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A的病与梦 “Z在吗?”A敲开Z家的门面对Z母问道。 “离家出走了!”Z母冷漠地回答。 “嗯?”她十分惶惑,好象没有听清,“为什么?” “不知道!”Z母重重地关上门,又暴怒地打上开凶狠地补上一句:“全都给我滚 开!” 她呆呆地在门外站立半天,辛酸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先是点点滴滴,继而 一发不可收拾,水堤崩溃般把以前蓄积的泪水喷涌出来,不是林黛玉那样抽抽嗒嗒,而 是任凭瀑布般的泪水一泄千里。她一路走一路尽兴地痛哭,咸涩的泪水在脸上恣肆流淌。 细微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急急前移。 你就是我的影子,我无法把我的影子甩掉,既甩不掉,又得不到,可望不可及,可 见不可触。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挖空了我的胸膛,夺走了我的心,没有心叫我如何 过?我为你情思恍惚,失神落魄,你却撇下郁郁寡欢的孤零零的我,一天又一天,哪年 哪月才能了结?你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你会不会染疾死去?如果你死去,叫我如何有勇 气生存下去?你的形象一刻不停地搅乱我的思绪:你茫然无助的抽烟,脊背贴着冰凉的 墙壁;你双臂抱肩故作高傲地从人群中走过;双手捧书,沉思字里行间的意蕴;你骑上 自行车,远去的背影在夕阳余辉下灼灼闪动缩小;你在教室里,用眼睛与我进行秘不可 宣的交流;你在校门口,与我再次相逢的难以抑制的极度喜悦;你镇静冷漠的外表掩盖 下的澎湃激情;你我肌肤相擦,羞涩兴奋地屏气敛息地对峙。我爱你孑然一身的自我完 满,就象是污浊之地的一朵洁白的雪莲,自我吸收,处我开放,自我欣赏,自我陶醉。 跟你在一起是多么清清朗朗,你我的天地是一快澍净澄明的天空,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 的一隅,对你的思念云缠雾绕般难以从我的心头遣去。 她孤单冷落地在街上情思澎湃地行走,无视路边七彩闪耀的霓虹灯,无视路边匆铁 斋过的行人。当她回到自己的小阁楼上时真有说不出的倦累。 她拖着一颗疲惫不堪的心灵生活着,白天也不梳洗,除了铁板着脸去读书,就是始 终抱着吉它弹奏伤心的乐曲,根本听不见母亲难以遏制的吼声与周围零乱的嘈杂声。她 什么都不想,爱也好,不爱也好,没有什么不同,一切愿意怎样就怎样,追求的结果除 了痛苦几乎不剩什么。可当夜晚到来时,以往发生的一切与生活中发生的些微小事重新 织成繁花似锦的挂毯在睡梦里快速游走,美虽美却很累,本来应该是睡眠休息的时间却 用来进行精神活动。她明知这样下去会跨的,会精神崩溃的,然而有些东西是不听使唤 的,某种疯狂的天性是难以抑制的,不达到一定的极限就难以回头。 梦是智慧的源泉,她想捕捉住变幻多姿的梦,梦又悄悄地溜走了,而且她更害怕抓 住梦。……男子羞愧地跳入水里溶化成一条鱼,欢畅地游荡、飘浮,水草缠住它,使它 晖头转向,岸边的渔夫用金光四耀的鱼网网住它,它挣脱束缚从里央跳出来,变成美人 鱼,再变成美艳四射的女子,流盼回顾。她的头发象火焰一样燃烧、飞舞、跳荡,她大 声疾呼:烧光传统的破烂,让世界由火一样的浪漫与激情来统治。她把肮脏、肤浅的雾 沉沉的脑袋放进绞肉机里压碎、分解,成为浆液状的肥料,浇洒在绿色纯洁的草地上。 