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追求与逃避 岁月不管发生什么事总是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行走。几个星期未见 到他了,A常常呆呆看着最后一排角落空着的位子,恼恨地想:“他在逃课。”,他的 影子却始终难以抹去,她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捧起书看到的是 一堆幻象,吃饭拿了两双筷子还未察觉。她思前想后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行为,不明白 自己为什么爱他。有时她会呆呆地站在马路边,看着街上行人匆匆忙忙地奔向一个地方, 羡慕这些人能够确信无疑地行动,而她常常犹豫不决是否要去找他,好好谈一次,弄清 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怕被他拒之门外,伤了可怜的自尊心。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 脑际萦回,挥之不去,弃之不离。有时感到没有他也能活下去,有时又狂热起来,对自 己喊道:“不行,不行,没有他不能活,没有他不能活!” 这一天晚上她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不伦不类地悬空而活,必须问个明白,必 须揭开晦暗不明的幕纱,她怀着鱼死网破的心情来到Z家。 站在Z住的公房大楼下面,她抬起头看到他的房间透出淡淡地桔黄色的灯光,他在 干什么呢?专心致志地读书?轻声吟诗?或者思考问题?做做文字游戏?一想到他的身 影,面容,她就慌乱起来,开始犹疑不定,是否要上去呢?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虽是这 样想,她还是一步一步艰难地上了楼梯,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就象要穿过前胸跳出来 似的。 停在Z的门口,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这心仿佛已经不属于她,兀自狂乱地掸击胸堂, 跳个不停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她就转身跑下了楼梯,在底楼她才 觉得心跳得不那么厉害,回去算了,何必要弄清楚怎么回事,何必要知道他究竟是谁。 可终究不甘心,这样双手空空地回去是要后悔的。她又跨出沉重的脚,迈上楼梯?站在 他的房间门口,按一按自己的胸脯,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返身跑下楼梯,来?回回, 反反复复几次,才觉得不那么心乱神迷。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一定要见到他,一定 要见到他。”她把耳朵贴在厚厚的木门上,听见了里面翻书的沙沙声,她镇定一下情绪, 轻轻地扣了扣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敲几下,仍无反应,她能感觉到里面屏息敛气坐着 的人。 Z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是她,这敲门声,一下强,两下弱,确实是她在敲门。 他死死地盯着门,怕这门不经他手便会自动打开,门一开,他就得与世人见面,用毫无 用处的语言交谈,解释,他不喜欢别人侵犯自己的沉默,自己的自由,尤其是处于这种 清心寡欲的思想状态。 一遍又一遍的敲击,她的手都敲酸了,这企求似的声音,开开门,开开门。唉,早 知道的,他不会心动,门里面的躯体受着阴沉的执拗的意志的支配,坚持不做自己不想 做的事。可是,门已经敲了,就无法住手。 他看着门,想着门背后举着的小小的手,仿佛敲在她身上,在寂静的夜里,敲门声 既清脆又响亮,令人难以忍受,只要一打开门,这难忍的折磨人的声音就会消失。一下 接一下的声音是一次考验,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我生活里不 合时宜的人……我不想见任何人,我只忠于我自己……我现在这种心情,这种情绪,不 能跟任何别人待在一起。” 她绝望地敲击着门,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他一直都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可 已经敲了就无法住手,必须象这样敲下去,一直敲下去直到敲开为止,敲不开就把门劈 开。 他集中注意力看着摊放在写字台上的书,书上的字跳动着成了敲门声,别敲了…… 别敲了……躲得了自己,躲不了别人;躲得了别人躲不了自己。现在只想躲开别人,过 清静生活。 