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四) (四) 一月六日 今天我正好休息,电话铃突然响了,搅了我难得的一个懒觉。我拎起了听筒, 却听不到声音,过了大约十几秒,电话那头出现了呼气的声音,越来越响,就象蛇 在吐着舌头的感觉,我越往那方面想象我就越毛骨悚然。难道是——还好,那头突 然开始说话了,终止了我那无边无际的可怕想象。 “喂,你好,我是心理诊所的莫医生。” 莫医生,我睡得迷迷糊糊地,刚才又被他一吓,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了那个所谓 的心理医生。 “哦,原来是你,刚才怎么回事,那种怪声音?”我希望他回答电话有毛病。 “对不起,吓着你了,那个嘛,也没什么,我是在考验你的意志。”他说的声 音有些抖,也许在笑话我呢,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真讨厌。 “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按照我给你定的治疗计划,你今天早上应该来诊所接受治疗了。” “你给我定的治疗计划?我可没有说我要继续治疗,更没说定什么计划。” “但我知道你需要治疗,我不骗你,你真的非常需要,否则的话你会很危险的,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而且现在我不收你钱,等我认为你治疗成功以后再结帐。” “到时候就斩我一刀,是不是?”其实我说话是很少这么冲的,但我实在有些 气愤了,他凭什么说我一定有病。我刚想说拒绝的话,电话那头的他却抢先说话了: “其实,是ROSE 提醒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不然我还真有些忘了。” ROSE,我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那张脸,ROSE——我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 该死,让他听见了。 “对不起,我是说,我马上就来。” “那好,我等着你,再见。”他挂上了电话。那头的“嘟嘟嘟”的声音让我完 全清醒了过来。我看了看钟,天哪,七点钟还没到,莫医生不会有什么工作狂吧。 我费劲地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到了8点才出门。半小时以后,我到了诊所,进 门又看见了那个叫ROSE的女孩。 “早上好。”她向我打着招呼。 “早上好。”我低着头回答,却不敢多看她,好象欠着她什么似的。 “非常不巧,刚才已经有几位来治疗了,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一会儿。” “哦。”我的木讷让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在她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着。 “请坐啊。” 她指着一排椅子。 我坐了下来,不安地看着天花板,装饰很美,镶嵌着类似文艺复兴风格的宗教 画,圣母怀中的圣子,还有诸天使,我没想到莫医生很有艺术方面的爱好。 “请喝茶。”ROSE给我泡了一杯茶,我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我注意到 弯腰递给我茶的时候两边的头发尖几乎扫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就是她身上的香味, 那种香味实在太熟悉了,是任何人和任何香水都无法模仿的,这种香味我只在一个 人的身上闻到过,现在她是第二个,那是一种天生的体香,从肌肤的深处散发出来 的。闻到这气味,对于我,却象触电一般,立即坠入了记忆的陷阱中,我有些痛苦。 过了好一会,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什么资料,我注 意到她好象也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喝了一口茶, 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如果是平时,别人给我泡的茶叶我是从不碰的,我知道这 不礼貌,但我实在没有喝茶的习惯。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尽管有两个大活人。我可 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表上秒针的走动声,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也许莫医生压根就是 在捉弄我。我站了起来,对ROSE说:“对不起,我能上去看看莫医生的治疗吗?” 我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 她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请上去吧。” 我轻轻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尽量不弄出声响。我在楼上的那扇门边停了下来, 仔细地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好象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我思量了片刻,没有敲 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我以为还是会象上次一样一片黑暗,但这次不是,充足的 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房间里一览无余。莫医生还是坐在大转椅上,撇着嘴,象 个帝王一样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地上的三个人很奇怪,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一 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们都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就象是在庙里拜 佛,或是和尚打坐。 那小伙子正闭着眼睛说话:“马路上的煤气灯亮了起来,一些印度巡捕在巡逻, 我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轻快地穿过霞飞路,最后在一条小马路边停了下来,我给了 车夫一个大洋,这够他拉一天的车了。我走进一条巷子,有一栋洋房,我围着洋房 转了一圈,现在是晚上十点,整栋房子一片黑暗,象个欧洲的中世纪的城堡,只有 三楼的一扇窗户亮出晕黄色的光线。我爬上了围墙,我的心忐忑不安,紧紧地抓着 围墙的铁栏。终于翻过去了,我进入了洋房后的花园,我徘徊了片刻,看到三楼的 一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前晃了一下。我大着胆子来到洋房的后门前,门没有锁,虚 掩着,厅堂里一片昏黑,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蜡烛发出昏暗的光线。