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疼 花狗立在地上,与它身体不相称地大声吠叫,声音凄厉。 弹药库的一个下士拿着小号在远处向着花狗示威,狗依然狂吠不止。下士又慢 慢地走过来,狗身体向后坐,眼里充满了恐惧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下士。 下士面带微笑,看着狗恐惧的样子,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笑容堆积起来。 狗仍然没有跑,身体后坐得尾巴都搭在了地上,它拚命地叫着。 下士走到了狗的面前,缓缓地提起小号。他憋足了一口气,猛地吹响小号,小 号尖锐地响了起来,花狗脸色大变,转身就跑。 叫声没有了,花狗连头也不敢回。 在花狗刚逃跑的那一步,它四条腿都紧张得打滑,在水泥地上抓出几条白白的 爪印。 警卫班的老兵走了出来,他看着地上那几条白印,又看看那个下士。下士仍然 笑容满面,他看着老兵说,你看,好玩吧。 老兵说,好玩。他板着脸说,你再这样来一次,我立马就把这破号摔了。 下士说,唉呀,老兵,何必呢,不就是一条狗吗? 老兵说,狗怎么啦,这狗跟了我四年了,我抱它来养的。你们这些家伙,好好 地对它不行吗?都只会折磨它! 下士笑了,它就是那样,不知道这是很高雅的东西。我吹我的号,它每次都那 样对着我乱叫,它害怕我也没有办法呀,我不是故意的。他低下头咕哝着,狗咬汽 车不懂科学。 老兵说,我不管,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否则我不客气了。他说完以后就撮嘴 一呼,一声长啸传出来,过了不到两秒钟,花狗非常着急的样子跑了过来,那么小 的一条狗,居然跑出了踏踏的声音在水泥地上响。 老兵叫了一声过来,就伸出一只手向着那花狗。花狗白了下士一眼,一下子跳 起来扑到老兵身上狂欢一般地舔着他的手和胳膊,舔着他的军装。老兵的脸上露出 了笑容,他笑得憨憨的,却又是爱抚的或者慈祥的。 下士在一边就自言自语地说,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 老兵说,你说什么?谁活不了几天了? 下士就拿着小号在那里说,师里专门拨了经费让我们买一条大狼狗给你们警卫 班带着巡逻,到时候肯定不能让这条土狗跟着,那会搞得狼狗心烦意乱的。 老兵说,放屁。 下士说,你不信就算了,这是股长说的,他说狼狗一到马上就把这条狗杀了会 餐。 老兵又说,你放屁。 下士就走开了,他临走的时候还说,对,我放屁。他走出几步以后就拿着小号 使劲一吹,花狗又吓得大声叫起来。 老兵看了花狗一眼,拍拍它的头,叹了一口气,花狗伸出舌头舔着老兵的手指。 老兵就很舒服的样子往回走,路过值班室的时候听到军械股的值班员在那里大声叫 着,班长,你们警卫连的电话! 老兵回头看了花狗一眼说,小花,等着我啊。就跑到电话那儿去听。 老兵对着电话不停地点着头说,好,好,是的,是的。最后他还说,好的,我 马上去,马上去。他说完就放下的电话往外走,满脸喜气洋洋的。 值班员问他,班长,什么喜事啊? 老兵光在笑,他笑了半天还没有说个字出来,最后他都走远了才回过头来说, 没事。值班员听他这么说就回过头不再问了,他光看着老兵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不 一会儿就把军装穿得整整齐齐地出来了。老兵说,股里的自行车借我去一下连里。 值班员就说,行,不过碰上喜事可要请客啊。他把钥匙递给老兵时又说,回来 的时候带一瓶啤酒来吧。 老兵笑了起来,你这家伙。他笑着说,没有一点问题。他说完就骑着自行车走 了。 值班员就一直坐着没事干,他看了一会儿书,封面不花,看着也没有太大的意 思;收音机也听了一会儿,都是娘娘腔,柔情柔得不是一般的肉麻,关了。值班员 坐着发呆,他想,来个电话吧,来个电话有点事做。他这样想了一会儿,电话果然 就响了,他一跳就站了起来拿起话筒,他大声说,您好,军械股,请问您哪里? 电话里说,我是股长,你叫个人过来牵狗。力气大一点的啊,这大玩艺儿拉得 我受不了啦。 值班员兴奋地叫了一声,好嘞!他就放了电话跑到营房那边去叫人,他叫出来 的人就是吹小号的下士。下士很高兴,他说,我去。 