他的思绪在急剧翻腾:只要打开门,一打开我就能得到暂时的解脱和安慰,接下来 是是更多的烦恼,往昔的痛苦,隐隐的伤口……为了避免痛苦,就该避免爱……人真能 做到无牵无挂吗?为什么不试试呢?门上的把手转了一下,她居然想打开门进来,门没 有开,他知道她在暗示:我能进来,但不想不经你的同意。他走过去,咔嗒一声插上插 销。 咔嗒一声,她僵住了,轻轻的咔嗒一声,门从里面插上插销。好低下头注视自己, 胸膛里的心被撕成一片一片的,鲜血迸流,一涌一涌的,殷红殷红的,那咔嗒尚未过去 的一声在上面践踏,把破碎的只剩半点活力的心踩得扁扁的。 他感到自己的粗鲁已经伤害了那稚嫩,柔弱的心:不,决不是故意的,迟断不如早 断?我不是生活中人,我不能够生活……我多想打开门跟你解释,你会理解吗?世界真 是能够解释么?解释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心里最内在隐秘的东西只有自己理解,别人只 能部分地理解或是歪曲。她无力地倚靠着门,叹一口气:他就在里面,跟我一门之隔? 一门之隔却有几个世纪那么遥远,为什么不见我呢?我这么可怕吗?她瘫坐在地上?别 人不想见你,你硬要别人开门,这算什么呢?我那羞耻心,自尊心难道还在吗?她站起 身,一颗咸咸的泪珠出人意料,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在脸上拖下湿湿的印痕?落在地 上被吸干。泪水,再多的泪水都会被吸干,这似曾相识的为他流过的泪,几百年前也有 人流过的泪,痛苦的泪。她机械地抬起手擦干泪,默然移步向楼梯走去。 他心里执拗地重复:不要开门,不要开门,不要开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渐渐离去的脚步声在心里不断回响: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可他依旧没有移 动一步:我理解你,可有谁理解我,你哪里知道巨大的矛盾咬噬着我的心?谁能救我? 没有人救得了我。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醒莫更多情。 走在马路上,她又发起狂来,这羞辱,难以洗刷的羞辱,将永远存在回忆中的羞辱, 但愿就此死去,意识不到人间各种各样的羞辱。世界在她面前成了一个狭窄的小胡同? 她向前直奔,混乱和冲突在脑子里奔腾呼啸。 迷迷糊糊,似睡非醒,做了许许多多恶梦,惊醒了,死一般的沉寂的夜,就好象从 来没有过白天,她躺在床上睁大两眼,如果真的没有白天,没有喧闹,没有纷争,世界 总这么寂静,该多好,寂静的夜总要过去,第二天仍要落进白天的轰鸣,嘈杂中去,那 被压抑到无意识深处的往事沉渣般浮到了意识的表面,童年,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的羞 辱万花筒般在她面前旋转起来。 我住在一个被称为“棚户区”的地方,一个高楼大厦背后不为人所知的区域,密集 的房屋高低错落,东一块,西一块胡乱突出,如同拆乱的积木,为了突破生存空间,房 子外面搭建厨房,篮子,箩筐等说不出名的破烂堆放在门口,整个看去灰扑扑黑乎乎的, 房屋淹没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似乎太阳也不愿照到这里,眼睛好点儿的人能偶然见到一 点绿色的青葱,万年青什么的。 房子内部层层叠叠,阁楼重重,人们穷心竭虑地制造仅有的空间,把它划分成一格 格的部分,可依旧分不出哪是厨房,哪是客厅,哪是卧室。在狭小的空间里,老式笨重 的家具与现代轻盈的电器设备并存不悖,就象三代同堂的人一样拥挤在一起。 这里有许多曲曲折折,枝节横生的小胡同,如果你不是精通这里的地形,就难以走 出这个四通八达的迷宫。 这时住的都是受过很少教育的职员,工人和罗罗嗦嗦的确良家庭主妇,这些人忙忙 碌碌于琐琐碎碎,总有发泄不完的精力需要敲敲打打,吵吵闹闹,好象这世界还不够热 闹似的,说不出名的金属与榔头的敲击声乒乒乒乒的关门声,锅碗瓢盆的协奏声,一群 小孩闹哄哄的游戏声,时不时夹杂过路小贩的叫卖声:“修洋伞!”“酒酿圆子!”, 东一浪西一浪没头没脑夹杂在一起的噪音在空中撞击,发出尖锐刺耳的不协和音,只有 晚上当这些烦躁不安的生灵进入梦乡时才会安静片刻。 我为自己的家庭环境而自卑,从来不敢带好朋友到家里来玩,如果有谁提出,我会 巧妙地搪塞过去。我很羞怯,既想打破与别人的界限又怕被人瞧不起,总是想象与别人 说话如何回答,而到时候由于羞涩在心里重复了几百遍的话仍没勇气开口,羞涩与敏感 在我与别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傲的冷漠的墙,在自我的围墙里我觉得安全,自在,我常常 一个人深思默想,与自己的想象力做游戏,如果有谁伤害了我,我表面上如同拂拭一粒 灰尘般微微一笑,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般意识喷涌。