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相遇与分手 复兴大学的中文系是许多人所向往的,A认为她考上是自然而然的,就象又长了一 岁一样。大学里的课程比高中时轻松许多,尤其是文科,进门难进来就很容易了,刚到 新的环境时,A打算改变一下自己孤僻的性格,开始参加名目繁多的社交活动:舞会、 聚餐、文艺沙龙,从学校到社会,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她感到了外部世界的新和复杂, 由此暂摆脱了内心世界的自我纠缠,摆脱了无以发泄的满腔激情。然而外部世界是十分 混乱的,新旧价值观念扭结交错在一起,令她莫衷一是,无所适从。与人交往需要带着 累赘的人格面具,回到家里脱下沉重的面具时,常觉痛苦不堪,空虚难耐。她需要的不 是貌似辉煌的外部生活,她需要的是精神上的路标与支柱。 不久,她就厌倦于各类社交娱乐,只是惯性使然,机械地应付社交往来。后来就遇 到了Z,她象是找到了自我,发疯一般地爱上了他,他却无声无息地没了踪影,不知去 了哪里。在一日复一日寂寞难熬的日子里,她浑浑噩噩地升了三年级。 这天下午又是没课,吃完了午饭,她站在闹哄哄的食堂里觉得很无聊,不喜欢什么, 也不厌恶什么,不知干什么好。时间出现了一大段空白,一个大断裂层,拿什么来填补 呢?周围一个个人头令人厌烦地晃来晃去,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她背着书包无缘无 故地来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大教室,她呆呆傻傻地坐着,若有所思又无所思考,她抬起手 腕看看手表,刚刚十二点半,下午是一点半上课,不知这个教室有没有学生上课。她从 书包里取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支悠闲地抽了起来,欣赏着自己缓缓吐出的“标准”的 烟圈。其实,她抽烟不是为了真的抽,而是为了能吐烟圈,当绵绵不断的烟圈在空中美 妙地一只接一只出现、消失时,她感到她静默地把握了一瞬间的完美。 教室门口陆陆续续地进来几个学生、有高年级的、低年级的,颇为热切地谈论着什 么话题,并不时地向黑板指指点点。 A略微地有些恼怒,连享受片刻的宁静都不能够。她无意识地望着黑板,上面写着 几个仿宋体大字:“哲学研究会”探讨。她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帧贴在食堂墙壁上的广 告,粉红的广告纸上是粗黑的毛笔字:哲学研究会讨论第一次活动……希望大家踊跃参 加……至于讨论什么与发起人是谁都没仔细看。她不屑一顾地甩甩长发,嗯,哲学活见 鬼的思想家恐惧地躲在生活背后距离遥遥地看着别人生活,然后思考、反省,从中得出 一系列细针密缝的抽象观念,她对哲学一窍不通,她只懂一种哲学:生活与爱。她想离 开教室,又懒得起身,只要不受影响,听听他们的鬼话又有何妨。 片刻之间,教室里已坐满了学生,有些座位上三个人挤在一起,热切地讨论着,她 想,他们只是赶赶难得的时髦,凑凑难得的热闹。 A在桌角掐灭了烟蒂,不耐烦地向窗外一扔。这时讲台前出现了一个身影,大声叫 道:“大家请静一静,静一静!”好耳熟的声音,她戴上眼镜要仔细看看这位主办人的 模样,是Z,她被眼前的人惊呆了,是他,没错,只是服饰变了,穿着一套银灰色的西 服,领口还系了条斜花纹的领带。她的心里一阵绞痛,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快离开 教室,她不愿意重温往昔,不愿再入情网。她站起身迈出脚步,脚底象被吸住一般无法 动弹。由于她的起身,Z也看见她了,情不自禁地向她走来,轻声说:“是你?”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冷冷地道:“是我,不错。不过,你……” “我转系了,我本来就该读哲学。” “你该转校才对,或者转个国家。” 