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爱情就够了 看美国片子《渐入佳境》,胡宏就觉得里面那个可笑的主人公简直就是以他为 原型。那个四十多岁的四流小说家,有着那么多的臭毛病,出门就象跳芭蕾,尖着 脚提防踩上污迹,吃饭永远在那一个餐厅,永远在那一张桌上,永远吃相同的饭, 永远只用那一个女招待,而且永远只用自己带去的一套塑料餐具。他写了一部又一 部言情小说,却从来没有遭遇过爱情,他不与任何人交往,无论女人还是男人,邻 居还是路人。他封闭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日子过得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 样……当然,胡宏似乎还比他多些毛病,比如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找书店,无论什 么场合总是皱着眉,好象时刻都在考虑“活着还是毁灭”这样的重大问题,再比如 写起东西来哪怕隔壁打个呵欠也影响情绪,等等。 胡宏也分不清,自己这点爱好是使他受益还是使他受害。一方面他在一定圈子 内小有名气,自己身上确也少有俗气,面对别人升官发财或自己囊中羞涩,都能泰 然处之,觉得自己活得很雅,活得穷而丰富。另一方面,他又常常与一些不论俗人 还是雅人都需要的实惠失之交臂,比如住得还是全单位最差的房子,比如混了这么 多年了还是个副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与副局长是平级的干部,但是正如小妾在正 式场合也被称作夫人,但此夫人怎可与彼夫人相提并论?还有不抽烟不喝酒(得月 楼的小姐说这样的男人不如狗),不凑热闹,也就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不管酒肉的 还是非酒肉的),虽是在一个人人不可小视的部门,他却什么事儿也办不成。等等, 等等。 这还是在从前,如今,已有几个月连笔也没动过了,一点儿创作的冲动也没有。 他想自己是老了。一个三十三岁的老人。走路再也不象从前那样脚步锵铿,有一次 在书店里站着看了会儿书,竟腰酸背疼。男女之事,越来越淡,三十狼四十虎,他 连只小绵羊也不如,偶尔为之,草草收兵,妻子说他纯粹是应付公事。他也怀疑自 己是不是阳痿或者别的什么毛病。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他觉得自己的心老了,几 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激动。倒是越来越喜欢逗儿子,能够呆呆地十几分钟地看儿子 穿着自己的大皮鞋在屋里昂首阔步。这种女人化的心态,正是男人蜕化的一种预兆。 心老了当然写不出东西。而能写点儿东西,这是他唯一的骄傲。如今就象一个 瘸腿的人,一下被人拿去了双拐。夜里醒来,瞪着天花板毫无睡意而又没有一星半 点儿灵感,无奈和悲哀象茫茫无际的大水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自寻烦恼还是 三十多岁男人的通病。 同学刘师东的一个电话后发生的事使胡宏认识到自己原来很年轻。 刘师东是那种一睁开眼就要引人注目的人,哪怕用小丑的手段。上学时如此, 毕业都十年多了,除了肚子大了好几号外,人竟然还是那时的版面。不管什么场合, 不管他面对什么人,不管什么样的言行,他都能拿得出手,不管惹人笑话还是让人 惊叹,只要引起反应就行。他不易受到伤害,也不容易真正地伤害任何人。因为大 家都拿他当小儿科来对待。所有的男生们都认为他是没有尊严,很不男人的男人。 理所当然女生们也应该小瞧他。但世事总是难料,他竟然把“班花”弄到了手。 “班花”饿了,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他竟然跳窗而去,给她买来火烧。看他小品般 的表演,大家预测他的爱情会昙花一现,因为“班花”不至于浅薄到如此地步。但 颇令男生们失望,十年多了,他们的婚姻风平浪静得很,他们的儿子已经上一年级, 变故的痕迹一点也没有。而且他还先胡宏进了机关! 胡宏他们同学中在机关混的有六七个人,隔三岔五要寻理由聚聚,每次都由刘 师东联系,他自称是同学会秘书长。胡宏没有酒量,又烦喝酒时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一接李师东的电话就盘算托词。可是这回却不是喝酒。文化局响应市委号召,要准 备一台大型文艺晚会,庆祝建国50周年。刘师东是总导演总监制总策划总……刘 师东一口气报了五六个头衔,说这台晚会一定搞成有史以来总有档次的,人员要精 心挑选,胡宏作为本市著名青年作家,郑重特聘为文学总编辑总策划。胡宏打断刘 师东没排完的“总”,说你要我干什么,说吧。他对刘师东向来不用讲客气的。刘 师东说你要写一首四五分钟的朗诵诗,主题是颂扬三代领导集体。还要为各节目之 间写衔接词。胡宏最怕写这种东西,连连推辞。刘师东仿佛没有听见,说周末六点 凤城酒楼见。啪地扣了电话。 刘师东说话向来夸张,他说周末用,未必周末就真用。