为此,我自卑得情愿与别人疏远, 疏远的结果是本来怕羞的我更为怕羞,有时课堂上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我的脸腾地一下 红了起来,一双双热辣辣的目光象火焰一样灸烤着我自卑自怜的心,我的脸更为火烫地 燃烧起来。 初三年级有一次上自习课,同学们都在安静地低头做作业,偶尔有人窃窃私语两下, 只有我惴惴不安地看着教室门口,体育老师拿着磅秤走进教室,每个学期都要称一次体 重,不能逃脱,无法避免,每次营养不良的我都要硬着头皮站上磅秤,然后象被审判似 地宣布:太瘦了!我对自己说:别想了,没办法的事,要不了半节课就会得到解,我一 心把思想集中在做作业上,耳朵却伸长听着记录身高,体重的同学的声音:10号……14 号……就要轮到我了,我真想变做隐身人而逃遁。 18号!我颤抖了一下,“怎么磨磨蹭蹭的?”我迈出早已不属于我的脚,经过讲台 甩了甩头发做出无所谓的样子站上秤盘,体育老师伸出粗粗的脖子看看码星,象发意外 似的提高两个八度准确地报出数字:六十四斤!然后用同情的声调说:太瘦,多吃点儿 啊!在一瞬间的沉默后,左面,前面,后面,中间,一串串爆开的笑声向我涌来,我只 是嘲弄地睇一眼体育老师,在嘲笑的声浪中晕晕乎乎地走回座位。笑声已经停止,却还 一个劲地钻入我的耳膜,在我脑子里面回旋往复,久久不去,我低下头避开无数“好意” 的目光,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象潮水般推动我,笑得最响的就是我暗底深深爱慕的男孩, 我一下子站起来,慢腾腾地旁若无人地高傲地跨出教室…… 夜色漆黑,星光微微,A象一个迷途的疯子一样一个劲地在Z家的大楼下绕来绕去, 大楼需重新装修,粉刷,周围搭起建筑用的脚手架。她的脑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如果我踩着木竹缚成的脚手架往上爬,在他的窗前出现我的身影时他会是惊喜还是骇怕? 路人经过时会不会大声叫喊?人们把我当成什么?贼?还是自杀者?我可不想就这么死 去!其实死了倒是干净,把重担一推,全部由他负责,在他沉重的自我上再加上一层深 深的内疚,即使我真的死去也不能忍受别人的耻笑,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我 真的快要疯了疯吧,快疯吧,一个声音在催我。我就象米开朗琪罗的奴隶雕像,全身肌 肉拘挛,眼中射出愤恨的火焰,高高地昂起头露出挣扎的苦闷的神色。 A坐在教室里,常常对着角落里的空座位发呆,他不来上课,去哪儿了呢?她沉浸 在自我意识的缠绕纠结中不能自拔,心中的孤寂,悲伤,疑惑,苦闷没有人可以诉说。 他的肉体虽然不在,他的阴魂时常牵动她的心,她的心灵之眼看见他拖沓凝重的步 履?严肃庄重的神态,望着窗外沉思的模样,低头俯视众人的神情。只要一静下来,他 的影象就闹哄哄地闯入她心灵的屏幕,演示各种各样的举止。他的孤独是那么醒目?耀 眼,与整个背景不相和谐,正因为如此才吸引人的注意。现在他不在了,整个背景又恢 复了次序井然,再没有人做出超然不可一世的样子与环境相抗,再没有人露出与存在挣 扎的苦闷情绪。在那里,空着角落里,没有了桀傲不驯的身影,没有了阴暗灰黄的脸容。 她觉得说不出的无奈和空虚,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曾有过,什么也不会发生,一切总 是那么呆板,僵滞,凝固不化,灰色的基调上曾有过的鲜红只是一霎那?没有了,不会 再找到同样的人来替代,没有什么可以悲伤,没有什么可以痛苦,不要策划扮演什么爱 情悲剧里女主角,不过是偶然被人捅破了心里长久关闭着窗户,再关上就是了,也再别 对任何人打开你的窗户,让内心成为一片不可理喻的黑暗好了。人本来就是一片自生自 灭的草,枯萎了,还会青翠碧绿,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一切追求都被消磨,高高在上地 与存在相抗是可笑的,就象,就象他平时说的傻瓜,他说他就是傻瓜,一个最大最大的 傻瓜,她说不是的,他还称不上傻瓜,那个爱上最大最大傻瓜的人才是最大最大最大的 傻瓜,这时俩人都笑了,笑得流出了泪。她的记忆略微有些模糊,这是在何地何时说过 的话?记不起来了,有些事很想去弄明白,却总是弄不明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不 知道发生的时候又如何凑巧地错开了,有些事是不该被错开的,比如说:当一个人接吻 的时候想着另外一个人,对三个人来说都是污辱?屈辱,是的,到处都是屈辱,脸上高 贵尊严的表情后面不知隐含着多少屈辱,怨恨。为着害怕孤独,与不愿待在一起的人谈 着不愿谈的话就是屈辱。要忍耐,要象他所教给的那样学会忍受,该怎样就怎样,要无 尽无休不怀期待地等待,等待永恒,绝对的大统一的来临,为了抽象的永恒紧皱着眉头 而忍辱负重?这就是他,是由于书看得太多的缘故,有些书是不能多看的,象吸鸦片一 样,吸的时候飘飘欲仙,吸过后极度疲乏。她问他为什么还要看呢?