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空洞 作者:冰雪儿 整个冬天我都在盘算如何从沈安身边逃开。 沈安说,小鱼我在临安小区看好一套房子。我说嗯。 沈安说,小鱼你知道吗,我大学同学许明现在是影楼首席摄影师,他说情人 节婚纱摄影可以打六折。 我说是吗?淡淡地将长发拢在耳后,抱起眼前一摞根本不用的稿子,沈安我 晚上要赶稿子。 可是,他的眼神有些犹豫,小鱼你什么时候考虑我们的婚事。 过阵子吧,最近台里搞一个专题,我会很忙。 沈安从身后抱住我,轻轻地,谨慎而小心。小鱼,你爱我对吗? 傻瓜,怎么会问这个。我微笑着挣开,心里一阵刺痛。 与他的爱情,从大学开始,平静,无波无澜,两人妥贴的工作,约会,象一 场平淡无奇的戏,从开头就能看到结尾。六年来,一切从容不迫。 婚约,曾是我的念念不忘。而沈安,固执地坚持有了资本,才会许诺一生。 他说,小鱼,对你,对这份感情,我不会更改。 沈安待人处事谨慎小心,回答问题皆要细细斟酌,与工程师的职业病不无关 系,日子久了,难免生涩无味。 唯有麦迪……哦,这个让我想起都心痛的男子。 我开始对手中溢满的爱情怀疑。 入秋,和麦迪在景德镇烧陶,一个月。 对陶艺一窍不通,却喜欢在幽暗的灯光下,看着一双双或粗糙或纤细的手沾 满黏土,不停的晃动、交错,奇迹般塑出各异造型,那些粗糙泥胚散发着泥土的 气息,放在一起,像一面雕刻的墙,古老而神秘。每个人的眼神瞬间朦胧起来, 像回到了一个很遥远的记忆,温暖而略带忧郁。 于是决定把假期都耗在景德镇,打算小有收获后回去一鸣惊人,让沈安对我 刮目相看。他总是敲着我的鼻子说,你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什么时候能安下 心学门手艺。 每天在街边的陶坊溜达,幻想遇到一群洒脱不羁的艺术家,为我传授制陶的 六字真言,我眯着眼在慵懒的阳光下幻想,一个束着长发的清瘦背影蹲在屋檐下 拉胚,我急急走过去,“初”陶艺作坊,啧啧,名字都不俗。看着他手里鸭血块 一样的东西,对自己说:嘿,这就是艺术。 系好围裙,坐到滕椅上,机器不停地转动着,我双手抱着那个急速旋转的泥 蛋蛋,一会洗手,一会加水,一会捏型,一会擦擦身上的泥,忙得不亦乐乎,黏 土在我手心滑腻、湿润,不是往左就是往右,连个像样的“馒头”都做不出来。 他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 喂,你怎么不管我呀? 呵呵,我看你很投入呀,呵呵…… 你在嘲笑我? 哈哈哈,我还没见过哪位顾客象你这样呢,来,我示范给你。他接过我的 “作品”,手指轻轻地触着陶身,随着托盘的不停旋转,起初那个“胖肚子”变 成了一位“窈窕淑女”。 哇,太神奇了。我兴奋地叫起来。 他把一个很精致的半成品放到我的面前,一个细腰的心型陶罐。 喜欢吗?他歪着头看我。 嗯,喜欢。我使劲地点头。 自己尝试着做做看,主要是找对感觉。 一下午时间,我陶了一个凹凸不平的小水杯和一个有豁口的盘子,很有满足 感。他一直陪着我,除了给予指导之外保持着沉默。 他叫麦迪,是美术系毕业的高材生,两年前离开喧嚣的都市,守着一堆泥巴 构画自己的梦想。 渐渐熟了起来。几天里,跟着他学习拉胚,做陶,任着性子塑出奇形怪状的 模样,我为它们逐个取上名字,狂想,爱情,命运云云。麦迪大笑,小鱼你想象 力丰富,可惜手上感觉差了些。 我举起那双轻捷纤长的手,放在阳光下细看,炫光将双手点缀得几近透明。 麦迪你不懂,我这可是艺术家的手,学校钢琴比赛得过鼓励奖的。当初注意你, 是觉得你还算有些艺术品味,属于志同道合者,我眉飞色舞地说着。 看样子,为了志同道合,我也得舍命陪君子,麦迪笑着挑挑眉,转身给一位 客人结帐。 我踱到博古架边。架子上摆放的全部是他的得意作品。有人像,有瓶瓶罐罐, 还有各种各样的挂件和装饰物,非常漂亮。突然我呆了一下,博古架的最上层赫 然放着我最初做的杯子和盘子,清一色还未上釉,白白的,质地干净,象一群天 真单纯的孩子,冲着我裂嘴笑。 十几天后,麦迪抱出一堆烧坏的陶罐四处大叫,哇哇,小鱼的处女作,快来 欣赏。 