我循着这光线, 找到了楼梯,楼板的声音嘎嘎作响,我浑身颤抖着走了上去。三楼到了,月光透过 天窗照在我的脸上,我能感到自己额头的汗珠,忽然门开了,晕黄色的灯光照射出 来,我看见了她的脸。卡罗琳,我的卡罗琳,我握紧了她的手,就象握住了整个世 界。她有力的手把我拽进了房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饥渴难耐,她重重地关上了门 ——今晚是我们的。” 他突然停止了叙述,眉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惊奇地看 着他,然后又看了看莫医生。莫医生对我笑了笑,说:“别害怕,他在回忆,回忆 1934年他的一场经历。” “1934年?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1934年我爷爷还是个少年呢。”我难以置信。 “我理解你的反应。你难道没有觉得他刚才叙述的那栋洋房究竟在哪里吗?就 是这里啊,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房子。半年前,他路过这栋房子,他突然感到非常 眼熟,虽然他此前从没来过这儿,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觉得他来过, 是在1934年来的,来和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偷情。” “他有精神病吗?” “不,他回忆起的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个青年。起初我也 不相信他的话,但后来我问过当年在这里做过佣人的几位尚健在的老人,这栋楼在 三十年代的确住过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她的丈夫长期在中国的内地经商,于 是在这栋楼里,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而他,是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些的,所以,我 相信他对前世的回忆是准确的。” “这也是治疗?” “那当然。好了,下一个。”莫医生俨然在发号施令。 那个老人开始说话了,还是闭着眼睛:“夜很深了,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一 百多个汉子抬着一具硕大无比的棺椁,棺上涂着五彩的漆画,美得惊人。我的眼前 是一座山丘,非常规则的四面三角体,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在直通陵墓的大道 两边,分立着数十个巨大的铜铸的武士,在黑暗中,一束束火炬点亮了原野。我的 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直到地宫的大门突然开启。我们跟随着伟大的始皇帝 的棺椁走下台阶,阴森的黑暗笼罩着我们,我们明白我们已经走入了地下,甬道似 乎长得无边无际,只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的金属摩擦声。我们似乎在冥界的 长路上跋涉,突然一扇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那扇门,我感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刺进 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另一片 天空,光芒如同白昼,脚下有着另一片大海,用水银做的大海。伟大的地宫,我明 白我们进入了伟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宫。地宫里有无数陶俑,成千上万,宛如一支大 军,我们小心地穿过它们和遍地黄金的宝藏,在地宫的中心,我们安放好了棺椁。 我们向始皇帝行了最后的跪拜礼。永别了,皇帝。最后,我们留恋地看了地宫最后 一眼,人生一世,夫复何求?我们离开了地宫,关上那扇门,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 向地面走去。等我们即将回到地面的时候,最后那扇大门却紧闭着,怎么回事?我 们用力地敲打着门,呼喊着,但没人理我们。他们抛弃了我们,我终于知道了,我 们自己也是殉葬品。在黑暗中,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够了。”莫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很好,你的治疗效果很显著。我需 要的是细节,你做到了,非常好。” “他的前世居然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真太不可思议了。”我插了一句,其 实我心里觉得这非常荒唐,这老头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可能有妄想症。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女士,现在该你了。”莫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暧昧 的笑意。 “我不想说。”那女人的回答让我吃惊,但我心底又暗暗高兴,莫医生这回总 算碰壁了。 “我知道,你的回忆会让你十分痛苦,我非常理解你,但没关系,说出来,你 就会减轻你的痛苦,而且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他是在说我吗? “那是一场恶梦,尽管我希望这只是梦,但可惜,那不是,那是我亲身经历过 的,在我灵魂的另一个躯壳里。那是1937年的12月,我在南京。那个冬天,我们一 家都没来得及逃走,满城的溃兵,挤满了各条道路,我们走不了,只能躲在家里, 听着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地在耳边响起。第一天的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恐 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我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中国士 兵的尸体,三三两两的日本兵端着刺刀扎入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中国士兵的胸膛。还 有一排排地中国俘虏被他们绑起来,向长江边的方向押去。我胆战心惊地关上了窗 户,我们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群日本兵冲了进来, 他们端着枪命令我们交出钱财,我们交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首饰,最后,他们还 是开枪了,先是我哥哥,他的头部中弹,我的妈妈和爸爸,身上中了几十颗子弹, 最后是我弟弟。他们命令弟弟跪下来,然后一个人抽出了长长的军刀,砍下了—— 我弟弟的头。