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莹莹的星光 我到建筑队当小工那年十七岁。那时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重点中学,但除了学 杂费外还要拿二百块钱的建校集资。算计了一下,三年下来要花小两千。我知道父 母负担不起,我就去了建筑队。 我握笔的手被砖头被锨柄磨起了血泡,我趴课桌趴得有些微驮的背酸痛得直不 起来,我的皮肤被晒黑暴起一层层的皮,晚上一摸火辣辣地疼。有一回半夜醒来听 着大家疲倦的呼吸,我没了睡意。那时我们住的是村头废弃的牛圈,四十多人挤在 里面象蒸笼一般。空气中充满了汗臭和酸腐的气息。我的地铺靠着窗户。我抬起来, 星光就落在我的脸上。那是一个雨后的晴朗夜晚。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梦。我的心象 空掏空了,刹那间涌起的酸涩淹没了我年轻的心灵。我强忍着抽泣。我被泪水迷蒙 了双眼,眼前是一片蓝莹莹的星光。 我们修过路,架过桥,盖过民居,建过几十层的大楼。我们通常吃咸菜就干煎 饼,吃几个馒头就是改善生活,就是揪心的奢侈。我们住过牛圈,住过桥洞,住过 帆布搭起的工棚。我们建造着华丽的住所,我们永远住着潮湿黑暗、冬冷夏暑的地 方。我们被高贵者鄙视,被冷漠者嘲笑,甚至被社会的渣子抠打。我们挥挥汗看人 家走远后大胆地向地上吐口唾沫,这是我们唯一的反抗。我们出门的目的不是让人 高看,不是和人争理,不是和人打架,我们只为钱。我去过淄博,上过济南,还爬 过北京的脚手架。我象个流浪的吉普赛人,只是没有他们那样的洒脱。我不问累不 累,不问苦不苦,我只问钱多少。不是因为我们被铜锈履盖了灵魂,只是因为我们 太需要它来维持我们的温饱。 那年我去淄博,下火车时天已经黑了。我们顺着铁路走,钢轨在星光下闪着让 人暇想的蓝莹莹的光。在站东的那栋楼前我不禁止住了脚步。当年我安装五楼客厅 的吊灯时,曾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虽然不到两米高,但却跌折了我的右腿。我抑不 住走上去看看的冲动。我一步步走上五楼,在三单元西户门前站了很久。不知为什 么我敲响了那金黄色的防盗门。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拉开房门,隔着防盗门稚声稚 气地问我:叔叔,你找谁?我无话可说,我说:我不找谁,我来看看。这时一个皮 肤白晰的年轻妇女拉开门,看我一眼立刻把小女孩拉进去,怦地关上了门。一定是 我黝黑的皮肤和木纳的表情让她害怕,让她认为我怀着什么不轨。建筑时我们象是 房屋的主人,每一块砖每一铲泥灰的安排都是我们说了算。而当它成了舒适的住房 后,我们便连走进去看看的资格都打起了折扣。 昨天晚上吃过饭后,沂源县来的小朱又默默地一个人在二楼的阳台上发呆。他 是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本来他回去复读一年满有可能考上的,可是他不能, 他和我当年初中毕业不能读高中的情形是那样相似。我想和他说说话。我走上去, 他很客气地叫我经理。其实,我不过是老百姓称的包工头。那也是个眼朗的夜晚。 我给他讲我这些年的经历。说来说去他也不拘谨了。我抬头望着那些蓝莹莹的星星, 说:其实,我们也没有什么比别人贱的。我们创造着看得见摸得着的美。我已经没 了当年排列华丽词藻的心性,但我却很想表达我心里的感慨。我说:人各有志,可 阴差阳错,有许多时候我们不能如愿。世上的人感到活得最好的大概没有,我们为 争取最好做着努力就够了。人就是这样活着的。 他说了一句很有哲味的话:我们失去了一片天空,生活会给予我们另一片同样 明丽的天空。那时我看到他眼里的忧郁没有了,他的眸子里映着蓝蓝莹莹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