女子身披白色纱丽,在铺满雪花的沙滩上漫步,天上突然落下一个阴郁的男子汉,直直 地插入雪地,头上升起迷迷朦朦的烟雾,她含情脉脉低下头献出羞涩与纯洁,他手中射 出闪电企图剌瞎她的眼睛,她绝望地向前面的湖飞奔,湖却离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 茫茫天际,回头凝望,雪地上留下血迹斑斑的脚印,每个脚印边都有一只象手一样的黑 色铁爪勾住脚后跟,绵绵无绝向后延伸,手爪活动起来,象横行的螃蟹一样慢慢移动, 她吓得瘫坐在地,大地象吸盘一样把她吸住,使她无法挪动身体,身边的雪溶化成血, 女子飘浮在殷红的血河上,血流中升起一只只铁爪,铁爪飞到空中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粘连成一个巨大的肉爪,每动一下都发出吱吱喀喀的怪叫,肉爪上有一只骨碌碌转动的 眼睛,凶狠地嘲弄地看着她惊怖的模样,手上沾满肢解过的肉快、碎骨,吓得蜷缩着瑟 瑟发抖,手爪伸过来眼看要把她捏于手中…… 一声尖叫剌穿黑沉沉的夜,A从恶梦中惊醒,惊惧地颤抖着,瞪着天花板,回想梦 中可怖的景象。 她非常疲倦,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处于疾病突发前的高热状态,就象一片枯萎 的落叶凭着本能固附在枝头上,另有一种本能拼命地吸着它往下坠落,这两种本能在她 体内暗暗地较量,使她的生物钟紊乱不堪,时而跳跃着走,时而慢腾腾地发条似乎就要 绷断,她希望停止思虑,却无法不让脑子活动,她被人野蛮地拒绝了,一句话都不留就 无影无踪,孤寂、呼喊而没有回声的旷野,荒凉的沙漠,一望无际的陌生的沙粒。她苦 闷,迷惑,怒气冲冲地撕扯自己: 这是注定的、预料的无法避免的错误,个性的、难以逾越的障碍,固执的意志的胡 乱冲突,四面楚歌的绝境,原地旋转的疯狂,外强中空的堤坝难以抵御汹涌浪潮的冲击。 她对自己说:会艰的,会好,一切都会过去的,依然无法不想:我莫名其妙地热爱 生命,热爱生存,可连生丰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失去我信仰的爱情,就等于失去 了目标、方向、失去了一切的一切。 她醒来,再也无法入眠,过去、现在、将来漆黑一片,远处一个幽灵哀哀地哭着向 她靠近,她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扁平地贴在窗户上向房间里窥视,伸出尖刻、透明的爪子 剌破窗户向她靠近,全身裹着漂白的尸布富有规律地旋转,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爪子 伸过来扼住她的脖颈,沉重的躯体在下坠、下坠,她难以控制强烈的恶心,喉咙里喷射 出粘糊糊湿漉漉的浆液。长久酝酿的精神危机终于转化成疾病突然爆发,她浑身软弱无 力象一堆棉絮,又象一堆似有若无的空壳,壳的表面布满细小的红点,比疼痛还要难忍 的痒,无论怎样抓搔总是痒,象有无数只蚂蚁无尽无休地在上面爬来爬去。她病得很厉 害,整天躺在床上,独自面对疾病与痛苦,周围是白色墙壁,白色的被单,甚至能隐隐 嗅出白色的气味,白色的死亡的颜色使她向往起生命的芳香,往日醉人的痛苦、醉人的 甜蜜化作嘴角边一丝苦笑,生命被爱的份争与烦忧耗尽成一缕游丝,孤寂地飘飘浮浮。 几番潮起潮落,在海水退去的水滩上遗下色彩斑澜的小贝壳,好擦拭贝壳上的淤泥、污 浊,把它们珍藏在记忆的匣子里,寂寞伤感的时候取出咀嚼、品味,还能隐隐嗅出往日 的海腥味。 静观我内心的小小的隐秘的角落,长久以来,我一直致力于爱与被爱,致力于完完 整整而非残缺不全的爱。