可是胡宏认真惯了,既 然没有推辞下来,牙膏还是要挤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象得了狂犬病,踱来踱 去大半个晚上,只写出了“春天的故事/让我们从冬天说起"而后,就象饿了三天肚 子又吃了泻药,什么东西也挤不出来了。妈的,春天的故事,人家是春天不假,我 算什么,混了十几年了,连冰箱彩电竟然也没混上。他愤愤地把纸揉成两团,还表 达不尽他的坏情绪,又推开窗户狠狠扔到黑暗里。诗没写成,坏情绪却缠上了他, 看着暖气片也不顺眼了。 周末胡宏六点准时赶到凤城酒楼,人已经全了。刘师东夸张地热情着迎上来, 向大家介绍说:这是著名青年作家胡宏同志,山东省最年轻的作协会员,已经发表 几百万字,<<小说月报>>经常选载他的小说。明知刘师东的赞扬是廉价的,但胡宏 依然有些激动,毕竟能写小说的人全市也没有几个,在<<小说月报>>上选载更是不 易。胡宏一激动就笨嘴拙舌,象俗话说的茶壶里煮饺子,连谦虚的话也找不到,只 是诚恳的向大家点头。大家嘴上说着早知大名早知名大名,但那神情与嘴里的话是 南辕北辙。作家这种虚名是不及什么总经理或者什么长能让大家肃然起敬的,总经 理之类意味着钱,“长”意味着权,“作家”,特别是他这种不入流的作家意味着 什么?胡宏坐下来,“作家”象副极不般配的奇装异服,使他举止受措。又象穿了 棉衣游泳,极想酣畅淋漓,却总是拖泥带水。 那欢声笑语的一桌人,是宣传部社会活动科科长,电视台文艺部主任,广播台 业务部主任,歌舞团的副团长,文艺创作室的主任,还有文化局的办公室主任及酒 楼小姐。小姐自称姓李,刘师东说是李世民的后裔。胡宏对刘师东说你要的朗诵词 我还没写出来,我觉得……刘师东说下周末一定要拿出来,我等着你的米下锅。大 家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天主要恭贺刘局长高升。胡宏一听如同接到丧报,可是 嘴里还要说好啊刘师东,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刘师东说那文还没正式下呢。下一周, 我请客。 大家正在乱说,门一开,进来一位很有气质的女孩。胡宏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见了漂亮的女孩子还是情不自禁的发窘,连正眼看也不能。他匆匆扫了一眼,觉得 那女孩子有些面熟。刘师东介绍说:我的外甥女,夏雪莲,未来图书馆馆长。胡宏 心里一动。只听那女孩子说:小舅,你就别不管长幼都胡吹一气了。刘师东说你舅 啥时吹过,我不过说说大话而矣。说正经的,雪莲朗诵特别好,在学校时演讲比赛 一等奖拿不到,回回拿特等奖。她有个散文诗朗诵。 女孩就坐在胡宏对面,突然说:胡老师,还是你呀!刘师东说,怎么,胡宏你 教过雪莲?那这一桌没一个外人了。雪莲是胡宏毕业后的第一级学生,是班里最漂 亮的女孩子,也是最讨胡宏喜欢的女学生。那时年轻的胡宏还曾经对她有过些想法。 胡宏就在那一瞬间每一个细胞都恢复了活力。 大家开始喝酒,李世民的后裔李小姐坐在主宾与胡宏之间。胡宏因为有学生在 场,而且是这么一个学生,当然要好好表现,就加倍地循规蹈矩。大家就没他那么 装模作样,借了种种机会和小姐亲近,小姐自然识风情,摇曳生姿,半推半就。刘 师东最是潇洒风流,说你们真是荒废了小姐的才智。来来来,燕子,坐到我身边来, 咱亲热亲热。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再顺手把过来上酒的燕子小姐搂到椅子上。小姐 杯里的酒洒到了腿上,说哎呀“湿”身了。又说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刘师东说失身非小事,你不当回事我不能无动于衷--好妹妹,凉不凉?说着就手 去抚摸小姐的大腿。燕子小姐推开刘师东的手,刘师东说当着外甥女的面,我就收 敛收敛。咱们来日方长,“日”后再说吧。今天你的重点,就是这位作家先生,你 要首先劝上两杯酒。接下去的节目过会儿再说。燕子小姐说我最敬佩作家了,不用 刘局长说,我也要敬酒的。胡宏喜欢那种会在某些时候手足无措的女孩子,至少那 显示着一种本色和真诚。当然纵使真有那样的小姐,也许是表演的一种。但那种表 演也比这种赤裸裸的虚伪要更讨胡宏心顺。 小姐站在胡宏身边说,作家哥哥,我敬你一杯。胡宏很客气地说我酒量不行, 对不住了。刘师东说燕子你装模作样干什么,端起酒来,再不行搂住脖子灌,这该 不用我教你。燕子小姐果真弯下腰,说作家哥哥给个面子吧。那两个饱满而有些松 软的乳房就贴到胡宏肩上。胡宏象给火烧了尾巴尖,把小姐向后一推,在地上划一 条无形的鸿沟说,你不超过这道砖缝,我还有可能喝,你就是过来一寸,我也不喝 了。胡宏本来不该有这么过敏反应的,大概因为有那么一个优秀的学生--而且是 个赏心悦目的女学生的缘故。一桌的人都感到了尴尬,胡宏在瞬间也意识到了。刘 师东说小燕子不行,你不是亲热一点吗?男人没有不喜欢小姐亲蜜的。有些人是心 里想当婊子,又想立碑坊--他一定是用词失当了,事后胡宏那么想过。但无论如 何,这词太恶毒了些。胡宏的火腾的就起来了,他忍了几钞钟,终于敲着桌子说: 想立牌坊的婊子,至少她心里多少还有些正常人伦!总比彻头彻尾的婊子要多少接 近“人”这个字。