我扑上去堵住他的嘴。这是我第一次烧陶,难免火候欠佳。 真的惨不忍睹,自己看着也禁不住嘻嘻笑了起来,烧坏的瓷胚黑漆漆抱成一 团,我用手拨拉着,竟发现几个成形的红蓝鐲子,随意陶制的,竟有一种斑斓别 致的味道。嘿,怎么样?我得意地把它们全部穿起来,戴在手腕上,冲着麦迪叮 叮当当,摇曳生姿。 麦迪甩甩过肩的长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小鱼,你很特别。 你是指穿着,我指着一身随便的打扮。是不是很邋遢,不象个女孩子。 当然不是,你纯朴率真,个性鲜明。麦迪第一次肆无忌惮地盯着我。我怕自 己会喜欢上你。 我大笑,掩饰自己的慌乱。怎么会呢?我那么笨。 你是挺笨,但你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做陶艺时认真专注的样子很动人……还 有你茫然的样子、发呆的样子……很多很多,都记在我脑子里了…… 拐着弯骂我哪,不要嘴上抹蜜,眼神却咄咄逼人。我含笑轻轻躲开他的迫近。 这是个让我有危机感的男人。 在异地,和一个陌生人安静的,萍水相逢,拥抱,耳鬓私磨,是我原本生活 无法想像的。 或许知道彼此的相遇无意,而分离在即,于是我们都不言语,不谈过去,也 不谈未来。把刻满声音的城市抛在脑后。白天,只是和他静静地塑陶,烧胚。夜 里,坐着他破旧的摩托在街头风驰电掣,或是在低廉的酒吧里喧闹喝酒,调酒的 阿郎是他朋友,他叫我美人鱼。 小鱼,跟我来。假期快要结束,我打算离开景德镇,麦迪拉着我到“初”。 一件浅灰细纹,缀满细碎流苏的披肩轻轻包住我,小鱼你好瘦,麦迪握着我 的肩骨,怜惜地说。 看着镜中的自己,随意披散的长发,磨边的牛仔裤配上流苏披肩,说不出的 风情万种风情,一举一动都延伸出别致,竟怔了。 麦迪你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披肩。 前些天无间见到的,觉得很漂亮,就买下来送给你。他将双手插在裤兜,眼 神里满是赞许。 其实很少随便的穿着,沈安每月会买给我不同款式的精致时装,他喜欢我淑 女淡雅的装扮。牛仔短裙,是大学时打工赚钱买的,和沈安在一起,我从来不会 穿它,因为他不喜欢。 这件柔软的披肩,有种飘泊风尘的味道,让人想到吉卜赛女郎,想到波西米 亚,想到流浪的三毛,我沉迷其中。 小鱼,为什么不早些认识你。麦迪拥住我,轻轻吻着我的耳垂。 心开始颤栗,他冷俊的脸如此熟悉又那样近在咫尺,想挣脱逃开的脚步却犹 豫不决,这个洒脱不羁的男人,心永远飘泊,没有归属,而我的心,却早已停在 风平浪静的港湾,波澜不惊的日子久了,已暗暗生出霉斑。我总在渴望一种激情, 一种被重视被占有的激情。沈安,从来不给我哪怕一丝的冲动。拥抱时他只会轻 轻环住我的腰,或许抚摸我的长发,接吻同样气定神闲、有条不紊,让人意兴阑 珊。 麦迪,对一切满不在乎的麦迪,妄自尊大的麦迪,他的眼神总是炽热,言语 总是热烈,他讲流浪的吉卜赛人与卡门飞旋的舞步,讲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讲 走出埃及的希伯来人,讲他们的王所罗门最后的智慧以及克尔特人游牧的马匹, 讲他的梦想与追求。他让我感到生命的热烈和顽强。 看过他零零落落许多作品,线条夸张,着色瑰丽,来塑陶的人很多,但真正 欣赏并买他作品的却少之又少。 他固执地坚持,小鱼,他们不懂艺术。梵高的作品起初也不被人们所接受。 看着眼前略带颓丧却偏执的男人,我心底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开始泛滥。我 情不自禁搂住他的头放在怀里,麦迪我懂。 最后一个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制陶。麦迪找来围裙给我系上,然后站到我的 身后,视线越过头顶,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我回过头去。麦迪认真的视线凝固在我们手中转动着的那个世界。 