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二十一) 二月十七日 我又梦见了香香。 我实在在家里呆不住,我出去了,天色已晚,我在上海的街头游荡着。不知逛 了多远,我突然看到眼前矗立着那尊有名的普希金雕像。看到沉思的诗人,我知道 我该去哪儿了,又穿过两条马路,我拐进那条小巷,走进小楼,在三楼的一扇门前 停了下来。 但愿ROSE在家。 天哪,黄韵的脸又浮现了,我承认我是个容易遗忘过去的,和所有的男子一样 喜新厌旧的人,但是,我永远无法遗忘的是香香。 我敲了敲门。门开了,是ROSE。她很吃惊,然后对我笑了起来。她的房间还是 我上次见到的老样子。只是电脑开着,一个系统软件的界面。 “请坐啊,你怎么会来?” 她坐在一张摇椅上。 “顺便路过而已。”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路过。 “你撒谎。呵呵,你一撒谎就会脸红。”她轻轻的笑声塞满了我的耳朵,还有 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摸摸自己的脸,挺热的,的确是红了,我想转移话题,把目光盯着电脑问: “你在玩什么呢?” “我在编一个程序,我被那家网络公司录取了。” “恭喜你了。” “没什么啦,就是编辑一些防范黑客和病毒的软件而已。” 我又没话了,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句:“谢谢你上次送我回家。” “我可不想让你在仙踪林茶坊里过夜。那天你到底睡着了没有?” “没有,回到家以后才睡着的。” “哦,那你还知道啊,别看你人瘦,扶着你还挺吃力的。” “真不好意思,我怎么会那么狼狈呢,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病啊,我挺健康的, 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真搞不懂。ROSE,为什么我看你摇来摇去,就有一种摆 钟摇晃,时间停顿的感觉,然后我的眼皮就跟着你动了起来。” ROSE把双手向我一摊:“我可不知道。” “你能不能再试试?” “随便你。”她坐在她的摇椅上晃了起来,就和上次在仙踪林里一样。一前一 后,她的脸离我一近一远,从清晰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晰,甚至连她的那股天生 的香味,也随着她的摇动而一浓一淡。我的眼皮再次被她控制,我的视线从明亮到 昏暗,再从昏暗到明亮,在明亮和昏暗的中间,是她的眼睛。 但我的意志是清晰的。 是时候了,我必须要说出口,这两个字在我心里酝酿了酗酒,终于,两眼无神 的我对ROSE轻轻地说:“香香,香香,香香。” ROSE的眼睛明亮了些,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回答:“听——” 我半梦半醒地回答:“听什么?” “嘘,又来了,听——” “我只听到你的声音。”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我的视线有些糊涂,但 我的耳朵还完全正常。 “嗯,现在没有了,那个人过去了。” “哪个人?谁过去了?” “你刚才真的没听见吗?是拖鞋的声音,快听——嗒——嗒——嗒,从泥地里 走过的声音,我听的很清楚的,这么清楚的声音你怎么没听到?” 天哪,这些几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在我的记忆深处锁了许多年了,那些痛苦的 回忆。没错,那是香香说过的话,那天晚上,在池塘边上,芦苇荡里,在她死的前 一夜。 怎么从ROSE的嘴里说出来了? 她继续说:“今天下午我听这里的乡下人说,许多年前,这块池塘淹死过一个 来插队落户的女知青,他们说,从此每天晚上,这里的水边都会有拖鞋的声音响起, 因为那个女知青是穿着拖鞋淹死的。” 怎么回事,难道时光真的倒流了?难道这里不是ROSE的家,而是在十八岁时的 苏北芦苇荡中的一个夜晚。 她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低缓:“乡下人说,一般人是听不到的,而如果有人 听到,那么这个人很快就会死的。” 我静静地听着,我的眼皮一闭一合,但我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绝不会听错。 我快疯了。我知道,还有一句话—— “呵呵,我才不会信呢,我是骗你的,不过我真的听到了那种拖鞋的声音。” ROSE把这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然后,她停止了摇晃。 我的眼皮恢复了正常,我睁大着眼睛,看着她,没错,她是香香。她就是香香。 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香味,她说的话,每一样,她都是香香。 “ROSE,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靠近了她,双眼直逼着她。 她呡了呡嘴唇,幽幽地说:“我叫香香。” “请再说一遍。”我有些痛苦。 “香香,我叫香香。” 我在发抖,我不知道我应该高兴还是害怕,我只知道,香香已经死了,我亲眼 看到过她的遗体,她确确实实地已经死了,已经在那个苏北小镇上火化了,我理解 不了,我痛苦地说:“这不可能。”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她靠近了我,她的香味刺激着我,“我回来了, 我从那个池塘里游了出来,我上了岸,我自己回了家,我考上了大学,我大学又毕 了业,我工作了,我又遇见了你——我所爱的人。” 