血,全是都血,喷了我一脸,他——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女人 万分痛苦地说着。 “说下去!”莫医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觉得他很残忍,他似乎是非 常喜欢听这种可怕的事情。 “是。”她在莫医生的命令下终于服从了,“然后,他们把我摁在了地上,撕 烂了我所有的衣服,他们的手上全是血,在我的身上乱摸,然后——”忽然她的双 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好象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刚才平静的语气也消失 了,而是大声地叫起来:“放手!畜牲,我求你们了,不要——” 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说谎。我又偷偷地 观察了莫医生,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好象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么感官。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泪流满面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打开门就走出去了,门外 传来她急促的下楼声。 “你知道吗?”莫医生靠近了我说,“那些日本人是轮流的。” “无聊。你不该强迫她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应该直面痛苦。”他居然还振振有词。然后他又对地上的一老一少 说:“好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你们都很棒,下一个疗程准时来报道。” 一老一少睁开了眼睛,走了出去。 “好了,下一个是你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医生两个了。 “我?” “来吧,坐在地上,干净的,闭上眼睛。” “不,我不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坐下。”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 种魔力,也许是他善于虚张声势,我竟真地坐在了地上。他继续说:“闭上眼睛, 好的,放松些,放松,再放松——” 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放松”,我也记不清他说了多久,总觉得自己的确 放松了下来,好象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东西,最后,我 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了? 瞬间,我好象坠入了坟墓中—— 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了眼睛,莫医生还是坐在我面前,我逐渐清醒过来,看 了看,还好,刚刚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你知道刚才你告诉了我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刚才我说我是皇帝投胎你也信。” “没错,你对前世的回忆就是帝王的生活。” “放屁。”这句话我说的非常轻。 “没有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那请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哪个皇帝,秦始皇还是汉武帝?”我真有些气愤 了。 “信不信由你。” “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巫师?”我有一种揍他的冲动。 “在上古时期,最早的医生就是巫师。”他的回答居然还引经据典,不过我也 同意他的这句话,但问题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他是个骗术高明的骗子,尽管我 难以怀疑前面那个女人回忆的真实性,太象真的了。 “对不起,我走了,今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 了门。 走到楼下,ROSE对我微笑着:“你好,治疗得怎么样?” 我原本想说“糟糕透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含混不清地说:“还好。” 我走到了门口,身后传来ROSE的声音:“下次请再来。” 我回过头来,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跨出了诊所的大门。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空 气,我回头看看这栋三层楼的房子,我突然有些害怕。刚走出几步,我见到一个女 人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有些眼熟,我又加快了几步,虽然只看到背影,但那女人 侧了几次头,我看清她是谁了——黄韵。 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得出她刚从诊所里出来,正向马路的方向走去。我先放下 了疑惑,走上去叫住了她。 “黄韵。” “怎么是你?”她显得很吃惊,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这么巧,世界真的越来 越小了。” “我是来治疗的。” “哦,我忘了,原来是我介绍你来这里的。” “你怎么也在这里?” “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她犹豫了片刻,有些遮遮掩掩。这算是回答吗?她 在转移话题:“对了,莫医生对你的治疗怎么样?” “我对他非常失望。”然后我轻轻地说,“他有些装神弄鬼,别对他说是我讲 的。” 她笑了笑,脸色红润了许多,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上次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相 比少了几分憔悴,多了几分姿色。我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上个星期陆白的追悼 会上好象没看见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因为我太累了。” “也许是的。”我低下了头。 “你有女朋友吗?”她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过,有什么事吗?”我很奇怪。 “哦,我知道了,没什么,那好,再见。”她理了理头发,披散的头发蓬松柔 软,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然后挎着包轻盈地向前走去。 这个奇怪的女人。 我的心里忽然荡起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