在他的怀里,我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一只杯子,一只极普通的杯子,仔细在上 面刻了一个甲骨文的“鱼”字,弯弯曲曲,我想让它,从那个瞬间起有了生命。 麦迪紧紧抱住我,反复轻吻我的十指,小鱼,哦,小鱼。 我们彼此孤独,彼此依靠,却无法给对方一句未来的承诺。他不能,我更不 能。我仓惶逃离了和他更深的融合,他怔怔看着我离去,没有伸手做一丝挽留。 吵杂的候车室。 小鱼,有样东西送给你。麦迪从身后掏出个盒子,记着回去再看。 我点着头,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忘记这些日子,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他紧紧搂了搂我,转身离去。他始终坚 持自己的生活。始终不肯为我负担,我一夜难眠,几乎要不顾一切留下的冲动瞬 间土崩瓦解。 从景德镇回来,下飞机的瞬间,远远看见沈安的身影,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沈安是个优秀的男人,有着让我们这些平凡人羡慕和妒忌的条件:迷人的脸 庞,优雅的气质,挺硕的身材,每月可观的收入,还有做生意的阔绰父母等等, 许许多多高不可攀的东西。 或许他,就是自己注定的幸福,只是得来太轻松,便不知该如何珍惜。 小鱼,脸色这么差,是不是不舒服。沈安紧张地抓住我的手。 六年前,他也是这样抓着我,把我从死神身边拉了回来。大二时,我烦闷躲 在音乐教室弹钢琴,十指仿佛在轻扣空中游动的乐音,黑色的背景、黑色的钢琴, 衬托着我显得苍白的脸颊,绵长的旋律中,我——怦然倒地,留下震颤的袅袅余 音。路过的沈安,把我背进医院。 这么年轻,就得了哮喘。沈安无法置信我的脆弱。 药用完了,忘记去买,才会有这种状况,今后还得把它带在身边。我挥挥手 中的喷雾剂,微笑着。 我妈最近要从深圳过来,她说介绍一位资生医生让你认识,对你病情会有所 帮助。沈安帮我收拾行李,轻描淡写地说。 怎会惊动她?我有些不快。 她只是想谈谈我们的婚事。 顺便侦察我的病情有没有好转,会不会对下代有遗传…… 小鱼,不要那么尖锐好吗。沈安凝视着我,我妈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何必在 意,应付一下就过去了。 怎么应付,要不要当着她的面来个10000 米冲刺,好证明我的心肝脾藏肺没 有问题。我冷笑着,当初沈安把我介绍给他父母认识时,他母亲刻薄挑剔的眼神, 让我今生难忘。 那时在读大四,面临毕业去向的选择,沈安想把我留在他身边,于是利用寒 假,陪我回到乌鲁木齐,征求了我父母的意见,父母郑重将我托负给他。而他在 深圳做生意的父母,却对我的家世仔细盘问,处处显出对平民家庭的不屑。我如 坐针毡,脸色越来越阴沉,沈安紧紧握着我的手,抢着帮我回答,极力替我说话, 说我温顺乖巧,勤快朴实。 是么?他母亲看着我难看的表情,犀利的眼神充满怀疑。夏小鱼你好象不太 爱说话。脸色好差,身体不太好还是营养没跟上? 如此势利的母亲。我索性抬起头与她对视,阿姨,我是不太舒服,我想我的 哮喘又要犯了。 什么?他父母大惊失色。 沈安脸色一变,不可思异地看着我,抢白着说,别听她胡说,她从小到大也 只犯过两三回,平时偶感呼吸不适,喷些药就好了,医生说主要是自身问题,只 要情绪稳定,就能抑制和克服。 不。我恶作剧地打断他的话,哮喘是颗定时炸弹,随时的发病都会导致其他 器官受到影响,比如会导致突发性心脏病、心肌梗塞,脑缺氧或是脑溢血什么的。 我信口胡说着,看着她母亲发青的脸痛快极了。 沈安已怔得说不出话来。 他父亲稍沉稳一些,夏小鱼,你还年轻,身体上的疾病只要及时诊治,应该 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至于你和沈安的事,以后在说吧,毕竟你们还太年轻。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沈家,头痛欲裂,沈安没有追来,他一定恨透了我,因为 我答应他先瞞着他家人。