值班员觉得今天值班还是比较有意思的,老兵要转志愿兵了,他得请客,有酒 喝;狼狗买回来了,杀花狗会餐,有狗肉吃。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他想到这里又 打开了收音机去听音乐,音乐还是很好听的。 老兵回来的时候值班员正在听音乐,音乐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响着,老兵就 说,嗨!还要喝酒吗? 值班员把头探出来一看,看到老兵手里拿着一瓶白酒,他就说,班长,你喝白 酒啦? 老兵说,你喝吧? 值班员说,我不喝白酒,规定不让喝这个东西。他看着老兵说,事情搞成了吧? 今天要好好庆贺一下罗! 老兵已经把车钥匙放在了桌子上,他扭过头去说,也该庆贺一下,对的。他就 直接往外走了,他在走的时候还在说,对的,也该庆贺一下啊。他就走了。 老兵回到屋里,他一口气就喝下了小半瓶白酒,他咝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 一瓶药放到嘴里吃了下去。老兵知道自己,他心里一不好受就胃跟着疼,他一不舒 服就先吃点止痛片预防着。 老兵呆呆地坐在床上想着,他想我好歹也从部队带了个纪念回去吧,他想我的 纪念就是胃疼,只要以后我这胃一疼就会想起部队来的。 老兵在房子里坐着把电视机开到很大的音量,一个歌星大声地唱着歌,做出一 副如醉如痴的表情。 老兵忽然笑了,他站了起来开始收拾东西。老兵把自己当兵四年留下的东西很 认真地分着类,想着什么该带回家什么该留下来分给弟兄们,他一边分着一边轻轻 地哼起了一首歌,题目叫做《红河谷》。这首歌还是他的老排长留下来的,那时候 弹药库这地方都是把班长当一个排长用,用到最后往往就一下子把那个班长提成个 志愿兵什么的。老兵的排长运气最好,一下子提干了,肩膀上扛了一颗很亮的银星, 从那以后就和连长指导员在一个桌上吃饭。排长临走时跟老兵说,弹药库离连队远, 连队会照顾的。好好搞,一样。他还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你看我。老兵记得自己当 时羞涩地笑了。 老兵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狗的叫声,不过这叫声跟花狗叫的不一样, 这狗声音有些嘶哑,但是它是用喉音叫的,很低沉,很权威。老兵扭头看了一眼, 看到下士在外面牵着一条小牛似的狼狗走了过来。下士看到老兵,很高兴的样子大 声说,班长,给你们的大狗!老兵没有说话,他还在收拾东西,他把一个影集很小 心地装进一个很大的袋子里,然后在那外面垫了几层棉袄。 下士站在门口急了,他说,班长,快点拿过去,我拉不住了。他说,我们股长 让我给你们警卫班的。 老兵看了他一眼才说,你给哨位上送过去就行了,让哨兵牵着。 下士咽了一口唾液说,那花狗处理掉吧。 老兵说,那狗谁也不许动,我有用。他跟下士说,你去用这条狗把那条狗换回 来。 下士说,我们股长说了,那条狗不管怎么处理,反正以后不能让它再在弹药库 里呆了。 老兵就说,我知道了。我带它回老家去。 下士就在那里笑了起来,班长真是的,还舍不得一条狗,吃了就吃了嘛,部队 又不让私自养狗,你转志愿兵到连里去了还不是要把狗吃了。他奋力拉着狼狗笑着 说,班长,不如我们哥儿们几个自己吃了算球。他在使劲地劝着老兵。 老兵这时候又喝了一大口白酒,他回过头说,我还不知道,上个星期一李刚救 了一个落水儿童。他打了一个嗝说,所以。他走到狼狗的面前,狼狗看着他吐着舌 头很饿的样子喘气,他说,李刚转了志愿兵。他晃了一下脑袋,仔细看了一下下士 才认真地说,我没有。 下士看着老兵的表情觉得有些害怕,他就点了几下头,然后拉着狼狗走到外面, 狼狗拉着他往库区里跑着,他觉得狼狗力气真大。下士有点累了,他只想把狼狗赶 紧交给警卫班的人就算完了。他在库区里面到处叫着哨兵,后来他找到了就把铁链 往笑咪咪的哨兵手上一塞。狼狗拉着哨兵马上就低声吼着跑了,哨兵在后面背着枪 大声笑着骂,这个狗日的好大马力! 下士本来想替老兵把花狗牵回去,但是他牵不到了。花狗看到狼狗以后马上就 很感兴趣地跟着跑了,花狗是个母的。 下士想起一句名言,世上只有爱情和咳嗽是掩盖不住的。他想到这里看着那两 条兴高采烈的狗笑了。 