他微微有些尴尬:“你知道的,我不太……这是第一次……” “是吗?你不想过隐士生活了?想出山指教别人了吗?” “不,别这样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待会儿再谈吧。” “是不是你很在乎别人看着你我?那我就走了。” “叮铃铃!”上课铃声响了起来,他歉意地向她一笑,温和地说:“请你听好吗? 难得的一次。” “你说我为什么非听不可呢?” “因为……算了,随便你吧。” “要我听,也该有点诚意才对。” “我不强求,”他犹豫着说:“这是我第一次举办这样的讲座,希望你能参加。” “那么我就坐下了,不过,听不听由我。” 他重新走回讲台,步履略显僵滞但不失潇洒。这人真是个猜不透的迷,一会儿追求 淡泊生活,一会儿组织哲学研究会。 Z的佯作老练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着:“有些事说是偶然,其实必然。说是必然, 又是偶然,往往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必然。比如,一个人的出生,是其父母的必然 产物,又极其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在他尚未产生自我意识,尚未考虑到生命问题时, 他就必然地遭遇到周围的环境,他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也不能选择是否生存。他的家 庭环境、教育环境、社会文化环境通过他的肉身-行鱿遗传与后天塑造的身体-造就了 他的性格,由此也决定了他命运的特点。似乎不可抗拒的命运早就安排好了,似乎他注 定要成为某种人。就象大自然的一片池塘一样,不能选择周围的景物,只能映现出扭曲 的,美丽的倒影。另一方面,人又不同于池塘,人的意识具有随意性、选择性、能动性、 主观性,认识的主体与客体包含了丰富的偶然与必然的辩证法关系。这就是我们今天所 要讨论的主要内容,这里,我只是起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下面我们小组的成员将作进 一步的发言,发言完毕,大家可以上台自由演讲……” A只是看到他的一张一翕的嘴,其余什么都听不见了,离她远去了。她的思绪在激 荡: 我与你再次相逢不是很偶然的吗?可这又是必然的,因为我痛苦过,因为痛苦而流 泪。你是躲不了我的,我的本能告诉我,这一切只刚刚开始,还有漫长的一段路,理性 明知这段路将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而就是象着魔似地爱你。恋爱就象是一个深深的伤 口,是不愿治疗好的创伤,每次小小的愈合后紧接着的是更大的刺痛。为了弥补心中的 失落与欠缺,总是需要温暖,却总是遭到冷酷的对待,总是在心灵上划一七道又一道裂 口,总是要受不了了,又总是挺过来了。怎样在爱与恨之间保持平衡真是艰难,不爱不 恨又做不到,偿付的代价就是夜晚醒来时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象一个孩子般不可抑制 地失声痛哭。你不爱我,只好随你去了,这样的命运应该默认,却一次又一次地从麻木 中苏醒,不行,不行,不管遭受怎样的拒绝与打击,我都要充满自信地去追求,去得到 我想得到的一切,即使伤痕累累也不在乎,即使疯狂也不回首。哦,我不该坐在这里, 不该再见你面,对你施加影响是可能,要改变你是不可能。哦,无法遏制的轮回之鞭抽 打着我脆弱的心灵。另一个声音对我说:忘却你吧!终止这不伦不类的爱,世界如此辽 阔,天涯何处无芳草。另一个声音却喊得更为响亮,不,不,我不能没有你,只有跟你 在一起,我才觉这世界是清清朗朗的,还有一片未受污染的天空。你是那么纯净,象水 晶般不含杂质,自从认识你,我发现了我内心世界许多美妙的东西。你给我带来了丰厚 的精神果实,你给我带来了思考、痛苦和美。