他说不看书干什么 呢?其他就想不出有什么事要做了,他说他的存在是一个无底洞,都是用白骨累累的书 籍填满的,很可悲而又无法避免,那是源于童年少年期心灵上的创伤,也注定了青春期 的挫折与磨难。 夜晚,她难以入睡,她随不了黑暗,承受不了黑暗的混沌可怕,承受不了面对黑暗 的孤独。人不能没有人陪伴,人不能没有人倾述。她的神经极度紧张,仿佛在期待着什 么,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只有好的欲念在缓缓游移,浮现,抑制,消失,又浮现,欲念 充满身体的存在,把身体胀鼓成一只就要爆炸的热气球,只要某种为人所知的东西一触 及就可以将欲念带走,让生命的一部份流泻,轻松。 两堵墙朝太阳穴压来,是意志要赶走欲念,欲念慢慢地退缩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 它不会自动撤离,它渴望着发泄的渠道,没有正道就只有歪道了,有些人命中注定无法 做常态人。 当夜晚再次来临的时候,她开始独自一人去声色场所,她企图在强烈的节奏与幻彩 的灯光里迷失自己,忘却曾经发生的事,忘却曾经爱上的人,忘却受到伤害的强烈的自 尊心。她要尽情地嬉戏,玩耍,享乐,陶醉。 在舞厅里她结识了一个男人,她不知道他的姓名,职业,估计年龄有三十几岁,那 个男人不太美,但很有性格,她无缘无故地跟他交往,她想告诉他她的故事,当她刚想 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故事,只是想要一个人陪陪自己罢了。 一天晚上,男人把她带到了一个房间,不知是旅馆,还是什么宿舍,陈设很简单, 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地上铺着绿绒绒的地毯,令人联想到一片青翠的绿草地,墙角斜 靠一把古典吉它。 “坐吧,”男人说。 她随便择了把椅子坐下,托着下巴看着墙角的那把琴。 “你好象总是很累,”男人又说。 她沉默着。 “你常常心事重重。” 她微微一笑:“根本没有什么事,是我自作自受。” “那又何必呢?” “你根本不会明白。” “我也一样,”他踌躇了一会儿,说:“我的妻子去了法国。” “法国,哪儿?” “巴黎。” “一个艺术之都。”她对他稍许有了些好感。 “她抛弃了我,我们离婚了。” “你很难过?” “现在好了,因为有了你。” “我?” “是的,当你独自一人坐在舞厅里喝咖啡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 “是喝茶。” “你很憔悴,你喝完一口就用手托住下巴,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深思,就象你现 在这样。” 她被他提醒发现了自己的姿势,不好意思地垂下双臂放在双膝上。 “你穿着过于宽松的衣衫,你脚上的鞋带松了,拖在地上沾了灰你都没有察觉,你 好象专注在一件什么事上,什么事呢?” “有什么事?对你来说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 “你独自坐着,与舞厅的华贵气氛很不协调,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即使你身边坐着 另外一些人,我也能把你从众人中识别出来。” 她无言可答。 “你每次都坐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请你跳舞,偶尔有人来请你 跳舞,你都来者不拒。” “我心情不好。” “我明白,所以我不敢来请你跳舞,你总双手托着下巴,目光散漫地望着四周,无 意识地玩弄着手里的茶杯。” “你为什么不请我跳舞呢?我是不会拒绝任何人的。” “你独自坐着,一点都不注意旁人,你没有发觉在你附近也独自坐着一人,同样的 寥落,同样的无奈,他一刻不停地注视你,把你完全纳入他的内心,然后你抬起头来, 视线掠过我的脸庞,停留了一小会儿,又毫无表情地撇开了。” “我不记得了。” “我拚命地盯着你看,希望你能发现我。” “你应该坐到我身边来,我是不会反对的。” “我怎么知道呢?” “既然你对我观察得这么仔细,就该是知道的。” “然后有一天,你露出了笑容,因为你看见一个女人在跳舞时滑了一跤,摔倒在舞 池里。” “然后你就来请我跳舞了。” “你没有拒绝我的邀请,我感到很欣慰。你在我的怀里显得多么纤弱无力,就象要 强烈的节奏击跨似的,我是多么愿意给你的生命注入一点生命活力。” “然后我就莫明其妙地随你来到这个房间。” “为什么是莫名其妙呢?你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目的吗?” “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又不想回家,”她注视着站在窗边的说个不休的男人,她很 希望他永远保持同样的姿势,永远不停歇地说下去。 “我的妻子去了法国,我不让她去,她偏要去,我留不住她。