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老越无情 我以为即使作为父亲,沈默也应该是不同的。他说他女儿的画很好,当然,从 父亲的角度来看一定是不错的。而我客观地看起来却是平凡无奇。我想他可是沈默 啊,他应该有他的评判水准。为什么在女儿面前,他所有的标准都犹如决堤的水, 滔滔地不知流向哪里了呢。 大概是我自己有成见?等杜少彦来静庐的时候,我给他看了沈婷的画。他只瞟 了一眼,评论道:“天分很一般。如果后天非常努力与刻苦的话,也许能达到中等 水准。” “可沈默觉得非常好。” “他是父亲,”杜少彦忍不住微笑“当然觉得自己的女儿是独一无二的,是个 天才。” “我爸爸就不是这样的。”我说:“我7 岁的时候,14岁的时候,他两次教我 画画,到最终,他两次都说了句‘还是不要浪费颜料钱了’,他一直对我有个很客 观的判断。” “沈默不同。对于属于他的女人,他统统都溺爱的了不得,在他眼里,那是万 般皆好,一点缺点都没有,他对你也一样。”杜少彦笑着对我说:“就前几天,我 和他在一起聊天。我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找了一个比自己小17岁的女人,那世人 肯定说你找的只是年轻漂亮,而你,究竟喜欢欣悦什么?” 我说:“我猜他都说不出来。” “他说,喜欢你的不懂争取,很无争,有时候却又很自我,好象是自有一个世 界,和现实世界的价值观不通音信。他说自己几乎是第一眼就被你给迷住了,当时 被你脸上那种迷离恍惚的神情所吸引。” 迷离恍惚?我真的给人那么梦游的感觉吗?汗颜。“他好象喜欢的都是我的缺 点。我是不是都没有优点?” “我也这么说,我说你喜欢的那些东西,也许换一个男人来看,那就一钱不值, 甚至是很可讨厌的。他马上就有点生气的意思,生硬地说,我认为她是最好的。她 生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 我承认,当我听到这样的话时心里忽地有一种小鸟归巢的感觉,就像是那种在 外面飞了很久的鸟,突然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巢穴一样。 “欣悦,对他宽容一点,对他的孩子也宽容一点。”杜少彦用他双沉静的眼睛 慢慢揉平我心底细碎的褶皱,“我知道,你常常说,你只要一段简单关系。可是,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简单关系,纯粹的一男一女,也不见得就很简单,此长彼消, 总会有他们不为人知的烦恼。”他伸出手柔和地摸摸我的头发,问“你看,沈默除 了结过婚,有一个女儿,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指摘的?” “没有。”我回答“而且,我从还没见面的时候起就开始崇拜他爱他了,以前, 他在我心里就跟神一样。” 自此之后,我对那单酒窝女孩更是忍让。什么都不为,只为她父亲是我心里的 神。只是呢,神应该是独自的,纯粹的,干净的,利落的,不拖沓的,神为什么会 有一个女儿?难不成是众神之父宙斯?每次想到这里我都感觉有点微微的荒谬与无 稽。 日子很平淡地到了周末。沈婷感冒了。中午沈默出去的时候让我照顾她一下, 因为她昨天还有点低烧。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问她要吃什么。她说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喝点水,很渴。 我倒了一杯温水给她。发现她小小的人儿,脸色苍白,在病中似乎更是弱小,而且, 又先天性心脏有问题,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对她消除了所有的芥蒂,而且,还隐约地 有了一份怜惜之情。 她感觉到我一直在看她,有点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对我说了一句英文:“知道 吗,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我一怔,刹时间所有美好的,温情的,细腻的情绪都被她这句散发着美式风味 的语句给击垮了。不过转尔一想,她不喜欢我也可以理解,我也从来都没有要求她 喜欢我。 “我小姑姑说,你和我爸爸在一起,是因为他有名,有钱,是吗?”她睁着一 双漆黑的眸子问我,眼白是淡蓝淡蓝的,看上去很无辜很纯真的模样,换一个角度 换一个时间来看,她甚至像个天使。 难道,我现在竟还要向一个11岁的孩子,还有她的小姑姑——也就是沈默的妹 妹详细解释下,我为什么要和沈默在一起吗?我站起身来,再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然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她那淡蓝淡蓝的眼白却一直紧紧地粘在我的背后,黑眼珠不知藏在那里,那眼 白就蓝的很锐利:“我爸爸前几天和小姑姑打电话,他说你很漂亮。我真的看不出 你有什么漂亮的。我妈妈比你漂亮多了,你不就是比她年轻了一点吗?我爸爸以前 和妈妈感情很好,我常常看见他们在花园里亲吻。