当你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就要淡漠的时候, 你又来到我身边,提醒我你的存在。你是我灵魂最珍贵的部分,没有这一部分这世界就 没有我的立足之处。 她似看非看地望着讲台前变幻的身影,Z拘谨地向她的座位方向瞟一眼,腼腆地笑 了笑,她忙把视线调开,往昔的一幅幅画面象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般在她心灵的屏幕 上推演:昏黄灯光下的悄悄私语;肌肤微触的局促与美妙;夕阳余辉下骑车远去的背影, 图书馆里书架格栏间的一小段小腿;电影院里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头颅轮廓;抽烟时微微 颤运的手指;凝视窗外思考的雕塑般的姿态;低头写作时的专注神情…… “好了,今天的活动到此结束,下一次的时间另行海报通知。” 傍晚的校园浸润在夕阳的温馨甜蜜中,教学大楼下面的小道笔直绵长地向前方延伸, 路边的梧桐叶泛出金秋的晕黄。 A和Z之间隔着一辆自行车使俩人自然多了,他们沿着小路慢慢地踏着碎步,仿佛又 唤回了往日宁静的气氛。 A摘了一片树叶拨弄着:“以前你是不喜欢集体活动的,怎么会想到组织研究会 的?” Z推着自行车:“太闷了,想跟人交流,求得理解。你觉得今天的活动怎么样?” 她斜着眼回答:“听听而已,没有往心里去。” “你有什么意见与建议?” “我不喜欢哲学,太枯燥了。” “也有不枯燥的哲学,如德国的浪漫哲学。” “你是不是坚持得下去呢?” “我知道的,一定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那为什么要发起呢?” “象许许多多没事可干的人一样,为了消遣。” “算了,别提你的哲学了,我想看看你写的自传。” “刚写到一半。你呢,在家干什么?” “偶尔也写写,自己很得意,别人都说幼稚。” “你还是老样子,没变。” “你也变不到哪里去。” “我本来怎样,现在又怎样?” “如果你是一本未打开的书,在我读之前就使我产生了一片虚无的感觉。” “这么可怕?” “说实话,不太喜欢这种感觉,有时什么都不想说,就想在你面前自杀。” “这么可怕?” “不是真的动刀子、而是体验假死的醉意。”她犹豫不决地说:“我可不可以问问 你?” “不要紧的,问好了!”他用了安慰的口气。 “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你为什么要过……” “你别再提了,”他陷入了沉思,一大堆的思想与感觉一时怎能解释清楚,他在寻 找合适的词语。 “我是不是不该问?” “那时就想这么做,不想再陷入烦恼中去。” “烦恼?什么烦恼?”她懊丧地把揉碎的树叶扔在路旁。 “怕你有一天突然不见,怕你有一天离我而去,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 她的心里注入了一道暖流,原来如此,为什么不早说?又何必想这么远?她不动声 色地说:“因为将来发生的事就放弃现在的作为吗?” “我在学习控制自己,克制自己。” 她嘲弄道:“所以就过什么淡泊生活。” 他突然严肃起来:“我只是想超脱而已,如果没有做到,是因为……” “做得到吗?” “功到自然成,”他望着头顶上的蓝天,说:“讲一个故事,你愿听吗?” “非常愿意。” “很久以前,在大海边住着一个孤独的老渔夫,每天的规矩是撒四次网,卖完鱼后, 吃点简单的食物,抽抽劣质的香烟,织织鱼网,看看海景,其乐陶陶。一个过路人问他 为什么不多撒几次网,他问为什么呢,过路人说可以多赚些钱,买条大船再多打些鱼, 他问为什么呢,过路人说可以用卖鱼的钱造一个鱼灯加工厂赚更多的钱,他问这是为什 么,过路人说为了赚更多更多的钱,造一所大楼房,他问这一切最终是为了什么,过路 人说这样就过上了快乐舒服的日子。你猜老渔夫怎么说?” “渔夫说我现在就已经很快乐了,用不着那么费事。” “是的,原来你是知道这故事的。” “那么,我问你,你快乐吗?” “说实话,不快乐,”他苦笑道:“渔夫已经老了,而我还很年轻呀。”