没过多久,她就回来 跟我离婚了。” “你没法不同意,是吗?” “这时的天地对她来说太狭小了,她要到国外去闯一闯。” “你为什么不随她一起去?” “我不想依靠她,也不想在国外被人瞧不起。” “在国内,也没人瞧得起你。” “但至少没有人瞧不起我。” “我就瞧不起你。” “为什么?” “我谁都瞧不起?” “你有什么资本瞧不起别人?” “会有的。” “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的骄傲,我倒是很喜欢你的纤弱。” “而我并不喜欢你。” “这我一直都明白得很,你爱不爱我,我一点都无所谓。” “你说我美吗?” “稍有姿色而已。” “她突然发起怒来:“你别老是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好不好?你挡住了我的视线你知 道不知道?” “我怎么才能让你快乐?” “这是不可能的,我想回家了,我有点讨厌你了。” “还不算太晚,再坐一会儿好吗?” “好吧,是还没到回家的时间。不过你不要老看着窗外,随便你怎么都行,就是不 要看着窗外。” 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你总很晚回家吗?看上去你还是个高中生呢!” “我不太出门的。” “算了吧,你天天去舞厅,不到关门的时候不回去。” “这段时间是例外。” “我想听听你这段时间的故事。” “表面看上去没有你的故事浪漫,曲折。” “你也在遭受挫折?” “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我的神经太脆弱太敏感了。” “说出来,故事就会消失了。” “我不愿与你分享,我的烦恼是我自己的。”她摇摇头:“我讨厌,我想回家。” “再待一会儿,听我唱首歌好不好?” “不,我喜欢自己唱。” 男人走到墙边,关上了窗,拉起了猩红的窗帘,然后把琴捧着递给了她,手指甲无 意中刮了下琴弦。 她用极优美的姿势抱着吉它,校准琴弦,按下手指,拨动了琴弦,轻柔地唱起了一 支小曲。 当琴音与美妙的歌声渐渐远去的时候,男人的手不知不觉地搭上了她的肩膀,她皱 了皱眉,没有移动身体,她要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男人的手轻轻擦过她的颈项,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 “真好,”男人发出一声赞叹。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男人,看到了他的眼里闪耀市面上情欲的粗野光芒,看到他无法 自持地搂着她。 男人整个地移了过来,把她抱着的吉它挤到了一边,他充满了可怕的激情,死死地 吻她就象要把她带回古老的史前时代,尝尝野蛮人欲望勃发的滋味。 她冷冰冰的,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对他没有一丁点儿的欲望,但她喜欢感受他对她 的欲望,这似乎从某个角度证明了她的吸引力,她的魅力,她的存在,证明还是有人爱 她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个体是不能替代的,为什么眼前的人不能替代意中情人,为什 么心灵不能迷误一小会儿? 他伸出手要扯她的衣服。 “不,”她好象醒悟过来:“不,我不需要。” “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美妙的事。只要你配合得好,你不会,我会教你的。” “不,我不要。” “总要怕一次的,怕过后就不怕了,就会喜欢的。” 他伸出双手,再次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说话,不让她喘气。 “不,”她乘他松劲的时候大声叫喊:“不,我不愿意。” “我来帮你愿意,”男人轻而易举地解开她单薄的衣衫,衬衫向两边滑去,露出白 玉一般的乳房,她在倒下身子的时候勾了一下琴弦,高音弦刺耳地断开了,弹了一下她 的脚。 “不,”她挣扎着推开男人的手:“求求你了。” “那你为什么随我而来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心里清楚得很。”男人倾刻间变得十分粗鲁,把她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看样 子……”在隐隐约约中,她看到一小段略泛红光的棍状物,她抑制不住突然而至的恶心, 呕吐出一大口黄色粘糊物,溅了男人一脸,有几滴溅落在吉它的共鸣箱上。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呆了,惊愕地瞪着双眼,没有想到要去擦脸上的污物。在 他的呆然注视下,她一件件穿好衣服,踢了下吉它,傲慢地走出门外,消失在茫茫的夜 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