而冲动之中并未顾忌到我们的感情,原来它是如此脆弱 和不堪一击。 我的头越来越痛,呼吸困难,视线开始模糊,伸手摸索包里的药,才想起忘 在了沈家。哦,沈安,救我。我痛苦地蜷缩在雨中。 小鱼……沈安从雨中急奔而来,一把抱起我,慌忙从衣兜里掏出药,对我的 喉咙猛喷几下,我才渐渐舒缓过来。 他的父母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我觉得自己的脸都丢尽了,哮喘不适时宜地为我雪上加霜,我想推开沈安, 维护自己的自尊。他却反而把我抱得更紧。 我不会与你分离,我就是你最好的药,离了我,你永远不知应该怎么办。 泪与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我的。 沈安为我与父母绝裂,毕业之际,我们背着行李毅然离开广州,沈安顺利进 入西安一家外企任工程师。而我在电台做幕后编导,一年后电台开办了一档另类 节目,叫做吉卜赛人的家,我成了DJ主播。 每天傍晚,我都会守着录音间那扇玻璃窗,看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想像 华灯初上的夜里,每一个孤独的灵魂穿过喧闹的人群,行走在城市的角落里,飘 泊的心需要安慰。 我的工作,就是用一些直抵心灵的音乐,唤起他们倾诉的愿望,与他们谈心, 派遣孤独、寂寞、忧伤和失意,也与无聊的灵魂争论一些白痴的话题,关于同性 恋,关于避孕,关于隔壁邻居的窗。最后在结束送上一些歌曲。歌曲大多忧伤而 又飘忽,安抚着收音机前尚未入睡的灵魂。 兀长平淡,反复空洞的工作让我厌倦,镜子里的我憔悴不堪,倦怠的神色和 内心的寂寞,无人窥见。 沈安每晚接我,风雨无阻,但他从不听我的节目。他厌恶那些关于流浪、吉 卜赛的颓废话题。 小鱼,为什么不去接一些健康向上,贴近生活的节目,我认为它不适合你。 他皱着眉问我。 我疲倦地笑着,沈安,你认为以我的能力,一个从幕后转入幕前的二流播音, 能够胜任何种栏目。况且,我并不认为它有多颓废。 小鱼,我父母妥协了,他们咨询过医生,你的病情不算严重,很多时候是迫 于心理压力,与生理机能没有太大的关系,只要控制有效,发病率会降到很低。 不过他们还是寄来了一些药和补品,让你调养好身体。 嗯。对于他父母的恩赐,我无法感动。 小鱼,我知道你和我妈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过,为了将来,暂时妥 协一下,大家各让一步不好吗? 我低头看着伏在我膝盖上的沈安,他也看着我。心里漫起一种小小的哀伤, 我说沈安你有白头发了,其实我想到了麦迪,想到他伏在我怀里诉说未来时的固 执与绝望。眼泪滴在沈安的背上,我说沈安你给我洗头吧。 很小就留着很长的头发,但是不会扎,洗起来也不方便。于是妈妈常常给我 洗头,说以后有了男朋友就可以让他帮你洗啦。 后来我有了一种模糊的概念,我的男朋友要一定能够并且愿意帮我洗头,他 应该拥有灵巧修长的手指,就象麦迪那样的手,而沈安手掌厚重,十指粗短。 沈安走后,我把自己整个窝在沙发里,听着窗外的雨声,用冰凉的双手抱紧 同样冰凉的脚丫,停止不了内心的挣扎。麦迪送给我的礼物,我始终没有勇气拆 开。 从景德镇回来,西安一直在下雨。每晚透过隔音玻璃,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夜 色,抚摸开始褪色的玫瑰指甲油,听见自己甜得发腻的声音在夜色中飘零,天凉 凉,天黑黑,想着“初”,想着那个陶杯刻下的斑驳印记。想着和他骑车迎风呼 啸而过的一切,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思念他的时候,我会跑去陶吧,让手随着转动的黏土弯出各种弧度,让它从 一堆平凡的土变成一个花瓶,或烟灰缸,亦或是一个杯子,我在想麦迪,他对我 说,小鱼,你是挺笨,但你也有很多优点,比如做陶艺时认真专注的样子很动人 ……还有你茫然的样子、发呆的样子……很多很多,都记在我脑子里了…… 我的泪吧嗒吧嗒落在泥胚里。