可是你来了,你把我爸爸给抢走 了。我恨你!” 你恨我好象也是很应该的。我在心里说。假如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我很不开心的 话,你也作到了。 似乎,孩子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动物,他们就像锋利的刀片一样,伤了人却不自 知;或者,即使知道了也自有一种奇异的乐趣,因为他们很明白自己是孩子,成人 是不可以和他们一般见识的,所以便是那么的肆无忌惮与有恃无恐。 可是,我也当过孩子,我怎么就没这样的本事。以前,现在,将来,我都不会 有。我只是个最无用的女人。 我回了茵绿园。杜少彦正在家里画画。窗外暮色开始浓郁,冬天的风从窗台缝 隙里钻进来,呼呼的,曲折的,像是有谁在风里吹哨子的声音,细细的,尖锐的, 单调的,惘然的。 “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在杜少彦身边坐下,就像是一匹失意的猫。呆了很久, 我颓然地说:“我现在心里真的很难受,难受极了。” “那孩子在撒谎。”杜少彦道:“我认识沈默也不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 当时之所以和他那个妻子在美国结婚,最大的原因大概只是为了给她一个移民身份, 让她拿一个居留权。他这人太善良了,也不懂拒绝别人,他们俩的感情向来很一般, 非常的一般。这是所有的朋友都知道的。” “可她为什么要撒谎?” “大概是感觉你抢走了她的父亲,她心里很没有安全感,再加上这类关系天生 都会有点敌意的吧。”杜少彦抚慰道:“乖,如果你感觉自己很难受的话,你就哭 一场吧。” 我伏在他的膝上,一时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这种敌意可能是一辈子的,我 怎么都没法子面对,也没有本事消除。而且,我也感觉并不只是沈婷一个人对我有 敌意。” “那又怎么样。”杜少彦道:“就算全天下都与你为敌,你就不再坚持了吗? 欣悦,如果你不介意我重提往事的话,当年我带你妈妈走,就是在与天下人为敌, 就是在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我做了,我承认我伤害了你爸爸,我让他非常痛 苦,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那就是我们三个人,这一辈子都将会很痛苦。” 这个选择让我爸爸一生都沦陷在痛苦里的男人,我现在却是如此地依赖与信任 他,就像依赖与信任自己的爸爸一样。我无法解释这一切。 “欣悦,我承认,我一直在把你往沈默那里推,首先大概是因为我不喜欢廖震。 我很希望你能和沈默在一起。” 我当然一直能感觉到他的那双手。我是个在感情上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很久以 来,就像拔河一样,谁用的力气多一点,我就倒向哪一方。这是我致命的弱点,而 这个弱点的源头只是来自于,我分不清自己更爱谁多一点。 “沈默已经43岁了,他不是23,可是他对你的感情,和任何一个23岁的男人比 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越老越就没有感情,越老就越冰冷,越 老就越心冷似铁越不肯付出,所以说恋爱都是年轻人的事呢,”说到这里,杜少彦 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可能,在那一刻,他也看见自己在慢慢变老吧“一个人老了 哪还有那么多的热情可供挥霍?爱自己都还来不及,爱那些切实的,贴己的,物质 的,可以让自己贫瘠的心灵感觉到安全的东西都来不及,哪里还会那么疯狂地,尽 情地,纯粹地,全身心地去爱一个女人?可是沈默做到了。欣悦,和那些敌意比起 来,他对你的感情,够不够强大?” 这当然已是足够强大了。我想。 晚上沈默到茵绿园来接我回静庐。我们一路走路回去。冬天的街上有一层淡淡 的白色的晚霜,两边的树木颜色都是暗淡的调子。只是那种暗淡倒不是肃杀的,怆 然的,而是带着点浓重的油画般的质感。 “欣悦……”沈默开口道:“我知道,你,” “好了。”我打断他,也不想他再说出那些让我不开心的事“杜少彦问我,你 对我的感情,和那些敌意,还有那些不愉快相比,是不是足够可以抵消了?我想是 的。可以抵消。这世上哪有完美?哪有我想要的什么简单关系?” 沈默不说话,他的眼里蓦地流泻出一种叫作“感动”的光芒。他突然紧紧地把 我抱在怀里,然后嘴唇很快就灼热地吻了上来,有一股非常热,非常激越的东西在 我的身体深处,还有脑海里震荡了一下,然后,像电流一样传遍了身体的每一寸肌 肤与每一个毛孔。 “你疯了?”喘息未定,我低声问道:“这可是在大街上。” “怎么,在街上就没有人接吻?”他也低声问我。 “有。可人家都是十七八的孩子,哪有我们这么老的?” 只是,现在在街上似乎都要比在家里自由和松弛。在那时侯,我对自己这么说。 也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算是甜蜜还是苦涩。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