他那时的神情举止,极象唐国强饰演的庸正皇帝,训斥跪在太和 殿前的贪官污吏。立时静得鸦雀无声。他这种纯理论的话题确实也没人能得当地接 下来。打破僵局的是雪莲,她说你们讨论的问题太深奥了。刘师东也反应了过来, 说我用词不当,我要和儿子一块上二年级学造句。我认罚一杯。爽快地喝干杯中酒, 说:欠意尽在此酒中。胡宏也喝了杯中酒,说师东命令的酒我不能不喝,他是我们 同学会的秘书长嘛。接下来刘师东给大家讲“祖国、党、社会、人民”的笑话。说 得满桌大笑。刘师东说我的故事多着呢,燕子,等一天晚上,我单独给你讲几个。 但好象正上演着喜剧,主角接到母病危之类的电报,尽管脸上堆出笑,气氛是再也 不行了。 胡宏喝酒是没兴致,走当然更不合适。这时雪莲站起来说,老师,咱跳舞吧。 胡宏说跳舞我是真的不会。雪莲说,我教你。语气诚恳而又不容置疑。胡宏现在真 有些后悔不会跳舞了。雪莲一边和胡宏说话,一边教他最简单的步法,一来二去就 配合得很好了。本来跳舞实在没什么难的,胡宏这种颇有乐感的人更不成问题。胡 宏只是有些窘迫,仿佛雪莲是他的老师,他倒是学生。雪莲说她的工作没意思极了。 从前曾经认为,要是一辈子埋在书里,那该是多么幸福。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 事,和守墓没什么两样。倒不是雪莲俗到了蔑视书籍知识的地步,而是这种工作太 与世隔绝。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现实生活,远离了自己和他人矛盾痛苦的人,又 怎能真正地读好书?即便读一本好书,也不过是隔靴搔痒。一个人是在生活中选择 书,而不可能在书里选择生活,顶多是在书里寄托点儿什么。胡宏真心地佩服眼前 的他的这个学生,同时禁不住悲从中来。雪莲只是觉得工作不适应,而他是整个人 不适应整个生活。既想作婊子又想立牌坊,这刻薄话形容他并非完全失当。从内心 里,胡宏某些时候是羡慕刘师东他们这种活法的,甚至对刘师东抚摸小姐大腿这样 的事儿他也多少有些妒疾。但他作茧自缚,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竟成了现在的样 子,敏感,容易受伤害;冲动,容易伤害别人;虚伪,一到公众场合就端起某种不 同常人的架子。对了,在公众场合,他始终就象一个提了满满一筐鸡蛋的孩子,小 心翼翼,不敢接近别人,又怕别人太近了自己。胡宏那时有一种向人诉说的欲望。 胡宏与妻子文燕话少,有时整晚上不说一句话,只差打哑语。不是他不想说,不善 说,实在是话题一离开柴米油盐,文燕的下文就总是让他有种南辕北辙的感觉。雪 莲说,老师,你还在生气吗?胡宏说,我生什么气,要生,只能生我自己的气,好 好的气氛让我破坏了。雪莲摇着头,说:不,你不应该生自己的气。我喜欢你那时 的表现。那才更有男人味。胡宏听到雪莲用了“男人”一词,一瞬间,他的心头闪 过一缕火焰,他抚着雪莲温热肩背的手指不禁有些颤抖。 到了十点多大家作鸟兽状散。胡宏握着刘师东的手说:师东,好好的气氛让我 给破坏了,真对不住。刘师东大咧咧地说:不是我说你,胡宏你太见外了,咱们是 什么关系?就是撕掉了耳朵也不会上心里去的,这才叫同学。同学如夫妻嘛。胡宏 心里轻松了许多,真诚地说:我性格不行,真要好好向你学习。刘师东拉开车门, 象侍应生似的弯腰作个请的姿势,关上车门后又想起来,敲着玻璃说:下周末一定 拿出稿子来,我等着你的米。 回家躺在床上,胡宏毫无睡意,脑子里全是雪莲的影子。她那明亮的大眼睛, 她象孩子样长长的睫毛,她那嫩得仿佛一弹就弹出水来的皮肤.....“这样更有男人 味。”胡宏希望这话里有着别样的意思。 星期二上班,胡宏还没坐稳屁股,电话就响起来了,接起来,是个女的,找 “胡老师”。胡宏愣了一下,说我姓胡。那边咯咯笑起来,说我是雪莲呀胡老师。 胡宏一听就莫名的激动,竟然象当年远远看到初恋的同桌。雪莲说胡老师,朗诵诗 你写好了吗?我可等着呢。胡宏说我老了,写不出那种热情激动的东西了。雪莲说: 你要写不出来,那谁还写得出来?胡宏说试试吧,又问了几句工作上的事,不免象 个长辈一样说几句好好工作的话。胡宏平日是最不说这种废话的,可是今天是雪莲 啊。 放下电话,他心里涌起创作的冲动,恨不得拿起笔来就写。可是上班时间,一 张报纸看半天行,写东西那万万不可的。他就在那里打腹稿,许多热情澎湃的句子 冒了出来,心态犹如年轻了十几岁。仿佛他心里有个尘封了许久的才华仓库,一旦 打开便文思泉涌。打开它的当然是雪莲的电话。 第二天一早,胡宏早早赶到办公室,从微机里输出《春天的故事》,朗诵一遍, 自我感觉很好,想象了雪莲朗诵的情形,定然引起满堂掌声。上班后请了去医院的 假,找了辆车直接去了文化馆。可是图书馆关门了,一个老头说没有几个来看书的, 早晨八点门开一开就关啦。胡宏正要打听,雪莲从后面过来了,穿了背带牛仔裙, 脚上是白色运动鞋,青春得不得了。她看到胡宏,就叫着跑过来了,那条长辫子在 身后左右摇曳着,更是青春活力的最好注脚。胡宏的心口突然象被火灼了又象被利 器刺中了,剧烈地莫名地疼痛着,雪莲跑到他面前时,还没有缓过气来。他说我要 去医院,顺便给你捎过来了。雪莲接过了,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说:怎么了, 你感冒了?