麦迪,我们真的从此相隔遥远了吗?漆黑的夜, 你曾经说过我们都是孩子,我们需要彼此的依靠。可是…… 看着自己的眼泪在无声中绽放着晶莹的光亮,我的手指在空气里轻转,画一 个又一个圈。麦迪的话在我耳边飘忽远又致近,最后消失。 我以为自己会忘却,却发现这份伴有酸涩的爱情已化作时间的细雨,浸透到 血液,时刻都在。 我很容易被童话般的爱情打动,因为我愿意相信那都是真的,虽然心中明白 那极不可能,但我就是愿意,一如我对待自己的爱情一样,盲目而心疼。 回家打开那个盒子,是我做的杯子和盘子,麦迪做了加工润色,蓝底白花四 方口的杯子,曲线完美得像花样年华中的旗袍。盘子的豁口被涂成一个叶柄,上 面开满了白底蓝边的雏菊,很复古的情怀。底部烙了字,小鱼的陶之梦。 还有一个包裹严密的纸袋,打开竟是一只瓷手,玲珑剔透,栩栩如生,在灯 光下闪着温和的光泽,那是他亲手塑胚并烧制的手模,上面写着,小鱼,给你温 暖的手心。细细抚摸着每一个纹络,仿佛握着他的手。我,没有眼泪,只觉得心 口绞痛,麦迪,为什么不肯给我你的未来。 西安大雪纷扬的时候,沈安的母亲终于来了,她依然高高在上的模样,似乎 给了我莫大的恩赐。沈安小心陪着她,唯恐她又挑出我的不是,我反而自然许多。 对于她,我不认为需要献媚。 夏小鱼,听说你去了一趟景德镇,你身体不好就不要随处乱走,让沈安少为 你担点心。他母亲很不满意我的四处游荡。 我嗯了一声,不想过多争辩。 还有你的工作,尽快辞了吧,听说你主持的栏目不太健康,沈安父亲的朋友 对你颇有微词。 沈安干咳了一声,妈这些事您别操心了。 怎么不操心,她要做我沈家的媳妇,就要检点自己,惹来外人的闲话,让我 们面子往哪搁。 我胸口噌噌有一股闷气往上涌,我努力地压制自己,不要发作。 阿姨,我主播的节目是经台里批准的,光明正大,没有什么不健康的话题, 这份工作我很喜欢,并且准备继续下去。 你……沈安的母亲一时气结,她想不到我会立即反驳,以为彼此让步后我会 收敛一些。 沈安这就是你说的诚意。她就预备这样子和我们全家相处? 我不是不想好好相处,只是你言语过于刻薄。 沈安有些沉不住气了,眉毛纠结在一起,小鱼你少说两句,我妈是为了你好。 我也不赞同你继续主持那个栏目。 呵呵,我气极反笑,那我做什么? 我打算带你回深圳,父亲的公司需要我帮忙,以后你就安心在家静养…… 静养?原来你们早就把我当作病人看了,沈安,那你娶我做什么?成天守个 药罐子,你不觉得人生无趣? 小鱼,你变了,你变得尖酸刻薄。沈安陌生地看着我,你不再是从前的夏小 鱼,是不是因为那个景德镇的麦迪。 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他,你怎么知 道麦迪? 麦迪,那个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不过是虚有其表,只有你把他当作艺术家。 沈安口中满是耻笑与不屑,小鱼你的眼光什么时候沦落成如此?他的背景你了解 吗? 沈安,你好卑鄙,你竟然调查我和他。我被深深地激怒了,原来一切尽在他 掌握之中,而他却不动声色,看我挣扎其中。 我起初没打算这么做,不过你不觉得你从景德镇回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吗? 你不再关心我们的婚事,不再象以前对我说你旅途的经历。还有那个可恶的陶塑, 告诉我,你们究竟有多少故事!沈安握紧拳头,扭曲的脸有些愤怒。 他母亲悠然坐在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沈安骂我,她巴不得沈安捧我一顿, 然后抛弃。去找一个合她心意的媳妇。 够了!我大叫起来,自己早被他剥光一览无余,却还在这里维系最后一份尊 严。 小鱼,不管你和他发生过什么,只要你回到我身边,和我结婚。我答应过你 父母,照顾你一生一世,这份承诺,我答应了就不会更改。 沈安你这个混蛋,我狠狠摔给他一个耳光,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我的爱情, 这就是我苦心维系了六年的爱情,我涕然而笑,为自己破碎了的爱情。 