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看到的都是镜子里捌人、而非 真正的原形,人的思想、行为不可能被真正了解,至多是似乎了解而已。可是不管怎样, 我深挚地爱着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你是我最大的痛苦,是我无法避免的快乐的灾 难。 如果有谁经历过这种恋爱,不可能有人经历过这种恋爱,这不是恋爱,这几乎就是 一场战争,无休无止的疯狂的战争,与自己斗,与对方斗,对别人斗,与包围的物斗, 与宇宙斗,辛苦卓绝,精疲力竭。很显然,这种争斗是一开始就有预兆的,在某种征象 里显示出来的,只是我深陷其中,没有发觉,现在发觉已为时太晚,已无力阻止爱情的 创口渗出缕缕血丝,真是可怕,纯粹的绝对的恋爱是怎一点一点消蚀我的容颜,侵蚀我 的肌肤,耗尽我的心血。我的过错,与世不容的过错就在于:信奉绝对的恋爱,这样可 怕的恋情带给我的是至乐与至苦。我的身体一点一点消耗,无穷无尽没有希望的等待与 忍耐就象是被拖在一匹马后面一样。我的情绪起落无常,不是我在控制情绪,而是情绪 在控制我,我的身体已病得极度虚弱,透精入髓的虚弱。整个两年内,我在以惊人的速 度衰老,一种苍凉、伤感的暮年心境不时趁我身体疲乏的时候侵袭我,百发百中。我究 竟是被什么打垮的呢?我知道,是被“爱情”,这两个字我几乎再也不敢提。我现在最 需要的是尽快恢复体力、恢复健康、回归自我。我完全清楚,能解救我的唯有一件事: 避开你,离开那无法缓解、松弛的思想。只要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俩人很容易便 能分手,可是我的固执使我仍不罢休,一定要得到你得到你,不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 我的追求,为了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不管以后是否会失去。难道我不能感化你?难 道你的本能已通化只剩些许残余?难道你仅有审美与思考需要?难道你仅在思想中生活? 唯有一点可以使我安慰:你与我同样的孤独、寂寮、无可奈何。我是不属于这个社会的 人,这个社会的人只懂得淫荡,放浪,不懂得什么叫爱,刻骨铭心的爱,他们只知道猥 亵,不懂得神圣、崇高与伟大。尼采曾说:美在哪里?在我需以全意志意欲的地方。这 句话给予我忍受痛苦的绝恋的无尽的力量。你是我理想中的美的化身。曾经在同一个班 级里,同样的孤独寂寮,醒目的与众不同把你我联系在一起。你总是坐在那样一个角落 里,好象那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似的,你前面总有一个空座位没人敢坐,你的阴沉的脸极 为可怕,没有人敢靠近你,跟你说话,跟你接触。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一拍即合,丝 丝入扣。到哪里去找象你这样的人呢?固执、任性、盲目、变化多端、恃才傲物、狂妄 自负而又自卑自怜。赋予你形象的最确切的词语就是静默,你的全身都浸透了悲剧的无 言的振憾人心的美。你有富有特色的脸容:棱角分明的眉骨,深邃、幽远的目光,钢直 挺立的鼻子,微瘪凄然的嘴唇,简直就是一尊沉思的塑像,漠然凝固拒人与千里之外, 你这具石像,唯有我能够偶尔打动你坚强冷酷的心。经过断断续续的接触和偷偷摸摸的 爱慕阶段后,是我首先向你发出了第一声呼唤,在漫长的神思恍惚、克制忍耐后,是我 首先向你伸出了我的手。 我曾大胆地去追求我所爱的人,尤其是象你这样的男性。可结果呢?