下士回去后在门口跟老兵说,班长,花狗跟狼狗跑了。 老兵回了一下头说,哦。他就不再收拾东西了,他往外走,走到了库区里面, 撮嘴一呼。 过了半天,老兵发现花狗没有回来。他又呼了一下,狗还是没有回来,他就说 了一句,他们想吃你的肉呢。他边走边说,傻瓜,我们回老家去才对啊。他走了十 来步后觉得胃还是有感觉,不是疼,是很钝的感觉,他就说,我们当不了排长了, 我们四年干完了就走。他说,不是也挺好的吗?他说,我们回家同时结婚吧,我们 家狗多着呢。他说着看到哨兵就在前面,两条狗缠夹不清地裹在一块,拉得哨兵站 都站不住地跑,枪也快掉了。 老兵走到前面看着,他叫花狗说,小花,过来。 花狗很陌生在看了老兵一眼,又往狼狗身上扑,并且伸出舌头在狼狗的尾巴下 面深情地舔着。 老兵大吼一声,过来!他就过去抓住花狗的脊背皮,以前他曾经那样抓着花狗 的皮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玩,那时候花狗一声不吭地吊着舌头观察着四周,一句话 也不说。老兵就又去抓狗的脊背皮。 嗷嚓! 老兵的手背上挨了一口,几个很深的牙印。老兵看着那几个牙印的小槽里慢慢 渗出血来,他又看到有几滴水滴在手背上。他想,他妈的,指导员让我复员我都没 有这样子的。老兵在心里骂着,狗日的。他这样骂了一句再看哨兵,哨兵已经和那 两条狗快乐地消失在树林深处了。他就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老兵回到屋子里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酒劲涌上来,他不想动了,就倒在床上 睡着了。老兵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觉一直就睡到了深夜,没有人敢叫他,别人都知道 老兵转志愿兵的事情叫人家给顶了,老兵就心情不好,喝了酒睡了。这样就没有人 敢叫他。 老兵睡到半夜醒过来,口渴得要命。他想,我要喝水。他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去 倒水喝。喝了水以后好像好了一点,他就又到床上去,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 手背上一阵奇痒,他就用另一只手一抓,这一下他又觉得很痛,痛得他差点大叫起 来。作为弥补,他赶紧用手去摸那块地方,这时他才发现手肿得像个包子一样。就 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涌进了他的脑子,他想到了狂犬病,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 屁股瘫在了床上。当他恢复神智的时候,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老兵在当天晚上就被送到山外的大医院去抢救,据说狂犬病是没救的病。 过了几天,老兵们的复员退伍工作正式开始了,一批一批穿着没有军衔领花军 装的老兵坐着解放大卡车出山了。直到这个工作做完,住院的老兵仍然没有回来。 军务科的人就说了,这个人怎么办? 情况了解清楚后就有一个领导说,这个人不错是不是?再给他们连一个名额算 了,志愿兵也不算什么啊,不就是一张纸吗?给一个吧,啊。 军务科的人就在老兵的档案袋里塞了一张很薄的纸,老兵转志愿兵了。 老兵回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已经转了,但是他很高兴,他只是伤口感染,感染 不是狂犬病,他活着回来了,这一点让他很高兴。他回到警卫连去的时候指导员告 诉他,你转成了。 老兵听了这句话,觉得是个好事,他就说,这很好啊。 指导员又说,你还是在弹药库当排长吧,那里你很熟啊。 老兵就说,这很好啊。他就回弹药库去了。 老兵回到弹药库的时候首先就看到外面冬青树上懒散地铺着一块狗皮,白白的, 不算太干净。他就问值班员,吃了? 值班员就说,不是我杀的。 老兵摸了一下那张皮,他微笑了,他说,这很好啊。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