夏小鱼你不要后悔,沈安捂着脸愤然离去。 他母亲转身时,意味深长的对我笑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昏昏沉沉睡了四个小时,便头痛欲裂地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喉咙里象是有东 西卡着,痛得我无力说话。我翻身从床上滚到了地上,磨蹭着去倒水喝。当冰凉 的感觉席遍全身时,我哭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醒的哭,这么彻底的哭。我把 我早上所有的怨气一股脑地发泄出来。我突然之间想大声地骂沈安,又感觉自己 很无力,根本没有理由去指责他。我想骂麦迪,但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给过我任何 承诺,一句都没有。我又能指责什么? 凌晨,再次从睡梦中抽泣着醒来。头更加的痛,快要炸开了的痛,记忆却渐 渐回到脑子里。窗外的天空泛了白。我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坐着缩在床边。发觉自 己是如何的渺小和可怜,一个空荡的屋子里,一张大床上,一个瘦小的女人蜷缩 在床角,独自黯神伤,默默流泪。 周末在漫天大雪中度过。在这种糟糕透顶的情绪下,我想我根本无法工作。 我打电话到电台,和总编说我病了,要请半个月病假。 总编诧异地嘟囔,奇怪,你未婚夫来过了,说你们将去深圳完婚,已替你辞 了这里的工作。 顿时感到天悬地转,他,沈安竟然自作主张替我辞了工作,等于断了我的后 路,让我从此死心踏地跟着他,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居家太太。 总编还在发牢骚,小鱼你不应该不提前打招呼就辞掉工作,搞得我们很被动, 唉,不知怎么说你,祝你好运! 我颓然挂掉电话,显然已没有恳留这份工作的必要。对方对我简直失望透顶。 现在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我哑笑着,倒在床上。 沈安一直没有找我,他定是料到我弹尽粮绝后会向他缴械投降,但是我没有, 我提着一只看上去似乎比我还重的箱子,随着人潮缓缓向车站出口处移动。 我要去找麦迪,这个让我心痛的男人,他说,小鱼,给你温暖的手心。 途中接到沈安的电话,他竟然四平八稳地告诉我,小鱼,后天的机票已经订 好,我母亲提前回去了,你收拾一下。还有,电台的工作我已帮你辞了。 他竟然绝口不提那天吵架的事,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能吗?我暗暗 冷笑。 哦,是吗?可是我已在火车上。 小鱼,你要去哪里。沈安的声音变了调。 去哪里已不重要,沈安,你不再是六年前的沈安,正如你说我不再是六年前 的我一样,我想或许彼此都倦了,不如平静地结束一切。 我挂掉电话,抽出电话卡扔在风里,我要和过去的一切告别,开始我另一段 人生。 我要和麦迪在一起。 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从车站走到“初”,一路淅淅沥沥的小雨,想像着无数见 面后的诧异与惊喜,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我又该怎么和他说,毕竟一切的故事 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如今,又如何艰难地开口。 “初”竟然是紧锁的,象是不欢迎我,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美人鱼,好久不见,又来拜师学艺啦。阿郎远远看见我,就开始嘻皮笑脸地 调侃。 找不到麦迪,我只有来酒吧找他,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不多。 麦迪呢?