真是可怕,也 许是对我违反自然规律的惩罚,自然界中的动物雌性总是被动的,可人与动物是不同的, 每个人的人性中都包含进取心理与隐逸心理,要看自我发展哪一方面,是塑造进取的形 象,还是塑造退避的形象。有时我真想跟你吵一架,吵出来倒是干净、利索,发泄完毕 重归于好。不是没有分岐与摩擦,是你不屑于口、指责与发火。我俩身上都披着厚厚的 文明人的纱幕,并非虚伪而是尊严、风度、派头、高傲之类的东西在心里作怪,我们表 面上用动听的语言互相争论,心里就想打碎对方倔犟的脑壳,一棍子打死,死则死矣! 一了百了!再也不谈爱,再也不说恨。无论怎样都改变不了你的固执,用钢筋水泥浇铸 成的固执,在固执上划一刀,就闭合,再划一刀,再划一刀……精疲力尽,还不如去敲 打石块,石块会冒火星的,而你是金钢石,封闭、坚硬,无缝可钻。坚强、冷漠只为岩 石脆弱,我恨不得杀死你却还在为你辩护、找理由。你孑然一身,与影子为友,究竟在 哪里,在干些什么?思考些什么? 在一日复一日的思念、回想、反省、痛苦的追逐下,渐渐地好恢复了身体健康,象 婴孩刚睡桓醒时那般娇嫩、新鲜。轻柔地,冰雪消融了,刚发芽的嫩叶被雨水冲刷掉尘 垢,显得清丽、诱人,微风吹过树叶,引起一阵阵颤动,在心头掀起微微的波浪,一团 绿光在她身体里充溢、膨胀,带来充沛的生命和血液。她苏醒过来,然而却无法排遣心 头的焦虑、惶惑和迷乱。 她的肌体与感官十分敏感,外界轻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她的耳朵,为了怕敏感的心灵 再次遭受痛苦,她故作麻木,这种麻木的状态使她有些愠怒,还需忍受多久呢?她到学 校图书馆里去借书,从中抽出的图书卡上有他的名字,她欣喜地翻看他曾借过的书,细 细诵读他用铅笔划下的字句,思考他曾想过的问题。回家的路上她看见白发苍苍手柱拐 棍的老人,想到他头上隐隐的白发不免伤感起来,等到俩人头生白发手柱拐杖能否见面? 又看到一个疯子邋邋遢遢、凄凄楚楚的模样,不由滴下同情的泪,真怕自己有一天也会 发疯。 夜晚再次来临,她仍然是孤独地看书或是弹琴度过寂寞的时光。终于有一天,她在 家里坐不住了,她无法忍受棚户区的嘈杂与繁乱,她稍稍妆扮一下,抹了一点玫瑰色的 口红,漫无目的地来到喧闹繁华的马路上,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企图忘怀那执着的恋情。 每一次的分离对我来说都如一次小小的失恋,甜蜜、温馨转了一圈又把我扔回原来 的位置,留下的只是空白,竭尽全力地要抓住什么,最后总是独自默默体味冷风抽紧心 灵的瑟缩。恋爱你又怎样,依旧是无依无靠,无可奈何,充满激情的时候不能待在一起, 在一起时又忍受不了分离的痛苦,各自都有一颗易感又不愿透露的心。你时时刻刻占据 着我的心,可我不能时时刻刻地占据你,梦里醒里全是你模模糊糊的影子,无数的怀疑 与绝望折磨着我,你从未对我说过你爱我,即使你发誓你爱我,又怎能保住爱的永恒不 变?对未来的悲观简直要使我放弃现在,而我竭力维持的这一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一种方 式,给了我理解世界的一把钥匙,给了我忍受平庸、烦琐生活的勇气。 当她发现自己正要跨上开往Z家方向的公共汽车时,醒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迈向那 个可恨的方向,猛然转过身,不小心掸了下旁边腆着大肚子的孕妇,孕妇恶狠狠地骂了 声:“小疯子”,她没有理会,向车子的相反方向飞快地跑去。 我爱你爱得疯狂,有时真怕这爱会把我燃烧成灰烬,我时常对自己说要冷静一些、 理智一些、克制一些,时常只能做到一小会儿,过后依旧是狂热噬咬着我的心灵。