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岁月 一 在粤北靠近跟湖南交界的大山沟里,有一个名叫大朗底的地方。这里群山环抱、 人烟稀少、百兽丛生,大朗山顶上常年驻守着一个班的军人,山脚下有几栋三四层 高的黄色旧楼房和一块泥地小操场,这里就是大郎底“五七”干校。 一年前,我随迁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大山沟里,因为我的父母响应号召,从省城 机关里下放到这儿的干校里来的。 从城市来到了这个空气中仿佛充满了清甜的糖份的大山坳里头,我立即感受到 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快乐和新奇。 从每天清晨到黄昏,大人们都排着松散的稀稀拉拉的队伍到山上去劳作或者到 干校的饭堂里集中开会学习,没人有空余时间来照看管束我们这个年龄的孩子,我 享受着短暂而快乐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山野里、小溪旁度过的,由于刚到大朗底我还没有 什么同龄的伙伴和朋友。我在林间奔跑或者望着清泉水发呆,有时我会想起在城里 幼儿院的事情,想起周末站在木栅栏前伸长脖子眼巴巴盼望家人来接的情景,想起 拉着母亲的手过马路时东张西望的情景,以及在铁路边上好奇地观望轰鸣而来的火 车的情景。记得有一次父母外出把我一人锁在家里,我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回来,终 于我肚子饿得不得了,结果将厨房的一瓶酱油木塞咬开来吸吮,那汁液流淌到我的 喉咙,咸咸的带点木质味道,我津津有味地吞咽着酱油汁,一边望着楼下的孩子们 在那儿奔跑追逐,喧哗声在午后的街上回荡着分外响亮。后来父母回来了,那瓶酱 油从此被搁到高高的柜子上面去了。 我蹲在溪流旁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反反复复,时光就在默看流水和杂乱无章的 遐想当中悄然消逝。无聊的时候,我甚至会自言自语,我的那些话语都融进了清澈 的溪水中,让游弋于浅水里的小鱼儿小虾们听见了,我常常这样在山坳里一呆就是 半天。我的想象力大概就是从那里开始培养出来的。山水之间的确能陶冶人的性灵, 尤其大朗底那样的明山秀水。 高忠是我在干校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他的父亲是干校场部的司机,母亲是个农 村妇女。高忠人长得胖墩憨厚,圆圆的脸上常挂着两片红晕,十足一副山野孩童的 模样,但这并不妨碍我与他之间的友谊,我常常以捉弄他为乐趣。 有一天,天气冷极了,穿得像只小狗熊似的高忠一早就来找我出去。我们两人 就在那片泥地小操场边的土坡上玩耍,后来我和他都尿急了,于是一前一后站在坡 上掏出小鸡鸡撒个欢。这时一阵北风从我背后吹过来,把我的尿柱子刮到了高忠的 裤管上,我一乐,顺势挪一挪站的位置,痛快地将我的尿哗哗地撒到了高忠那条旧 蓝布的厚棉裤的屁股上去了,高忠竟懵然不知晓。 后来等他终于感觉到屁股上有些发凉时,一摸那里湿漉漉的一片,我就取笑说 他自己尿了裤子,他搔着脑瓜子始终想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这件事让我偷偷地乐了 一个星期。 不过,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好朋友好伙伴,共同进退形影不离,我们还曾有过一 次冒险的经历。 那一回,我和高忠瞒着大人们,悄悄溜进了大山里头。 我们是第一次进山,第一次听到自己发出的叫喊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地回应 着自己,我觉得山里头处处充满了新鲜未知的诱惑,而这诱惑竟如一根无形的线拉 扯着我们渐渐远离我们的出发地,一步步迈向了深山大岭的心脏。 