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人问沈默:怎么培养一个淑女,一个名门闺秀? 沈默答:淑女和闺秀需要培养吗?真正的淑女和闺秀,她只要呆在那个家里就 可以了。看看她的母亲是怎么做淑女和闺秀的就成了。毕加索的女儿之所以是名媛, 第一个条件她爹是毕加索,第二个条件,还是她爹是毕加索。她就呆在那个家里, 从小接触的都是天才,奇才,贵族……这样的上流生活社交圈是普通人可以拥有的 吗?一个女人假如要进什么淑女闺秀训练班受训,那已经是很下乘了。 我想,我大概就是从这样的文章里开始认识沈默的。那时侯看他的专栏,不由 想,好象有点道理。那我算是呆在怎样的家庭里?我从来都没见过我妈妈,无从向 她学习如何做闺秀或者做淑女。我爸爸是个画家,成名晚,没有大红大紫过,但是 却也没未穷困潦倒过。 我向来都不知道自己家到底是穷还是富。如果是穷的话,为什么我爸爸常常那 么热情地请朋友喝酒吃饭,连压根不认识的隔壁的隔壁桌都抢着买了单?假如是富 裕的话,我们家好象也从来没有过好车,别墅,很多很多个零的家产……还有,最 奇特的是,我爸爸根本不会花钱,也根本不懂得花钱,我们家的钱都是在保姆手里 的。爸爸每次一赚到钱,就双手交给保姆——我叫菊玲奶奶,他叫菊玲阿姨的那位, 然后由她每个月给他零花钱。这个传统一直悠远流传,直到菊玲奶奶去世前为止。 据说爸爸第一次看见菊玲奶奶的时候,他并不想雇佣她。因为他想找个年轻点 的(那时侯菊玲奶奶就已经50多了),大约30岁左右,能烧一手好菜的保姆。但是 菊玲奶奶坚持要在我家做,(后来我想,换了我也非得在这家干不可,男主人的心 理年龄永远停留在20多岁,头脑很简单,小女孩子,那时我只有10岁,看上去也不 刁钻不古怪,很好带的样子。人口少,关系单纯)我爸爸基本是个不会拒绝女人的 男人——下至5 岁,上至80岁的女人一旦向他提要求,他都不怎么忍心拒绝。 于是,菊玲奶奶就在我家做了下来。她无论从哪方面看起来,都不像个保姆。 首先,她不怎么会做家务。家里有她没她一样都乱七八糟,房间里到处是爸爸的油 画稿,颜料碟,画笔,烟头,烟灰缸,啤酒,衬衣,牛仔裤……还有我的洋娃娃, 洋娃娃被折断的手和脚,裙子,巧克力盒子,饼干末,课本……简直是一天一地, 人都埋的进去,但是她有本事照样视若无睹。她坚持三四天或者一个星期才打扫一 次房子,当然了,即使打扫过后也不见得家里会有什么大改观的。菊玲奶奶的意思 是“没事把家里搞的那么一尘不染做什么?有卫生检查团要来?做样板房?差不多 就成了。” 她不会作饭。做的菜有的几乎是稀奇古怪,匪夷所思。比如,她用菠菜炒青菜, 土豆丝炒山药丝,用猪肉炖牛肉,这到底算什么菜?有时候给我下面条,就是清水 里下一下,然后再加一勺糖,吃到我简直要吐。 我爸爸原本是一个美食主义者,在她的训练下,后来几乎连铁钉炒鸡蛋都能吃。 菊玲奶奶不要说是保姆气,她是连妇人气都很少的。她似乎是男人的脾性,鲁直, 豪爽,不拘小节,还有,她身上更有一种连现在男人都很少有的奇特的轩昂。我想 她的出身应该不会差,这从她平时的应对谈吐中可以看出来。可她为什么会来我家 当保姆呢?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想来可能是江湖落魄,不想再回去见江东父 老,所以干脆在他乡异地过日子算了。 对于女人擅长的事,菊玲奶奶没有一样是擅长的。她不会刺绣,不会织毛衣, 不会买菜,不会还价,不会精精计算如何用最少的钱买最好的东西……我爸爸把钱 交给她,其实只比在他手里潦光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小时侯她带我去买芭比娃娃, 但凡我用手指过的地方,她都说:“包起来,包起来,我要了。”去买衣服,她看 我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欣悦,你想买蓝的,白的,还是柠檬黄 的那件?别傻愣着呀?” 我说不出来。看看好象每件都好,每件好象又都有那么一点缺憾。菊玲奶奶受 不了,跑进去对着售货员说:“把那蓝的,白的,黄的,这三件衣服都包起来,我 要了。”直到现在,我都不怎么会做选择,因为从小在菊玲奶奶手底下长大,她告 诉我很多东西不用选择,只要有钱,有能力的话就直接“包起来”算了,没事考虑 那么多既真是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 那么,她这样一个保姆究竟是怎么在主人家混得下去,并且混得地位尊贵的呢。 原因是她的忠诚。像她这样的人,一旦觉得对方是可供忠诚的,她就会竭尽忠诚之 事。她是有侠客之风的,只要是她认为值得,便是肝胆相照。她一生都没生育过, 但在私底下可能把我和我爸爸都当成她的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尽了她平生最大的 忠诚与维护之情。 