你该 离开我,你应该是需要我的,就象所有其他的男人需要女人一样,你轻而易举地就可以 获得我,你却远远地躲开我,你不愿意见我,你已经不再相信爱情,你什么都不相信, 你把自己闭锁成一个铁笼子,谁都无法进去。在你远走高飞之前,你对我的态度是“来 者受之,去者弃之。”有时我想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表面上装做不在乎;有时我又想你 根本不喜欢我,只是表面上装做喜欢我,我无法弄清确确实实的答案。 她内心思虑重重,脸上却毫无表情,双腿机械地迈着,象一个鬼魂似的在城市里游 荡、徘徊,她走进一家水晶般的咖啡屋,择了一个光线柔和的靠墙边的车厢式座位,她 向女招待要了一听易拉罐椰子汁,秀气雅致地细细吸着。 每个人都在拚搏、奋斗、挣扎,向这个世界要一席地位、身份、物质。你是最无能 的一个,为了逃开混乱的现实世界,你拚命地往书里躲,可书里只有死去的不能安人的 灵魂,每次一见到你,我就又一次魂梦俱碎,你似乎摊开双手做出拥抱的样子对我说: 来啊,到我怀里来啊,这里温暖、安全、可靠。可是我无法明白,究竟是什么阻隔着我 投入你的怀抱,你我之间象是有一堵堵无形的墙、一条条无形的河。真是可怜,连这点 儿可悲的恋情都得不到,每天还要做出尊严的样子掩饰痛苦、埋葬痛苦,痛苦发疯一般 冒出泥土,生根、发芽、痴长,我独自一人,赤手空拳,四顾无朋,总算领教爱情的可 怕的威力,爱情聚集起所有的力量要压跨我,让我尝尝爱情至上的鼻青眼肿的滋味,谁 是我的同盟,我的朋友?哦,没有人听见我心中和真诚呼唤。 椰子汁在她齿间留下淡淡的奶香,象做梦似的,身旁飘过一对对男女,落座于车厢 式座位上,服务员的鲜红色套裙在座位间来来往往地穿梭。 你就象一把锐利的尖刀,无情地割断了我对崇高爱情的向往。你如此残妨地伤害了 我,我却如此热切地渴望得到你。对我而言,你有无穷无尽的魅力,你是痛苦的深渊、 快乐的石子扔进去就会无影无踪,一切快乐对于你只是痛苦的源泉,你从痛苦中汲取力 量,从忧郁吸取生命,你抓住痛苦的毒酒盲目狂饮,痛苦的磨砺使你更为坚强、冷漠。 有时谈话正热烈时你会默不作声,也许是想到别的什么,也许是这句话已不必出口。在 与我发生误会时,你不屑解释,既是由于沉默更是出于高傲,你的性格中蕴含着悲剧的 无言的美。你略显粗野,被知识修养修饰过的粗野,质朴、诚实却是掩饰不住的。你意 志坚定,过于固执,你的固执自有其可爱之处,时间长了不免惹人恼恨,有时固执到最 后,连固执的目的都忘了,纯粹为固执而固执。你就象一块死气沉沉的阴冷的墓碑,碑 前长满迷人的荒草、野花。你象大海一样,平静的表面下掩藏着狂涛怒浪。不管你是怎 样一个人,我深深地挚爱着你。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才痴情不已。哦,我必须忘却你, 在未得到之前就忘却,这是自我保存的需要,生存的需要。 隔壁影院里若断若续地飘过来一段悦耳的音乐,她竖起耳朵出神地谛听着,一串音 符破碎了,溶进一对对恋人的轻声絮语中,连大致旋律都抓不住,只听得这音乐很优美, 一会儿的功夫音乐就被似有若无的对白所替代。任凭周围光与影的旋转,她的意识无休 止地流动着。 我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你,不明白为什么要爱你。跟你在一起,我觉得焦急,急 得无可奈何。你就象一个行将就木的老翁,没有青春朝气,懒懒地坐在漆皮剥脱的折椅 上,时而缓声低语,时而默不作声。你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失去了希望。我为什么爱 你?