语气十分担心,倒好象听到病危通知似的。胡宏说没什么没什么。雪莲 说那就到我房间里坐坐,我给你烧咖啡。胡宏说哪来的咖啡?雪莲说正宗巴西咖啡 豆,纯天然饮品。说这话时一幅影视里纯情女孩的神情。可是谎已经撒了,胡宏只 好说改日吧。车调头时看到雪莲攥着他的诗稿反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在脸前齐耳处 摇着告别,优雅,潇洒。胡宏的胸膛就又跳疼了一下。到医院随便拿了些感冒药, 回到办公室生气勃勃,全无平日的疲惫相。 星期四下午,雪莲打过电话来,说她找了个地方,晚上先练练,让胡宏过去指 导。胡宏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放下雪莲的电话,立即往家里拨了电话,告诉文燕晚 上他们加班。雪莲在文化馆东面十字路口等胡宏。胡宏说找个地方吃饭吧。雪莲说 找什么地方,这里不是挺好吗?说着指指路边一个挨一个的露天烧烤。胡宏说:太 不卫生啦,再说,也太不象样了。雪莲说这一个比一个生意好,就说明没什么大问 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别太信专家的话。两人真就在小吃摊前坐下来, 那种有扶手的塑料椅子,坐着倒也很舒服。雪莲要了羊肉串、几个小菜、两杯扎啤, 端起扎啤说老师我敬你,先喝为敬。碰得杯子啪的一声响,然后喝了一大口,象个 野小子一般,与那天晚上相见时的端庄判若两人。见胡宏在那里发呆,说:老师, 你怎么不喝?胡宏说:雪莲,怎么你和那晚上时大不一样?雪莲说:咳,那晚上那 么多人,装模作样罢。现在露出我的本来面目了。在老师面前,我有什么好装的。 胡宏说:你那晚上看上去也很好。雪莲说那老师是说我今晚这样不好了?胡宏说: 不不不,你今晚上也很好。雪莲咯咯笑了,说:老师,你脸红了。你给我们上课讲 错了话时就脸红的。 雪莲找的那个地方是华海大厦五楼的练歌房。对这种练歌房胡宏是第一次来, 但它们暖昧的名声是早知道的。酒足饭饱后鬼哭狼嚎唱卡拉OK已经过时了,专门 跑来练歌,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怎么小姐的笑声倒比歌声响亮呢?雪莲 显然和女老板熟,下命令似的让给安排个清静房间。老板安排他们去最东边的房间。 房间大概有十五六平米,北面摆了一套家庭影院,四周贴墙全是沙发,单人的双人 的,向你表达着特别的含意。在雪莲关上房门一刹那,胡宏心头一阵慌乱,竟有些 手足无措。雪莲说:我先读一遍吧。 雪莲朗诵的很好,大大出乎胡宏的预料。当然胡宏还是在一些地方提出了意见。 当年他读师范时曾经在朗诵上很下了一番功夫,险些分到电视台去的。雪莲建议两 个人合作,胡宏连连摇手说不不不,我老了,读不出效果来了。再说,就这一个话 筒。雪莲说我用完了递给你。试了一遍,胡宏的感觉找到了,两人真是珠联璧合。 因为只有一支话筒,你递给我我递给你,两人就离得很近,雪莲吹出的气息飘浮在 胡宏腮颊上,胡宏的胳膊有几次触到了雪莲的胸脯。雪莲象个小孩子似的鼓掌说: 老师,你读得真好。你教我们时,我最愿听你朗诵了。胡宏说:你也读的很好,音 质好,节奏把握得好。说着,轻轻拍拍雪莲的肩头,手掌在那圆润的肩头上停顿了 几秒后移开了。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雪莲回头看他的时候,目光是那样的明亮甜 美。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他躺下久久睡不着,黑暗里闪烁着雪莲那动人的目光。 含意也许单纯,但是那样的让人激动。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胡宏的预料,事后他都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那天是星期二,中午他们没什么具体事儿,分管他们的主任也出了发。大家就 象摘了笼头的牲口,无拘无束地拉闲呱扯闲片。胡宏突然想起来何不去雪莲那里找 几本书看看?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没找车,打了“摩的”直接去了图书馆。胡宏赶 到时,雪莲正在埋头填书签。胡宏说我还以为你早下班了呢。雪莲连忙站起来,说: 领导怕我们闲着,给找活儿了,让把书签再重新填一遍。胡宏说你坐下忙吧,我进 去随便翻翻。其实这地方叫图书文物馆更合适,里面最新的书也是五年前的。胡宏 在一排旧杂志里发现了文革时期的<<文学评论>>,那特殊的语言思维习惯,一看还 挺有意思。 天热了,在书架里更是密不透风。胡宏渴得厉害,最后憋不住了,可是雪莲的 暖瓶里是空的。雪莲说我去宿舍给你提去。胡宏说算了,你给我买瓶汽水去吧。雪 莲说那还不如喝毒药更卫生。突然想起来说:胡老师,我给你煮咖啡吧。我说过好 几次了,不能总是说说算了。胡宏说算了吧,大热的天,喝咖啡不更热?雪莲说: 就象冬天吃西瓜,别有滋味呢。走吧走吧。不容分说,锁了门拉着胡宏去了她的宿 舍。 雪莲的宿舍在文化馆老办公楼的顶层,整层楼上只有雪莲一个住,又正是上班 时间,其它楼层也没有任何人声。