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不知你是否看过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那也是个老 渔夫打鱼的故事,老人辛辛苦出海打了一条大鱼,却被鲨鱼吃了,三天里,他一直没有 放弃与鲨的斗争,尽管他失败了,他仍是个英雄。” “那是西方老翁,我说的是东方老翁。” “东方老翁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怎样才算不浪费生命?” “扼住命运的咽喉,与它搏击一千次。” “与其苦斗苦熬到头来被死亡吞噬,还不如逍遥悠闲地度过人生。” “这样的生活是消极的,于世无补的。” “如何算是于世有补?被社会利益榨取力量与才智?让人们快乐?乐极只会生悲。 西方社会经济危机与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对工业文明、物质繁荣,商品过盛的反动,或者 可以说是调节,所以我认为并不存在积极、消极思想。如果所谓的消极思想能给人带来 心灵的和谐与安宁就是可取的。” “你真的达到恬明澄澈的心境了吗?” “那只是因为我功浅德薄,修养未够,不过我确实做到了一段时间。” “就象小纸片上写的?” “没必要那样苛刻,那不过是一时孩子气的模仿罢了。” “现在呢?” “唉!”他叹出一口气:“如果我能象叔本华那样有一笔遗产就好了。” “就可以过你哲学家的生活了?可别象他那样弃绝意志,悲观失望。” “毕竟,我没有出生在海边,也不会打鱼呀!” “你也不可能在波涛汹涌中做一片静止的孤舟。” “会的,总有一天会做到的。” 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许多,校园里几乎看不见人影。她的心情也沉重起来,跟他在 一起不知怎么回事就会谈到生命等重大问题,尽管有点压抑,还是喜欢进行这样的探讨。 显然他没能表达出他丰富的思想,为了激发出他更多的想法,她冷酷地直刺他的要害: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的内心充满对客体的恐惧。” 他沉默了片刻,镇定地说:“别争了,不会有结果的。” 这时俩人已走到校门口,该分道而行了,她问:“什么时候再见面?” “你不是有我的地址吗?” “给我打电话吧!” “一般来说,我不会打的。” “那我什么时候愿来就来,好吗?” “可以!”说,他跨上自行车向前骑去。 “我要在你料不到的时候来!”她在他身后大叫道。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在落日辉照 下逐渐变小,直至全无,她想直默罕默德的一句话:山不到我这边来,我就到山那边去。 灿然一笑,低声自语:真是前所未有的怪人。” 傍晚时分,A回到了寂寞、清冷、冰窟窿般的家里,两个姐姐被天性偏狭的母亲逼 得早早地嫁了人。父亲,一个商店里的小职员,最怕母亲的罗索碎嘴,上完班不回家, 径直去搓麻将或打牌玩。母女之间的不相容有时比父子之音的冷淡更迷可怕,一方面是 年老色衰、嫉恨成性的枯萎之花,另一方面是青春枝头上秀色可餐的丽质佳容。年老的 母亲既然容颜难驻,就必定要竖立其它方面的霸权地位,比如说大吼大叫、指东划西, 以弥补一下愤抑难平的心理,求得某种邪恶的平衡。A决不是唯唯诺诺、善罢甘休的柔 弱女子,她被母亲煽起了一较雌雄的决心。俩人之间有时就象演戏似的,轰轰烈烈地在 方方面面展开搏斗,温和善良的父亲,充其量只能算一个三等配角,只会在俩人的争吵 声中丢开饭碗,跑出门外,眼不见心不烦。 A一听到母亲叽叽喳喳的喉咙,就想呕吐,就想把她的嘴撕烂了扔在阴沟洞里。在 她的想象中母亲脸上的皱纹会拧成一股结实的鞭子成天追在别人后面追打别人,两个姐 姐被赶走后现在就轮到她了,母亲成天诅咒她早些出嫁,勉得在家惹气生恨。