样的称呼你吗?你以前对我说,那个美国女作家赛珍珠,和 丈夫离婚前,全名叫什么‘布克夫人’;离婚后,还称自己为‘从前的布克夫人’。 我想你一定不会的,你一定不会再称自己为‘从前的乐天文太太’,你只是你,只 是你自己。 做从前的男人多好啊,‘我的姓氏,你的名字’,女人的名字永远都是跟随着 丈夫走的。对了,看到这里你一定会说我是大男人沙文主义,你说过,嫁鸡随鸡等 于所托非人。我想你对我们的婚姻一定认为你所托非人了。可是,你妈妈说,你妈 妈说想要看一个男人的真实面目,一定要看与他分手后的表现,我自认为我的表现 还不是那么令你厌恶吧。 我以前说过,其实我是一个好丈夫,只是我没有钱。有钱我一定会做的更好。 可是亲爱的,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我不是。无论我有没有钱,我都不是一个好丈 夫。 再回头已是百年身。我想夫妻好像是这世上最诡异的人伦关系之一了。它可以 是最亲密最无间最血肉相连,也可以忽然是最陌路最无关最冰火两重天。 不说了,我现在住在悉尼,天气晴朗。他妈的悉尼天天都是那么的晴朗,海蓝 的,漂亮的像幅油画一样。对了,昨天看到一个东方面孔的女孩子,身材,脸,都 很一般,和我‘从前的老婆’你根本没法比,可是,我却看了她很久,因为她有一 双很漂亮的手,纤细,白嫩,修长,漂亮至极,和你的手一样美。 大家都说男人20岁的时候喜欢看女人的脸,30岁的时候喜欢看胸,40岁的喜欢 看臀部。而我,等我懂得看女人的手,懂得欣赏女人的手的美丽时,我发现,我已 经开始老了。 亲爱的,我现在很好。只是有时候,还是会很想你。保重。 乐天文” 江南 结婚就是就业 记得认识江南的那一年,我22岁,大学刚毕业。弟弟18岁,妈妈很有心送他出 国念书,因为弟弟是个天才,妈妈对他寄予了非常浓厚的希望。而对我,她对我唯 一的要求是:“嫁个好男人。要有钱,老实,忠诚……”每次说到这些,妈妈都如 数家珍:“像你爸爸这样的,一个不知稼穑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男人,不行;像你爸 爸这样的,”说着她转头面向弟弟“一个败家子,玩古董玩的自己家里一穷二白的, 更不行。” 当然,你别以为妈妈在那里尽情抱怨和数落爸爸与贺兰,她就能允许别人也如 此这般地数落他们。不是的。在这个世上,只有她才可以数落他们,因为他们是她 的,是她最爱的男人们。 “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可是他已经死了,”妈妈常常这么 说:“其实,我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爸爸和贺兰死了,妈妈的心, 有一大部分也跟着死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大的动力只来自于我和弟弟。 弟弟非常聪明,中学的时候连跳了两级,还得过奥数冠军。我考大学的时候, 因为理科不好,我对自己都没有了信心。弟弟给我补课,他居然能给一个比他大4 岁的人补课,而且在那一年,他连大学《微积分》都已经自修过了。 “要努力啊。”虽然他是弟弟,但很多时候我却感觉他像哥哥,特别是他一本 正经叮嘱我要努力补课时的神情:“如果你考不上,进了私立大学,那妈妈的负担 会很重的,姐姐,你要认真听我教你的那些东西。” “我可以不上大学。”我闷闷不乐地说:“谁说我一定要进大学的,不进的话 马上工作,还能马上赚钱呢。” “你要替妈妈争气。”弟弟加重语气道:“你是你爸爸妈妈的孩子,一定要进 大学。那些所谓的亲戚朋友,都想看妈妈的笑话,所以,你一定要替她争气。” “可我实在学不进去怎么办,”我说:“我看到这些习题都想睡觉了。” “那么,我给你猜题,”弟弟想了想,说道:“其实考试是有规律的,应试是 一门学问,我有把握猜个八九不离十的,我猜完题做好之后,你背答案,然后我再 教你怎么举一反三,怎么变通。姐姐,你只要花点心思,一定能考上。” 我终于很吃力地考上了,也很混沌地念完了。按弟弟的说法是,“给你的嫁妆 镀了一层金”,所以大学一毕业,妈妈就开始催促我,早点看准一个男人,好早点 嫁出去。她甚至还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找工作不急,还是先找个男人吧。结婚就是 就业。 “鲁迅说过,中国人的历史向来是这样的两句话:暂时坐稳了奴隶。或者想做 奴隶而不得。”虽然爸爸也曾是作家,不过妈妈好像更欣赏鲁迅而不是他:“我觉 得,大多数中国女人的历史是这样的:暂时坐稳了老婆。想做老婆而不得。” 这话说的可真是和鲁迅一样的犀利而刻薄。 “你和你弟弟不同,没有什么大的过人之处,”妈妈分析给我听:“除了长的 漂亮点儿,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优点。你要记住我的话,想结婚就要趁早,晚了 不是不可以,而是一个人老了,有了固定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就很难再去迁就和适 应别人了。” 这是妈妈的肺腑之言。她就常常说自己老了,再也不想和人去搭伙过日子了。 虽然她一直都有追求者,而且,她也有那么一股魅力,能指使的他们团团转。所以, 当日后江南的姐姐对我说:“你妈妈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啊,也从来都不做别 人的情妇,可就是有男人大把大把的钱给她花,为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时我听了这话简直怒火中烧。但是很多年之后,所有的少年盛气渐渐如风般 平息的时候,我才感觉,也许,这也是女人们一种独特的,微妙的,既羡又妒的, 对我妈妈的赞美之词。 我妈妈是独特的,魅惑的,出众的,客观的,犀利的,她是一棵大树,我只是 她树上的一枝分杈;她是夜深花睡去的那株海棠,我是附丽于海棠上那一滴小小的 水珠。在她眼里,我还不够聪慧,不够特别,没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去过一种与众不 同的生活。那么,她就想让我安于现状,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人。 不幸的人生往往很精彩,而幸福的人生往往很平淡。她期待着我的平淡与平凡。 也就在这样蓄势待发的期待与情势下,我遇见了江南。 我的一生,几乎没有买过什么书。因为爸爸买的书就足够可以让我看一辈子了。 我只看爸爸买的书,还有他写的书。爸爸生前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非常推崇, 但他只推崇马尔克斯写的开篇第一句话:“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 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当然,除了爸爸,还有很多出名的作家也都非常推崇与曾经模仿过这句话。只 是,句式可以模仿,但是人生却不可以模仿: “很多年以后,面对着弟弟日渐峻丽与沉静的眼神,我常常会想起,和他一起 去吃冰淇淋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个下午。江南在午后梧桐树上的蝉鸣与冰淇淋的甜谧气息里,渐渐像一座岛 屿一样,浮出了茫茫人潮所组成的海面。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