难道我生命中也蕴含着无尽的死亡因素?谁会忍受得了象你这样的人?而我偏偏如 此,偏偏如此,在一起时觉得无法忍受,不在一起时又思恋难忘。有一次我不小心碰到 你的手,它是那么冰冷,寒气逼人、令人颤抖不已,冰会溶化成水但不可能变成热气, 可我为什么会执着不渝地爱你?为什么?难道有可能改变你?难道我想改变你?为什么?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摆脱你的束缚,又不知不觉跨出迈向你的脚步。真的就没有了办法? 这样矛盾不堪的生活何时才有尽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 在她穷思竭虑,不曾理会周围的时候,一个六旬开外的老者在她对面落了座,并关 切地注视着她,她低着头兀兀地直视罐头上的绿色包装,不自在地感受到对面目光的打 量,她不明白一个老头为什么要跑到年表人聚谈的场所来。 “姑娘,你大概有心事?”老者试探着问。 她紧闭着嘴唇,根本不想理睬对面坐着的老者,但已无法把中断的意识流程继续下 去。她隔着一层茶色玻璃,漫不经心的扫视外面的夜景和路过的行人。 “如果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谈出来就好受多了。” 她很想说,但已经好久没有开口说话,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我年轻时,一有烦恼就来这里,遇到随便什么陌生人,就谈上半天,然后各走各 的,了不相干。” 她苦笑了一下,无法回答一个字。 “今天是我老伴的周年忌日,我又想到了过去常用的这个办法。” 她怀着惊奇的眼光重新审视了老者一番,老者穿着一领灰蓝色衣衫,无法掩去一派 学者的儒雅风度。 “在我象你这种年龄的时候,象你现在一样的痛苦迷惑、失望,甚至憎恨一切人、 一切事。你愿不愿意听我说说?” 她越发惊奇地打量对面的老人,默默无言地点点头。 “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你应该从书上读过的,怎样可怕的一个时代啊!”他象是 在抚摸伤疤似的缓了一缓,平和地叙述一个早已覆盖灰尘的惨痛故事:“那时,我象你 一样,在读大学。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的思想有点偏激、恐怕你现在没有体会,要等 过了这个阶段才会意识到,当时教我的一个才师发表了点攻击社会主义的过激言论而被 打成右派,我看不过去为他辩护了几句,结果被下放到一个穷山沟里去劳改,那里可真 是穷啊,老乡不知我们带去的面盆是作什么用的,以为是用来小便的,他们从不刷牙也 不梳头,身上长满了虱子。在那里我劳释后又待了二十几年,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落 实政策我才重新回到上海,吃尽苦头那是不用说了,不过也有些许好处,对社会来说, 我们为落后的内地带去了些许文明,至少他们懂得了早上要洗脸;对个人来说,灾难令 人看清世人的面目,苦痛令人触及生存的本质。” 老人突然停住不说,呷了一小口咖啡,又凑着杯子深嗅一上:“真香啊!”他在脑 里收集、整理回忆的残片,继续叙述道:“临走的那天,我热恋中的情人来送我,隔着 囚车上有栏杆的玻璃窗,我看着她绝望地倚靠在冬日光秃的树杆边,瑟瑟发抖地流着眼 泪。我惶连累她,强抑住内心痛苦的煎熬,回转身去装做不在乎的样子。我不知道等待 着我的命运是什么,却知晓分离对她的严重打击,她把爱情当作生命的唯一支柱,情感 是她生活的唯一立足点,她象信仰宗教一样地崇拜爱情女神。” “你们究竟是怎样认识的?”