雪莲的房子并不宽敞,里面也没有多少值钱的摆 设。但那毕竟是女孩子的闺房,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她青春的气息日积 月累醺陶的结果,那是一种让人心潮起伏的气氛。雪莲拿出一只小电热锅,把一种 黑褐色的绿豆大小的东西放进水里,通了电煮起来。而后,雪莲敞开门,站在门口 梳理起她的一头乌发。她那么轻轻的一甩时,就如那位女明星的广告一样靓丽动人, 不,比那女明星还要动人,雪莲的清纯是明星无法表演出来的。因为正站在阳光里, 雪莲优美的曲线便流畅地展现在胡宏眼前。胡宏全身的血液沸腾了,但他终于克制 了自己。雪莲毕竟是他的学生。在他的理解里,学生便如子女一般。那时候,背对 着他的雪莲说话了:你给我把头发扎起来吧。她没叫老师,没带任何其它的称呼。 胡宏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了,笨拙地把她的头发缕成一把,接过她递过的带一 朵玉兰花的橡皮筋。那时候雪莲转过身来,已经淌了一脸泪。她轻轻的把脸贴在胡 宏的胸脯上,喃喃地说:老师,你知道吗,这一天我整整盼了十一年。我爸很早就 没了,读四年级那年,你还记得有一次在办公室里你轻轻的拍过我的头吗?我转过 身泪就下来了。那时候,我就想让你抱抱我。胡宏在雪莲期盼的注视里,轻轻地吻 下去,吻了两唇咸咸的泪。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的头脑里都是空白。谁也不记得是如何一步步进展下来。只 记得两人同时在惊涛骇浪里燃烧。他们清醒过来时,咖啡已经沸腾了很长时间,一 屋的蒸汽。两人浑身都让汗湿透了,雪莲的乌发散乱地粘在脸颊上,胸脯上,更加 衬托了她的青春勃发。胡宏深深地吻了她,说:雪莲,我要娶你。雪莲仿佛有些意 外似的,说:我可没这么想过。胡宏的理解是她不想让他心头有压力。但,这是他 最坚决的决定,也是他此时最想对她说的话。晚上回家,妻子文燕已经做好饭菜等 着他下班,儿子脖子里围上餐巾,但没有妈妈的允许没敢乱动。人在失去什么的时 候才感受到它的珍贵,这样平淡却温馨的日子他们已经过了五年,日复一日,几乎 已经无视它的存在。文燕绝对是个好女人,对老人孝顺,胡宏父母的生日都是到时 她提醒;没有什么奢望,从不与人攀比;从厨房到客厅到卧室,一切的一切都是她 来打理,胡宏是个典型的甩手“掌柜”。还有儿子,他几乎是胡宏的翻版,脸象他, 头上也有两个发旋,就连性格也遗传了一般,与世无争,小朋友拿了他的东西,他 从来不敢去夺回来……这一切,他真能狠下心来舍弃吗?如此,这对善良的母子何 以为生?然而,一想到雪莲那双明亮的眼睛和那一脸的泪(他的唇间仿佛还留着她 泪水的咸涩),他就知道离婚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个时机和时间问题。 周末晚上,胡宏如约到了陶然居,人已经基本全了,只差了胡宏和雪莲。胡宏 和雪莲几乎是一前一后进的房间,就象约好了似的,胡宏有些心虚,只怕精明的刘 师东看出了文章。胡宏是做贼心虚罢了,刘师东哪有心思留意他两人的事情,一把 把胡宏拉到走廊,又把雪莲叫了出来。刘师东用了五六分钟介绍坐在主宾位置的高 凡。他是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的小儿子。雪莲不耐烦了,说你让我们知道他姓甚至名 谁不就是了,何必这么罗索,我们总不至于要三跪六拜九叩首吧?刘师东正色说: 雪莲你别乱打岔,你要真想调到电视台,这人你就别小瞧了。雪莲说你的朋友我哪 敢小瞧,你简单介绍不就完了,他对你有多重要,和我们说干嘛?刘师东说:我说 当然有理由。又转身对胡宏说:是这样的老同学。这个高凡平常也喜欢写点东西, 当然与你没法比。可是,他写了一首春天的故事,想在晚会上朗诵。论水平……胡 宏一听明白了,说:用他的就是了。我的文章又不是名家大作,原本我也写不好这 种东西,也不愿写这种东西。其实他心里的火快把心肝烧焦了。刘师东算什么东西? 想巴结高凡,别说请他写诗,干什么都行!可是一开始就别让我胡宏写啊!这是拿 着当猴耍呢!雪莲也生气了,说:胡老师写的我都读熟了,要换稿子,你连人也换 好了。刘师东说:好外甥闺女,算我求你怎么样?你老师都不再说什么了,你哪来 的这么多话? 高凡并没有一般高干子弟的嚣涨,可是他那种居高临下礼先下士的谦让同样让 胡宏不舒服,他高凡不就是老子是副书记吗?还没伟大到应该那么谦虚的程度!文 章没被用的醋意,加上高凡的过度谦虚,在胡宏心中形成难以消化的块垒,不仅淤 塞了胸腔,也填满了胃口。太过于以高凡为中心,不免大家都有受冷落的感觉,气 氛不好,九点多就结束了。刘师东要送胡宏,胡宏坚辞。这里离胡宏的家并不多远, 而且才九点,他宁愿在街上走走。他走了一会儿,后面有人喊,回头一看,是雪莲。 两人并不同路,显然她是躲过了众人又追上来的。她说:你去我那里行吗?暗淡的 灯光下她的眼睛出奇的亮。胡宏无力拒绝这么明亮的眼睛。他几乎没让雪莲感觉到 他心里的犹豫就答应了。其实,他不也是求之不得吗? 有了前一次,胡宏就没了曾为人师的那份拘谨,两个人进了房间,几乎是同时 要求着对方。胡宏对自己迸发出的激情和活力感到惊讶,雪莲积极地呼应着,而且 她有那么多的小把戏,让胡宏欲罢不能。