我喝着阿郎递给我的冰水,迫不急待地说。 阿郎盯着我,半天没有说话。 美人鱼,你不会和麦迪有什么吧。他小心翼翼地问。 哪有的事,过来玩玩,顺便看看他。我极力掩饰着,没有麦迪的许诺,我又 怎么敢随意将自己与他联系起来。 噢,阿郎舒了口气。你一进门,吓我一跳。他又恢复了活跃的情绪。 你知道吗?麦迪的女朋友回来找他了。 什么?我感到天眩地转,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琪儿是麦迪的初恋,麦迪起初和你一样,只是来这里游玩见习,后来遇到琪 儿,就留在了景德镇,开了这家“初”。阿郎没有注意我的异常,兴致勃勃地说, 琪儿可比他大六岁呢,但是琪儿长得很美,迷惑人心的那种美,据说她用媚眼轻 轻一挑,没有男人能够抵挡。麦迪爱她爱得发疯,她却抛下麦迪,跟一个台商跑 了。阿郎拭着酒杯,不停地叹息。 怎么会,麦迪说过,给我他温暖的手心。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全是过去的点 点滴滴,他吻着我的手指,拥着我的肩,将头埋在我的怀里…… 你怎么了,没事吧。阿郎碰碰发愣的我。 呵,我没事,我勉强笑着,我在想她为什么要离开麦迪。 谁知道呢,可能是嫌他没有名气也没钱,她的开销那么大,谁能负担得起? 难怪麦迪一谈到未来,谈到名气就异常敏感,原来他心里有个一直流血的疤。 这个女人也真是,抛弃了麦迪,如今又回来找他,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也只 有麦迪欢天喜的把她当宝似的,这不,生意也不做了,说是陪她去九江玩几天, 今天应该回来了,说不定一会就能见到他。 阿郎后面的嘟囔我一句也没听清,琪儿,原来他的心里早有了爱人,难怪他 不肯给我承诺。 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我哈哈笑了起来,泪水盈眶。 阿郎也跟着我笑,很有趣是不是,我就说他傻,其实你比琪儿强多了,可惜 你们没有缘分,要不气死她才怪,你不知道她把麦迪玩得多惨,到现在,麦迪还 跟家里绝裂着呢。 又是绝裂,当初沈安为了我,也与家里绝裂,看来男人爱至深,便会不顾一 切。 阿郎给我倒杯酒,好久没见,我们碰一杯。 苦涩的心迎合冰冷的酒,一起坠落,我开始流泪,无法抑制。 阿郎哈哈笑着,美人鱼,这是我们酒巴的招牌酒- “烈艳红唇”,怎么样, 受不了吧。 我伏在吧台上痛哭失声。 阿郎,你又在跟谁拼酒?麦迪的声音。 又在欺负哪个小妹妹。娇媚的声音透着一种慵懒,想必就是琪儿吧。我昏昏 沉沉地想,努力抬起头。 小鱼。麦迪惊愕地说,你怎么来了。 依然束着长发,那么清瘦,眼里却有幸福的味道。他紧拥着身边的女子,非 常疼惜的样子。 琪儿,这是小鱼,我跟你提起的那个西安女孩。 哦,小鱼,见到你太好了,麦迪跟我常提起你,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原来只是徒弟,我笑得全身乱颤。 琪儿真的很美,鲜艳的唇彩,黑色的甲油,性感前卫的衣装,依然年轻。她 那有礼的神态,歉然的语气,微微上扬的嘴角,迷人的弧度像是在微笑。难怪麦 迪如此迷恋她。而我,粗枝大叶的夏小鱼,只有在沈安眼里,才敢如琪儿这般自 信。 原来只有他,是深深爱我的。 麦迪看着我迷乱的神色,皱了皱眉。阿郎,小鱼不会喝酒,你怎么灌她这么 多。 不是我,阿郎急忙摆手,是她自己要喝的,我不知道她酒量这么差。 我摇摇头,不要紧,麦迪,我没事,这是琪儿是吗?你女朋友? 麦迪幸福地笑着,小鱼,我一直没有给你提起,她是琪儿,以前的女朋友, 现在的未婚妻,我们准备回杭州结婚。 他的眼底坦坦荡荡,我企图找到的内疚和歉意丝毫没有。 小鱼,谢谢你陪阿迪走过一段最失意的日子,他说他几乎把你当成是我,于 是才有继续等待下去的勇气,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容易就找到他。不知怎么感 谢你才好。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自己不过是琪儿的替代品。