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我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我的内心决堤了,是的,我 承认,她是香香,她绝对是香香,没人能冒充的了。我的香香,我的香香又活了回 来,我的香香没有死,她没有死。香香就是ROSE,ROSE就是香香。 我开始相信了她的话,生命是可以永存的。 我相信了复活。 我相信了时间的黑洞。 现在,我的香香就在我的面前,她靠近了我,她和我在一起,没有别人,我忍 耐了那么久,因为我有一个强烈的冲动,我要得到她。过去我以为我永远都得不到 她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还可以得到她,拥有她,就是现在。 让这个世界崩溃吧,只有我,和她。 香香,我来了。 这一晚,我和她,完成了我们应该完成的一切。 她很快乐。 一切结束以后,在幽暗柔和的灯光下,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当我的目光触 及她光滑的腹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道淡淡的伤痕,淡红色的,象是一条直线似地 镶嵌在白色的皮肤上。 我把头垫在她柔软的腹部,闻着那股香味,象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睡着了。 我睡得很熟,很熟。 二月十八日 我的耳朵里听到了鸟叫,各种各样的鸟,我醒了,我知道清晨到了。我睁开眼 睛,看到了蓝蓝的天空。 多美的天空啊。 我感到了有点不对劲,怎么早晨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天空。我支 起了上半身,我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绿色的长椅上,我的四周是树林,眼前是一条 林间小径。我穿着衣服,衣服外面还盖着一条毛毯,我发觉自己身上有些湿,我用 手一摸,全是清晨的露水。 “香香。”我喊了一声。没人回答,只有鸟儿在叫。 怎么回事?我站起来,看着周围的一切,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再看了看表,才 早上六点半。 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我去了ROSE的家里,她承认她就是我的香香,我得到 了她。然后,我头枕着香香的身体睡着了。 这一切是真实的,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就在昨晚。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应该躺在香香的床上,看着她,看着她家的天花 板和窗户。而此刻,当我醒来,却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盖着条毛毯躺在小树林里的长 椅上,就象个流浪汉。 我要去找香香。 我抓起毛毯,离开了这片小树林,穿过林间小径,惊起了几只飞鸟,它们扑扇 着翅膀,发出羽毛的声响飞向天空。清晨的林间笼罩着一层薄雾,我踏着露水走上 了一条更宽阔些的石子路。这里还有一个池塘,有些红色的鱼正在水里游着,我通 过一座跨越池塘的木桥,看到了一堵围墙。透过围墙,我能看到墙外面的几栋高层 建筑。还好,我现在至少可以确定自己不是在荒郊野外了。 沿着围墙,我见到了一扇门,门关着,我打不开,我明白,这里应该是一个市 区的小公园。我在一片树丛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公园终于开门了,我从大门里走了 出去,公园卖票的人显然大吃一惊,他来不及叫我停下来,我已经走到马路上了。 我看了看路牌,这里应该是徐汇区,离香香的家不远。 我来到了昨晚我来过的地方,宽阔的巷子,一栋小楼的三层,我敲了门。 没人开门。 再敲,我敲了很久,整栋小楼都可以听到我急促有力的敲门声。也许她出去了? 忽然隔壁另外一扇门打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走了出来。 “别敲了,你是来租房子的吧。”老太婆说。 “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你是说那个小姑娘啊,她今天早上已经搬走了。” “这怎么可能,昨天晚上——”后面那句“我还在这里过夜”的话我没敢说出 来。 “搬走了就是搬走了,今天早上八点,搬场公司来搬走的,她还给我结清了房 租。你不信我开门给你看看。”说着,老太婆从掏出了一串钥匙打开了门。 我冲了进去,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房间里只剩下一股淡淡的香 味,没错,我不会记错的,我还记得这里墙壁和天花板,就是这里。 她为什么搬走呢? “阿婆,请问你知不知她搬到哪里去了。” “我哪里知道。”老太婆不耐烦地回答。 “那么她是什么时候租这房子的?” “去年九月吧。” “那她在这里租房子是不是该到派出所去登记的?”我知道这个可能性不大, 尽管的确有这样的规定。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是来查户口的啊,去去去,”老太婆把我向外推了一 把,接着嘴里嘟嘟囔囔地:“小赤佬,不正经。” 我知道在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我走出了这栋小楼,再回头望望那个小阳台,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助。 香香,你在哪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