胡宏没想到这件事会做到如此惊心动魄的 境界。尽管他不止一次在小说中描写过,但那纯粹是纸上谈兵。两个人整整一夜没 有真正地睡着过,仿佛第二天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一样,贪婪地一次次登上峰巅。胡 宏明白了自己一直感到生活中缺少的东西,就是他与雪莲这样的激情。这么多年来,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工作中的一部分,不得不为之。而雪莲改变了他,让他感到了自 7己深藏不露的活力和激情。他觉得自己从此怕是再也离不开这个散发着体香的女孩。 他把雪莲抱到怀里,让她象一只小猫一样的蜷着。他说:雪莲,我一定会娶你的。 但是,你要耐心等一等。我想把事情自理得平静一些,起码不要影响了目前的工作。 对这份工作,我从前很不以为然,可是,现在我有一种把它做好,而且做得出色的 冲动。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雪莲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要你离婚,真的从来没想过。 胡宏说:可是我想啊。 吃罢晚饭,胡宏对文燕说:你收拾完了,我有件事对你说。他的郑重让文燕有 些惊讶。望着她茫然的眼神,胡宏有了片刻的犹豫,但还是没有任何铺垫地对她说了。 就像蹩脚电视剧的镜头,文燕手里的盘子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胡宏的心也给 摔碎了一般。说真的,他真的不想伤害文燕。但他更舍不得雪莲。 第二天,办公室里没人,胡宏正要给雪莲打电话,雪莲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原 来刘师东要请高凡商量一下稿子的事。“商量什么呀,无非是套套近乎吧。你也来 吧,我已经给我舅说过了。要说改稿子,你最有发言权。”胡宏不假思索的说:不 不,我不去,他谦虚得实在让人难受。雪莲说:人家要是很傲慢呢?你就更不高兴 了吧。你总得让人家有种存在方式啊。不过,你来吧,认识一下这人,对你将来起 码没坏处。你们机关里,不知有多少人想套近乎套不上呢。胡宏说:谁愿套谁套去 吧。雪莲,咱不说这事了。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给她说了。我的意思,就是我一 无所有了,婚还是要离的。她知道我的脾气,她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 的。我的意思是,雪莲,我们只是个时间问题。雪莲打断了胡宏的话,说:老师, 我真的没有那么想过,我真的从没有奢望过什么。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雪莲专程打电话来提醒胡宏应该结识一下副书记的儿子,无论胡宏对此多么无 动于衷,但他依然十分高兴。雪莲在想着他!而且这女孩子别看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的样子,其实对行政上的把戏却无师自通--甚至比胡宏这干了五六年的还要敏感 一些。一想到将来有这样的妻子相伴,胡宏便有了一种不怯与任何人争个高低的勇 气和信心。他甚至得意地打起了口哨。 晚上回家,闷声吃罢饭,胡宏问文燕:你想过了吗?文燕没好气的说:我没那 些闲心。你爹病得很厉害,你哥中午来找你,等了你两个多小时也没等上你。你要 还有点良心,就先回去看看你爹吧。胡宏立时心虚的很。今天中午他买了包方便面, 一直在办公室里等雪莲的电话。两人说好一般情况下中午通电话的。可是今天并没 有等到。一想到自己在焦急地等待一个女孩子的电话时,病重的老爹正在等待着他, 胡宏就连正视文燕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用说讨论离婚的问题。 上个月回家时,老爹就吃了饭总是吐,以为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呢。胡宏开 了些药托人捎了回去。他本来记着要打电话问问的,可是后来遇到了雪莲,就失魂 落魄没心没肺了。仔细一算,竟然有四十天没回家了,而且是在他老人家病后。 第二天一大早,胡宏买了一只烧鸡去车站搭车回家。胡宏回到家见到老爹,大 吃一惊,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用皮包骨头是最恰当的形容。母亲说:五,你怎么 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爹天天念叨你。老爹正在输液。胡宏攥住他的指骨尽露的手, 心里无比羞愧。老爹睁眼看他一眼,说:回来了?又闭上了眼,过了会儿说:你们 忙,天天往家跑啥?老爹已经有些糊涂了。二姐把胡宏买的烧鸡挑了一块给老爹, 老爹咀嚼了很长很长时间,即不下咽,也不向外吐。母亲说:五,你爹糊涂了。说 着泪就下来了。可是老爹竟然听到这话了,说:我没胡涂。你怎么不把瑶瑶带来, 我想他了。胡宏的心就又被戳了一下。 下午,老爹清醒过来了,一声接一声地喊痛。