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我该向你脸上吐口唾沫 文学是失意者的殿堂。 因为文学殿堂大都是失意的孤独者构筑;还因为文学通常又是失意者躲风避雨 的最好去处。 我属于后者。我不曾为文学殿堂增砖添瓦,而是文学殿堂为我遮过风挡过雨。 我16岁进师范,次年春风吹来时,被一双美丽的眼睛迷住了心窍。她是我的同 桌。我一厢情愿地投入着我的初恋,种种心慌意乱,颠三倒四,就是她无意间打个 喷嚏,我也会对着那片空气浮想联翩。长话短说,我憋了半年劲,鼓了半年勇气, 终于可以明白地向她表达我的意思时,我的初恋就得到了死刑判决书。我再笨也明 白自己不过是杯劣质的茶,却硬要端给不渴的人喝。 从此我一头扎进图书馆,散文、诗歌、小说、寓言,不管张三李四,一路写下 去,尽管篇篇泥牛入海,我却如同孩子坚信自己是从村外泥水塘里捞来的一样,坚 信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作家,著作等身,读者来信铺天盖地。更设想着婚姻不如意的 同桌日益深爱着我,偷偷给我写信。而我胸怀广阔,不计前嫌,温语相劝....我就 在这样的梦想里,打发着那尴尬的日子,用文学这贴狗皮膏药,敷着心上的伤痕。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山区小学任教。那时初恋失败的创伤已经结痂, 文学在我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但如同所有的烟君子,不管当初为何吸上第一口, 成瘾后再戒比剥皮还难。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文学,也贴在我的身上剥不下来,尽管 我还没有一个字变成印刷体。 一天,我正在上课,教导主任问我:你向咱县报投过稿吗?报上有篇文章写着 你的名字。 我的心砰砰跳起来,几乎要撞断我孱弱的胸骨。我问是什么题目?他说好象是 《一张照片》。 我放声大笑,声音之大,态度之恣肆,把教导主任吓了一跳,我脸上已经久违 的淋漓笑意久久不散。我说前些日子我随便写了一篇。我回过头,学生们张大的嘴 巴才此起彼伏地合上了。 就象当初叶的灿烂一笑就令我神魂颠倒,文学树上无意落下的这枚小苹果砸昏 了我的头脑。它轻易地霸占了我所有的业余时间,晚上诱我爬格子至深夜,星期天 诱我早早返校,夏天掩护着蚊子把我啃得体无完肤,冬天协助寒冻伤我的手脚。它 让我得上了“邮递员盼望症”,每天都竖着耳朵听着邮递员的车铃声,有我的信特 别是那种红字印刷编辑部地址的大信封,我就热血沸腾两眼炯炯,没有则身心俱倦 弹指无力。它让我患上了“稿费炫耀症”,七八元十几元的汇款单置于案头最显要 位置,让所有的同志都看见,千方百计启发他们询问,我则有问必答,不厌其烦。 它让我害上了“孤独症”,置身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到寂寞,坐在欢声笑语的酒桌 上黯然伤神。它让我成了“嗜书癖”,每次进城为买蒸包还是火烧更省钱而深思熟 虑精打细算,一进书店,手指一触到那或厚或薄的书脊,就神志不清,把钱塞进书 商的口袋。偶尔借书给人,会因为卷角折页的小问题而抹开了脸皮丢掉了斯文断送 了友谊.... 我的文章陆续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而且不断登上知名期刊的版面。《黄金时代》、 《辽宁青年》、《知音》、《生活》.....但如同言情小说家们翻来复去都是重复着 相似的故事,我的文章十有八九是我闭门造车空想的“爱情”:我与一位漂亮而又 聪明的女孩意外邂逅,我们靠着共同的爱好相互吸引,她不在意我的贫穷,不在意 我的其貌不扬。总之,我在我的文章里大交桃花运。 是的,我的桃花运只在我的文章里。现实,没有一位姑娘向我略表寸心,哪怕 是美丽而不聪明,哪怕是既不美丽也不聪明的。走上讲台我滔滔不绝,提起笔来头 头是道。然而当我面对女孩子们时,就连今天天气真好这样的意思也紧张得表达不 清。文学提高了我空想的水平,降低了我的实际能力。看别人打牌谈天,与女孩子 们欢声笑语,嫉妒而又无可奈何,把自己压扁了也挤不进他们的天地,只好继续闭 门耍耍笔杆子。 终于有人牵线,认识了比我大4岁的丽。丽太胖,丽的眼睛大而无神,丽只能谈 些港台你死我活的电视剧.....但乞丐进饭店,只能讨点残羹冷炙,点菜是没有资格 的。我说服了自己去追丽,坐下来设计我的进攻战略和战术。丽是大龄青年,大龄 青年大都孤僻,孤僻是心里孤独的集中体现,孤独则最需要热烈的爱情。表达(书 面)爱情则是我的长项。我开始一封接一封给丽写“情书”。我特别讲求技巧,克 服空谈的毛病,借物抒情,借事抒情,借景抒情。比如天气预报说明天下雨,我就 提醒她明天带伞,升华一句“多么想自己变成一把伞,撑在你头上挡住人生的风雨”。 一天一封,甚至一天两封。写完了,马上把发学生送到她任教的学校。我教学五年, 与学生为友为朋,唯有剥削学生做了几十趟义务邮递员而至今想来问心有愧。 就象当初投出的稿子,我的情书封封泥牛如海,连个泡也不起。我不免有拳手 打空的恐慌,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过了几天,邮递员悄悄到我办公室来,把一堆 信件交给我。那是我所有的情书。我的这番爱情在开始的时候就不论在形式上还是 实质上都注定要失败。大龄青年急于结婚,最不需要什么浪漫。情书,白纸黑字没 有合同的庄重而只增加了虚情假意的嫌疑。而更重要的,她挑来挑去这么多年,更 要挑个实惠丈夫,而我不仅是个穷光蛋,还有空想的毛病。丽去邮电局要把我的情 书寄给我,对大家说“这个人象个酸秀才。”而且挑了几封信供大家瞻仰,我的许 多名言就在方圆几十里方为流传。 都是文学惹的祸。那时真想迎面唾文学一脸唾沫。 然而,当一篇小散文的用稿通知递到手上时,那唾沫也就出口转内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