她也不愿 看到那张被恶毒、刻薄扭歪了的变形的嘴脸,为了避开那身后时时追逼的魔影,她常常 精疲力尽地躲到低矮阴暗的阁楼上去,在想象中拿一把刀把母亲劈得血肉横飞。就是因 为生活在这种恶言恶语的环境中,她才如此地需要温情厚爱,可是她在一次又一次努力 中得不到她所需的,最后仍得回到她无可奈何的家中。 母亲为了管教女儿,照顾家庭,很早就退了休,原本是建筑工地上的一个替人拎泥 桶的小工,一辈子都没实现当泥瓦匠的理想,平时也没有别的爱好,现在反正是退了休, 可以在家里实践泥瓦匠的作为,反正是私房也没有人来干涉。她买来敲打、粉刷的工具, 把完好的墙壁用泥铲铲掉,就象挖掉了脸上多余的肉瘤一样发泄了难以言传的郁闷,然 后再补上一块深灰色的水泥,与原来雪白光滑的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墙壁被搞得象烧 伤病人脸上的疤痕,这还不够,水泥楼梯被无缘无故地连根拔掉,代之一段不顺眼的吱 吱嘎嘎的木头楼梯,如果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从木头楼梯上摔下来摔不死,尽管更 加陡峭一些,如果还不称心,家具就会倒了霉,被反反复复地搬来移去,以满足女主人 旺盛的无以渲泄的精力。 “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你以为你上了大学就了不起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懒坯! 就知道享福,不帮家里干活!”母亲瞪着凶狠的眼睛对着回到家中的女儿叫喊。 你究竟遭过什么了不起的挫折才如此渴求隐逸的生活?我的生活态度与人乐的截然 相反,我敏锐的神经不管遭受怎样的摧残与折靡也还是对生活充满无尽的家。真奇怪, 我偏偏会喜欢你,什么时候能再见你面?与你同桌共餐,共度良宵?你答应过的我可以 去找你,你不会拒绝我吧! 胡思乱想的A目光不定地望着对面房顶上的一只猫,母猫口里衔着一只小猫吱溜一 下窜到半遮半掩的窗子里,站在窗口的男人陡然一惊,掰开母猫的牙齿从母猫嘴里救出 吱吱悯叫的小猫,温柔地抱着小猫抚摸着小猫身上的齿痕,小猫顺从地躺在男主人的怀 里,让男主人吻它身上的齿痕。 A带上了眼镜想看看清楚,才发现刚才看到的是幻象,母猫蹲在房顶上闪动着绿莹 莹的眼睛瞪视自己。房间里也没有健壮的男人,是一个编织白色毛衣的年轻女人。 弄堂里的小孩欢闹着做游戏,拿石子扔房顶上的母猫,母猫咪咪叫唤着逃房间。 母亲在楼下怒气冲冲地摔着一只新买来的畚箕。 A并不答理,仍回到了原来的思路: 没想到你会组织哲学研究会,没想到我会在这样的场合遇见你,这几个月你是怎么 过的,该问的话、该说的话、千思万想要说的话还有许许多多,还没说完就分手了。为 了你,我也该组织一个文学社,不过我是不可能真正去做的,不如在我的脑子里展开沙 龙式的大辩论: “劳伦斯的风景描写与性描写真美,可是说教部分真是讨厌透顶。” “男女之爱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他的性描写不是那种陈词滥调、千篇一律的通俗描写,那是艺术。” “我当然知道,我还看过《洛丽塔》,是另一种风格。” “没听说过。” “真是孤陋寡闻。” “我喜欢杜拉的小说,在她冷漠的外表下潜藏着无限的激情,作品的美疯狂得令人 喘不过气来。”我正式发言。 “艺术美不如自然美。” “对于一个没有美感的人来说,自然有何美可言?相反,对于一个具备高度审美感 的人来说,触处可悟,行处皆美,‘自然清景,端为我辈设’吗!” “我喜欢一片皆无的荒凉、萧瑟之美,登峰造极的沉默只需挂一块雪白的画布就是 艺术。”Z插言。 “这样极端的艺术家追求的绝对自由,只在2+2=5的地方存在。”后半句似乎从妥 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转换而来。 “我看要揭示社会问题,还是现实主义手法最好。”无产者一本正经地说。 “无产阶级的现实主义手法还不是从我们资产阶级这儿借鉴过来的?”道貌岸然的 小资产者反驳道。 “快下来吃饭,再不来吃,菜就没有了!”母亲尖锐的叫声打断了A的头脑式辩论。 “我不饿,你自吃好了,”A胡乱应了一声。 母亲打开了粗劣的半导体,把开关扭到评弹波段,反反复的琵琶伴奏声烦人地窜上 了阁楼。 A装竭力继续想下去: “当代的种种现代派、先锋派也不过是从资产阶级那儿借鉴过来的?独创有多难!” 又是咄咄逼人的声音。 “关于现实问题,对外向的人来说外部现实是真实,对内向的人来说,内心现实是 真实,不同听真实观会产生不同的艺术手法。”荣格派插言。 “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只能用现代手法表现,可是有些人就喜欢死守着保守观念 不放,他们害怕他们的旧世界旧观念的可怕毁灭带来的安全感的失落。” “乒!”房顶上锵啷地声被揭去了一片瓦,A疑惑地望着楼顶,糊顶的月历上的美 人微笑着抖动了一下,“乒!”又是一声,美人身上落下淅淅落落的沙尘,灰尘在灰暗 的光线中历历浮动,落下盖在她的身上,她伸头探出小窗向房顶看去,母亲正欢快地跑 来跑去,她知道指责无济于事,就躺回褥毯用花点被子蒙信火。乒乒乓乓雨点般密实的 锤击声阵阵袭来,稀里哗拉的碎瓦片卷挟着落下房去,摔在门前的水门汀上。她的细弱 如蛛丝的思绪被蛮横的声响扯断,她想从昏乱的脑中抽出另外一丝已是不能。沙粒絮絮 地往下掉,她在黑洞洞的被窝里闭上了眼睛,被子上一定覆满了一层朦朦的灰沙。她无 奈地扭开身旁的无线电,却难以抵挡房顶上杂乱的巨响,隔壁刺耳的流行歌曲声穿过薄 薄的空心砖墙壁缠绕着她的听神经,一个小孩断断续续地哭叫,不远处一群醉酒的青工 发出哄闹声。房顶上的锤击声就象锤在她身上,撕裂着她的脑神经,她用脚踢了一下无 线电,急忙爬下楼梯,飞快地冲出了门外。 绕了很多弯子,她跑出了“棚户区”,来到了宽阔的大马路上,她茫然地乘上迎面 而来的第一辆汽车,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Z家所在的大楼。 我又来找你了,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下午才见过面,你会想我是多么迫不急待,往 日被拒的创口隐然作痛,你会拒绝我吗?你一定要接纳我呀!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按捺住狂乱的心跳上了楼,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来应门,她失 望地离开他家,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到处乱逛。 夜晚的城市依旧如白天般喧嚷、嘈乱,各处华灯齐放,霓虹闪烁。她站在一家咖啡 馆旁嗅着沁香的咖啡味,踌躇不决是否要进去。一个肥胖的妇女手里抱着小女孩急急地 行走,小姑娘的嘴边满是溢出的奶油冰淇淋,还不时用小手指往脸上涂着做鬼脸。斜对 面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低头匍匐在地上向过往行人叩头:“大爷,大妈,行行好,给点 钱吧!”一个小男孩拉住父亲的手好奇地看着乞丐,父亲扯住小男孩臂膀拖他走,小男 孩非要停在原地,一股张力使男孩左脚驻地,右脚腾空欲飞,父亲思索片刻,不好意思 地往乞丐脚边的碗里丢了几枚硬币。一个少妇伏身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马路横穿而过, 两片蹶得老高的屁股象一团肉球般向前滚去。一个五官不整,装束散漫的小青年拍了拍 A的肩:“喂!小妞,不陪我进去喝一杯吗?”A扭身摔开青年的手,向地上吐了一口唾 沫,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向前走去,那人得意地踢了一下路边的绿色废物箱。