那时侯我12岁。家里来了个女客,很漂亮,但不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她看到我, 就笑吟吟地站定瞟了几眼,说道:“有点像你,又有点像你前妻。小姑娘下巴好尖 啊,这眼睛眼尾那么深,那么长,不知怎么的,好象有一股狐媚之气。” 我爸爸还没说什么。在一旁招待的菊玲奶奶忽的把手上的东西一扔,拉着我摔 摔打打地就出去了。自后再也没进来过,茶也没有,烟也没有,水果也没有,喊她 她装没听见。那女客有点坐不住了,很快就告辞。我爸爸等她走后过来对菊玲奶奶 说:“她是我的老朋友了,就这么个脾气。她也没有说欣悦不好看啊,也许她这还 是在赞美呢。” “缺心眼啊你,”菊玲奶奶骂道:“对于一个男人,不能当面说他没钱没用, 对于女人,不能当面说她不好看!欣悦才 12 岁,要是老有人说她不好看,她以后 会自信吗?再好看的女人都让他们说丑了!这娘们到底懂不懂道理,念过书没有? 活脱一个巴子!”说完,她又赶紧对我做心理辅导:“欣悦,她说你不好看,是妒 忌你,你以后会越来越好看,你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孩儿,只要是男人都会喜欢你的, 不喜欢是他们瞎了眼!” 我那时才12岁,对于男人喜欢不喜欢自己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我还是喜欢别人 说我好看的。菊玲奶奶之所以认为我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孩,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 和她生活的近,是她带大的,我于她有亲。她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批评,旁人对我 的评价必须是非常正面的,比如“很漂亮”,“很标致”等等,其他一概她不接受。 对于我爸爸也一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爸爸的画作一直是半红不黑,常常有人 在我家出出近近,只要夸奖我爸爸画得好的,她就很高兴,招待的很热情。曾有一 次有人说我爸爸的画风格单调,不够灵动。我爸爸一言不发,因那人是个还算有名 的画评家。菊玲奶奶却不屑地上去说了句“格么,侬有本事也给我画脱几张出来!” 她用家乡话骂人,说明她已经是气极了。那人向来是只会评不会画,被她这么一说, 脸上就挺挂不住的了。我爸爸暗暗向她竖了竖大拇指,他是被自己的所谓教养束缚 住了,绝对做不出这么绝,这么痛快的举动。 我爸爸向来是风流的。菊玲奶奶也一向默认与维护着他的风流。对于旁人指责 我爸爸为什么不好好找个老婆结婚,而要这么随心所欲地折腾?她的回答是:“哎, 他是艺术家哎,平凡人永远不可能让艺术家和你们一样,整天结婚生孩子买米买菜 吧?”但是她私下也对爸爸说过:“你风流我不管,可你不要把女人往家里带,你 女儿现在长大了,快15岁了。你让她怎么看你?” 我爸爸便一连说行行行,都听你的成了吧。 我18岁那年,菊玲奶奶感觉自己精力不济,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而且她的肝 脏向来不好,于是提出请辞,准备回老家去。这话是在饭桌上提出来的,爸爸说 “你老家不是已经没亲人了吗?而且你在我家做了那么多年,你怎么可以走?我会 养你一辈子的。” 菊玲奶奶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主仆一场,好聚好散。” “聚散什么呀?”爸爸说:“你是不是看我现在画不动了,画也没有以前值钱 了,就会饿死你?我女儿今年18了,真不成让她当明星去,早点赚钱。不过她不上 镜,可能会吃点亏。这样好了,我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女儿,嫁一个富家小开总没 什么问题吧。我们都跟过去吃现成的!” 对于爸爸这一番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我只把脸埋在饭碗偷偷地笑,而菊玲奶奶 却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骂道:“你怎么不去卖女儿!” 之后爸爸重新找了个保姆,会作饭,勤快,听话,温驯,专门伺候菊玲奶奶。 菊玲奶奶在我家终老,寿终正寝,我爸爸终于实现了那个“我养你一辈子”的诺言。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