医生来看了,把胡宏兄弟姐妹们 叫到一边说:老人家胃癌是准了。现在这针药已经不管用了。这把年纪,这把身体, 做手术什么的连想也不用想,让老人少受点疼就是了。然后吩咐胡宏马上回城买强 痛定和杜冷丁。胡宏回城托人开出杜冷丁,又匆匆去了图书馆一趟。可是没找到雪 莲,图书馆的人说中午一十点出去后一直没回来。 下面的日子,老爹唯一的需要就是杜冷丁。文燕和儿子瑶瑶也来了,伴老爹这 盏灯熬干最后的一滴油。文燕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和胡宏的危机,或者说胡宏带给 她的伤害,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老爹似乎已经没有痛苦了,从来不喊一声疼,只是 半夜里会嚷着要去菜园里看看。谁也说不准老爹这盏灯会在什么时候熄灭,兄弟几 个轮流守护。已经好久听不到雪莲的声音。胡宏去打过一次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离 图书馆太远,不给找人。胡宏好话说尽,总算去给找了,但没找到,说雪莲九点多 就让人约走了。 胡宏心里急,又不敢流露出来。 老爹是三天后去世的,烧了三日纸,文燕和瑶瑶先回城了,胡宏还要再过几天, 把有关事情处理完。胡宏回城直接去了办公室。同事们知道他父亲去世,都来安慰 一番。快下班时,胡宏被办公室主任叫去了。他以为主任也是说些安慰话的。可是 话说完了,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让胡宏想不到的是文燕竟然把事情捅到主任这里 来了。“离了婚,我没有能力把孩子养大。要离,那就谁也别想安宁。”主任把文 燕的话复述了,说:这件事情你处理不好,不要说你家属不让,办公室也会严肃处 理的。公务员条例有明确规定的。胡宏当时竟然一点也不紧张,大不了不就是没了 工作吗? 这件事情他不会处理好的。主任要的处理好是马上与“女方”(文燕和主任都 不知道雪莲,但他们断定有个“女方”)断了往来了。那可能吗?胡宏有些赌气地 当下就去了图书馆。图书馆早就下班,他就直接去了雪莲的宿舍。宿舍里也没人。 他下楼时遇到了一个中年妇女,胡宏向她打听,她说:雪莲和男朋友去爬泰山了。 胡宏仿佛被五雷轰顶。 胡宏努力掩饰着自己,但他知道自己快要垮下来了。现在唯一的支撑是他还没 见到雪莲,消息或许有假。下午下了班他就去了图书馆,当然,雪莲仍然没有回来。 他一会到大门上去等,一会儿又想也许雪莲从另一个门回了宿舍,就又到雪莲的宿 舍楼上看一遍。如此三番五次,引起了门外乘凉人的疑心。都十一点了,还没有雪 莲的影子。胡宏身心俱倦,垂头丧气走回家。文燕还没睡,正给睡着的儿子扇着扇 子。她背对着胡宏,说:前天你的一个女学生来过,知道瑶瑶爷爷去世了,送来了 一百块钱。她叫雪莲。胡宏的火一下就上来了,把杯子摔到地上,吼道:你都给她 说了什么?文燕被吼蒙了,但她很快明白雪莲是什么人了。但天地良心,她绝对没 想到雪莲就是那个让她恨透了的女人,除了表示感谢,她什么也没对雪莲说。胡宏 说:我真是小看了你。的确他小看了她,他实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果断地去找办公 室。最初他最怕的就是失去工作,为了雪莲他要把这份工作干好。可是现在,他说: 我对你说明白,别说没了工作,就是把我枪毙了,我也要离婚。更让他没想到的是, 文燕也冷冷一笑:离就离,没了谁地球也照样转。 第二天胡宏没有上班。他又去了图书馆,雪莲依然没有上班。他就在图书馆对 门的蓄储所里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门。十一点多,一辆现代在图书馆门口停 下来,从里面出来的人果然证实了胡宏不祥的预感。是雪莲。胡宏一直追到宿舍楼 下才追到雪莲。雪莲被胡宏的神情吓了一跳,说:老师你怎么了?胡宏说:雪莲, 你去哪了?雪莲支吾说:我,我回家了。胡宏说你是不是跟人逛泰山去了?雪莲愣 了愣,说:老师,我放下东西,咱出去说话。望着穿了那身背带裙的雪莲飞跑着上 楼的身影,胡宏的心一阵阵的疼。雪莲没有否认他的问题,那么,她真的是跟人去 爬泰山了,而且是一天一夜,什么事儿发生不了呢?两个人去了附近的快餐城,胡 宏点了一大堆菜。然后坐下来等菜的时候,四目相对,预料到就要失去对面这个捉 去了他魂儿的女孩子,胡宏的胸腔里就象被掏空了一样。胡宏说:昨天我等到你很 晚,后来有人说你和男朋友爬泰山去了。雪莲说:别听他们瞎说。我是爬泰山去了, 可不是男朋友。是我们的几个同学来了,突然发神经,要去爬泰山。胡宏稍稍放了 心,说:雪莲,我已经想好了,我一定和要离婚。雪莲说:老师,我说过许多次了, 我没有这样的奢望。而且,也不现实。你想想你的工作环境允许你有半点儿差错吗? 只要稍有点风吹草动,你的工作怕也保不住。胡宏说:我想好了,就是没了工作, 我也要离婚。今天我们主任已经找我谈过了。雪莲大吃一惊说:老师,千万不要再 想离什么婚了。这代价太高了。胡宏说我不在乎。雪莲说:你不在乎行吗?你已经 结婚了,你肩上有一份无可推托的担子。我不愿让任何人因我受到伤害。胡宏问: 告诉我,是不是文燕对你说什么了?雪莲疑惑地问:文燕?文燕是谁?