一群少男少 女停在一家小型餐馆旁,边锁齄边嬉闹,其中,颈间打着大领结的漂亮女孩对着穿深蓝 夹克衫的少男叫道:“今天非把你灌醉不可!” 那天你在教室里发酒疯,踢桌子踢椅子,桌子倒在我脚上碰伤了我的脚,差点没骨 折。这也许是一种预兆,就是我爱上你,你却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今晚没见到你,使我 觉得这个夜晚是多余的,毫无意义的。 她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前面是一个施工地,建筑材料从工地一直堆至人行道上, 人们只好绕道到行车的马路上走路,一长溜的汽车、轿车愤然鸣着鸣着高音喇叭也无人 理睬,一个交通警模样的人把人君赶到对面的人行道,马路才畅通无阻。马路对面一家 舞厅正播放着抒情柔缓的歌曲:我踩着不变的步伐,是为了配合你到来,在你慌张迟疑 的时候,请跟我来! 你搂着我腰,我搭着你肩,在许多普通情侣间轻移细步,旋转的激光球闪动着斑驳 陆离的光影,歌唱者深情地启动歌喉,你我相拥随着音乐的节奏和谐地抬腿、落脚,我 们变成了一个人,忘却了周围的情侣,我们飘飘然欲飞欲仙,结果撞到了另外一对身上, 引起一阵嘻笑。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她来到一条更为宽阔的大马路,马路边上停放着一排光芒闪烁 的小轿车,另一排是矮一截的寒酸的自行车。路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翻捡着炉上 的茶叶蛋,五香味诱人地飘散,A掏钱买了两只边走边剥烫手的蛋壳,刚吃到没有咸味 的蛋黄时,卖茶叶蛋的老太太象看见瘟神似地推着小车颤巍巍地跑远了,一个穿黄色制 服的人紧追而去,另一个买蛋的人一手举着勺子,一手捏着零钱呆楞楞地站在原地看着 一前一后的的老太和工商管理人员。一个穿米色夹克衫的外国留学生走进喷香的面包房 里。广场上的喷泉淅淅沥沥地低声浅吟,喷泉四周一对对情人斜倚着冰凉的大理石砌砖。 车站旁的人越来越多,迫切地盼望着迟迟不来的电车。在她路车站时,恰好电车来了, 车下的人未等车上的人下来就急切地蜂涌上去一个运动员体格的人吆喝着推开人丛才下 得车来,别的人模仿他用手肘顶,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唉呦!神经病啊!并无人有暇理 会她。当车子呜呜起动时,站台上的人和车子没来时一样多,这是全市最繁忙的交通线, 直到晚上车还那么拥挤。她走进了一家尚未打烊的百货大楼,摆在柜台里的商品如果能 按艺术家的想象力重新安排一下,整幢百货大楼就将成为杰出的艺术吕储藏库。她随着 被货品吸引住的聚合离散的顾客逛完底楼,来回乘了两次自动升降梯,毫无兴致地出了 灯光黯淡的百货大楼,脑子里装满色泽鲜丽、缤纷缭乱的色彩与造型独特、千姿百态的 外形。百货大楼的隔壁是一家新华书店,柜台上方的小黑板写着:特价供应,八折出售, 她俯身摸了摸平整地躺着的柔滑的书面走了开去。马路对面的电影广告中一个穿紧身衣 的武夫一手提一把滴血宝剑,一手拎妖艳的美女头,昂扬自得的模样颇为令人讨厌。一 辆卡车满载臭熏熏的小猪转弯驶去。森严的监狱大门旁的两个岗哨象一对石狮一样,对 迷人的夜景视而不见。一个女人站在马路上神经质地捂住脖子上的项链叫着:“出租 车!”边上一个穿尼龙衫的男子骑车飞驶而过,风鼓起薄薄的衣衫如同撑起的降落伞。 夜幕更为低垂地笼罩着繁华的城市,最后一家商店也已打烊,店员归心似箭地拉起 金属网门,,要回温暖舒适的小家。城市显出一幅寂静、神秘的面容。她驻足停留在一 个工人俱乐部旁,辩认着广告栏里模糊的字迹:龙门气功,易学易炼,有病祛病,无病 防身。电子游戏房里传出游戏机的嘟嘟声和小孩的欢叫声。一场舞会恰巧结束,从门口 涌出消磨夜晚的青年男女,偶尔夹杂着一两对老人。她跟随一对搂腰贴鬓的情人乘上了 回家的公共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