我掏出包里小心珍藏的 披肩,想必这也是为他心里的琪儿买的。 象个风尘女子,同事都这么评价,当初执着地喜爱它,是因为麦迪,而今, 应该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琪儿,麦迪真的很爱你,看,他完全把我当成你了呢,这披肩根本只适合你。 是吗?她惊喜地接过披在身上,真的很好看呢,是我喜欢的颜色和图案,阿 迪,原来你一直记得?琪儿转过身搂住麦迪,原谅我走过一段弯路,从今往后, 我不会再与你分开。 麦迪递给我一个歉意的微笑,与琪儿紧紧相拥。可是,又有什么意义,我已 经一无所有。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沈安,也失去了麦迪。 都市的冷漠,象深海的鱼。我们在寂寞里找寻彼此的平衡点,在爱于不爱之 间徘徊,而我与麦迪的相遇只是在海洋里,找到对方做了救命稻草。 “……今夜星光多美好,适合用寂寞去凭吊,我们曾用爱互相依靠,付出多 少不用计较……” 阿郎,走,去跳舞。我起身向舞池走去。 好啊,阿朗正随着舞点摇摆,欣然接受我的提议。 夜,狂躁而暧昧,摇滚的声浪撞击着耳膜。激烈的鼓点敲在心上,一声比一 声重。灯光闪电般撕裂了无数美丽而不真实的脸。扭动的腰肢,香艳的舞姿,诱 惑的飞吻,肆无忌惮地疯狂嘶叫着赤裸的欲望。 酒,泡沫,易碎的酒杯。人,红唇,恍惚的梦境。 笑,最放肆的笑,最张狂的笑,笑出眼泪来的笑。斛光交错,人影摇曳。今 夜,我堕落,所以我快乐。今夜,我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 每一个路过的男子,如一些美丽的影子,柔柔婉婉地伸展着,在阳光下,不 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姿势,让人迷惑。 第一次看到麦迪,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T 恤,我盯着他的手看了足足半个 小时,看他的手指,那么修长,充满诱惑。 第一次在狂躁的音乐里,扑进麦迪怀里。我看了他很久。他薄薄的嘴唇,鼻 子很高。我不喜欢他的眼睛,眼神不够干净,但眸子又是明亮的。 第一次见到沈安,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就这样看着他, 脸浅浅的红。他下巴的弧度非常漂亮,让人联想起手指划过水波的痕迹。他知道 我在看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笑了一下,眼睛微微的一眯。他点了一点头, 脸微红,一会,递给我一个削好皮的苹果。 第一次陪沈安在学校操场坐了一夜。他用手抚摩我的头发,他说,小鱼,我 喜欢你的头发,还有你的手指,然后,轻轻拥我入怀。小鱼,我要一辈子照顾你。 烟,酒,香水,浓烈而沸腾的气息。我在哪里?我的胸口好痛,好憋,呼吸 越来越艰难,气管就象线那么细。我怎么也直不起身子,也无法安静。 阿郎呢?他正被一群抹着令人窒息香水、擦着黑紫口红的妖艳女人围住,贪 婪地相互拥舞。 麦迪呢?他正和琪儿陶醉在相聚的幸福之中,眼中,只有彼此。 没有人认识我。我是初绽的玫瑰,却在众人的注目里凋谢。 沈安,沈安在哪里,他会记得给我带药,会把我抱去医院,他会责怪我来这 里,他还会训斥我,甚至几天不理我。 想哭的欲望,排山倒海,排山倒海般的急切…… 现在,在这样,这样深的夜里,只有我一个人,仿佛我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都 只是一阵风,风过无痕。只是头发微微的凌乱,只是身子有一点凉。伸手想去抓 住些什么,风丝丝的从指间流过;缩回手想拥住自己,却发现已身处异地,再也 不能回首…… 倒地的刹那,我伸出双手,唯有空洞。 窗外,漆黑的夜,很深很静。夜凉,如水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