胡宏说:就 是她,你去过我家里,见过她的。雪莲明白了,说:绝对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我 们的事。本来胡宏以为,雪莲会像影视里的女孩子,在做着与他结婚的梦想,而现 在的事实是胡宏在求雪莲了。最后,雪莲说:让我们都好好考虑一下吧。过几天我 会给你电话。但这几天,无论如何你要好好工作。你想想,真没了工作你干什么去? 工作没了就没了,只是胡宏的冲动罢了。雪莲的话不得不让他重视,没了工作, 他真的能干什么呢?连生机也成问题的时候,爱情不更是奢侈品了吗?因此胡宏在 等待雪莲电话的几天里,一切都谨谨慎慎。 一天快下班时,胡宏接到了雪莲的电话。她说:老师,我要结婚了。没有任何 铺垫,让胡宏措手不及。胡宏问:谁。雪莲说:高凡。高凡就是分管组织的副书记 的儿子。半个月前,雪莲不是还和自己一样讨厌他吗?胡宏问:雪莲,为什么?你 让我怎么办?雪莲说:老师,我们不会有结果的。说这话时,雪莲几乎要呜咽了。 胡宏说雪莲你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你。 两人如约在忘情水茶楼相见。胡宏问:雪莲,你是真心喜欢他吗?雪莲轻轻地 摇摇头,转动着手里的杯子,说:老师,我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也许和你不一样。 爱情与婚姻有着很大的不同。爱情失去了,我们个人承受着刻骨的疼;婚姻失败了, 除了个人,还要绑上孩子甚至父母受伤。因而,比较而言,情可移,而家不可破。 因此,我们不可能有婚姻的结果。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奢求什么。我注重的现实。 起码,我调到电视台的事可以很容易解决了。我和高凡的婚姻可以说没有爱情吧。 可是爱情在婚姻里能维持多久呢。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或者将来要经历的,是伴 随着柴米油盐,爱情在锅碗瓢盆中淹没了。比如说你们的婚姻,以我观察,开始的 时候你们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爱情。可是.......这话如一支无处可躲避的利箭刺了胡 宏一下。雪莲说:忠于家庭,对不危及家庭的婚外情给予宽容,也许这是解决婚姻 和爱情矛盾的不得已的选择。胡宏感到面前的雪莲有些陌生。雪莲看着胡宏怪异的 表情,说:老师,你不要把我理解为随便的女孩子。我承认,爱情不是唯一的,人 的一生可以经历多次爱情,但爱情是人的生命中的一种稀有资源,不可能没有限制 的一次次挖掘。初恋是这种资源里的黄金。老师,你知道吗?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我 生命里的黄金。说这话时,雪莲的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泪雾。我说过,我做你的学 生时就好想让你抱抱我。那种感觉一直伴着我。也许有人说这构不成爱的理由。可 是,爱情能真的象化学试验一样去分清它构成的成分吗?你不知道,一想到我要和 别人同床共枕,我的心就疼。胡宏已经有些醉了,握住雪莲的手说:雪莲,那我们 结婚吧。我想好了,我什么也不在意,没了工作没了什么我也不怕。雪莲说:你可 以不怕,可是你的孩子你们双方的父母所受的伤害你能替得了吗?老师,我们都现 实些好吗?和谁结婚,也夺不走我对你的感情。以后你就是……我也会的。胡宏已 经有些醉态了,攥住雪莲的手,恳求说:雪莲,我不想那样,我想要的是完整的你。 雪莲站起来说:老师,我去一下洗手间。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十几分钟 后,文燕带着儿子瑶瑶出现在他的面前。瑶瑶蹦着拍着小手喊:爸爸喝醉了,爸爸 红脸了。胡宏说:你怎么来了?文燕说:是雪莲打电话让我来的。人家已经走了。 人家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你要是还有点男人的尊严,就跟我回家吧。说罢,文燕转 身而去。 大概三个月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风平浪静。本来,这事的范围始终就仅限 于当事双方,外人只有办公室主任。胡宏和文燕专门去过主任家里一趟,让他明白 所谓离婚的事不过一时的气话,那个“女方”本来就不存在。因此胡宏与主任的关 系倒拉近了些。在不久前竞争上岗中,胡宏竞争上了科长职位。回过头去想,他还 真的有些后怕。如果真闹开了,会怎样收场?不禁有些庆幸。然而半夜醒来的时候, 他会突然想到雪莲那双明亮的眼睛,他会突然有利箭穿心的痉挛。 有一天正上班,他突然接到了雪莲的电话。雪莲主持“走近清远”的节目,广 受赞誉。她说近期想拍一段齐长城的节目,要有历史内涵,要有哲学思维,脚本请 胡宏撰写。下班后,她在电视台等胡宏去策划一下。 “老师,你可一定答应呀!” 胡宏握着话筒,久久地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