她胆怯地插入一句,企图缓和老人的激动情绪。 老人有些得意地笑了:“你总算是开口了,”接着淘淘不绝地说下去:“我们是在 一次辩论会上认识的,她在我的对手一组中,至于辩论的题目么,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反正最终是我们这一组赢了,后来她不论在食堂里、操场上,还是其它什么地方碰见我, 都显得很不服气地要跟我辩论一番,唉!她的好胜心确是太强了一些。每次我都说算了, 算了,我算是服了你了,我的口才没你好,就请你在大庭广众之下饶了我吧!她说要口 服心服才是真正的臣服,我说要臣服可以啊除非你答应嫁给我,她气得把滚到脚边的球 狠狠地踢向我就跑开了,我站在一大群哈哈大笑的男声中疼痛地捂着膝盖。我们就这样 相爱了,当她眼里显出爱的光辉时,她丧失了伶俐的辩才,变得既羞涩又温柔。哦,狂 热的初恋就象在极乐世界里欲飞欲仙一样,这使一向小心谨慎的我变得言谈极为放肆。 随后就是无情棒打向一对浸泡在甜蜜中的鸳鸯。无情的现实世界把我强行拖出温柔乡, 扔进了无底的冰窟窿。要知道,我在家里是父母的宝贝儿子,在学校里是恃才傲物的高 材生。初恋以前,男女之情是我的一道从不间断的甜点心。不过物质上的贫困艰难、肉 体上的劳作辛苦有时都可以捱过来,精神上的寂寞苦闷却使我难以忍受,在那个与世隔 绝的山沟里既无书籍也无报纸,更没有通信自由。人生得一知已,死而可矣!我却象是 沙漠里最后一个活下来的弹尽精绝的可怜人,但我不相信噩运会永远在我头顶上盘旋不 去,总有一天历史会洗刷掉我莫名的冤屈。” 老人发现一滴莹透的眼泪斜挂在她的眼角,惨然一笑:“唉!你不会克制自己,一 听故事就会落泪。要想在这个世界太平太平地活着就要理智一些、麻木一些。” “这是您的人生经验,即使我想这样做,也不可能做得到。” “因为你还没有吃过大亏。” “后来,后来怎样了呢?” “半年后的一天,她冒着被株连的危险到劳改农场来看望我,她不知道怎样通过正 当的途径、找到恰当理由见到我,悄悄地去找看管犯人的小队长杨*,杨*假仁假义地答 应了她的要求,说白天不行,要在晚上十点等所有的人入睡以后才可见面,她天真地相 信了杨*的话,如约来到了黑暗的小松林里,杨*强奸了她后,故意叫醒我说我的女友在 树林里等着我,我还以为他在拿我开玩笑呢,将信将疑地摸黑到树林里,我看到她时, 她正披散着头发,哭着向远处奔跑,我没有追她,我知道即使追上她也改变不了事实, 不管她怎样依恋于我,她再也不想见我,我想这大概是对我过去不检点行为的报应,我 颓然地跌坐在地……”老人淡然的口气就象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他又停下呷了一 小口咖啡。 她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创伤被时间织成缕缕的血痕,血腥味越来越淡,当我回到上海时,她早就是一大 堆孩子的母亲了,她从一个要强好辩的少女变成为一个庸碌无为的贤妻良母,我一直在 托人请求至少见她一次,她不愿见我,说她过得不错叫我不要费神牵挂她。直到去年今 日她死去,我都未曾得到过她的消息,她的太夫给我送来了一只锦匣,里面是几百封写 给我而没有寄出的情书。” 听到这里,她再也无法控制狂泻而下的眼泪,她既为自己的眼泪羞,又无法遏制它 的奔流,她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咖啡馆,留下孤独的老人和对对情侣的尺诧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