我俩在陌生的山野幽谷之中乐颠颠地转悠了大半天,渴了就嘬饮山间的花蕊淡 香的汁露,饿了摘食路边的酸甜青涩的鲜果子,湛蓝的天空就在我们头顶上方仿佛 伸手可触,朵朵白云飘浮在山尖就象一顶顶帽子,山雀啾啾鸣叫着从耳边飞过,毛 翼尖扇来的一阵轻风搔得脖子发痒痒,山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容易叫人乐而忘返。太 阳下山的时候我们想起该回家了,可是往山下张望却怎么也看不见那块泥地操场和 那几栋熟悉的黄色楼房的踪影。我们拼命地奔跑,穿过一片片荆棘丛林,却始终找 不到下山的正确路径——我们迷了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谷中刮起了寒意沁人的嗖嗖冷风,蓝黑蓝黑的林木和草 丛随风摇摆发出的哗哗的骇人声音在我们的耳边不停地回荡,陌生的旷野显得是那 样的幽寂瘆人。我和高忠在凹凸坑洼的山坳里觅路狂奔,企图冲破这山峦叠嶂对我 们的无形幽禁。星月挂满深蓝的恐怖的长空,远处不时隐约传来虎狼此起彼伏的鸣 啸,林木里草丛中可能蛰伏着目光如电蠢蠢欲动的猛兽,我看见高忠圆圆的脸上已 经布满掩饰不住的惊惧之色,我真想哭,可是心中的恐惧却使我哭不出声来。 山谷中开始升腾起重重的暮霭,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了,在我们已经差不 多彻底绝望的时候,晚风中传来了紧一阵慢一阵的锣鼓喧闹声,我们不约而同地停 了脚步,竖起耳朵去体贴,捕捉判断那声源的方向,然后循声追踪而去。 渐渐地我们终于比较清晰的听到了那锣鼓击鸣的节奏,那是一种我们颇为耳熟 的声音。刹那间我们兴奋得难以言状,顾不得脚下山路的崎岖和夜色的迷朦难辩, 跌跌撞撞地朝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奔过去。 我们终于回到了被锣鼓声笼罩包围着人群里头,激动和温暖的感觉几乎让我们 泪水盈眶。在那些敲锣打鼓游行的人群队列中,我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那 上面挂着好象挺兴奋的表情,他们如同着魔一般在泥地的操场上窜腾跳跃伸展着肢 体,他们满脸的虔诚神态与他们那奔放恣意的身躯相比较,显得多少有点不和谐甚 至滑稽。 我和高忠当时瞬即被融入了这欢腾热闹的人海当中,忘记了所有的疲惫和恐惧, 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群体里感到无比的欣喜和幸福。我们在载歌载舞的人堆 里穿梭玩耍,乐而忘返。 后来,不知是谁去通风报信,我和高忠的父母忽然从密密麻麻的人丛中闪电般 的冲到了我们的面前,猛地拽住我们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拖出了那热闹的人 群,揍着我们的屁股把我们押回了各自的家里。 我不断地回头张望着那灯光璀璨的小操场,那纵情欢跳的人群还有那喧天震耳 的锣鼓声,终于这一切都在我的眼前和耳边渐渐地淡去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来昨天晚上,从北京下达的最高指示正好送到了我们这个 偏僻的山区干校里,那迎接最高指示的锣鼓声竟然在无意中变成了我们这两个迷路 小孩的救命稻草。 二 我父亲把我送进了干校办的临时托儿所里,从那时起我失去了任意行动的自由。 托儿所的叶阿姨是个下放人员家属,她人长得高大健壮,对托儿所里的那十几 二十个年龄不等的孩子管束极严,她不允许他们随便走动,上厕所要举手报告,经 她批准后才能到距离托儿所二三十米远的一个小木棚搭成的厕所去。 托儿所的那所小房子建在一处高坡上,从这里可以俯视那条从山上哗哗流淌而 下的小河流,还可以仰望到对面的大朗山的山腰一带。 叶阿姨每天就让我们搬一张小木凳排成队列,整整齐齐地坐在托儿所门前的那 块空地上,看对面的山脊梁,看干校的大人们排着队伍从山下往山上开拔,又排着 队伍从山上收工下来。 每当劳动的人们出现在对面山腰的小路上,叶阿姨常常会指点着教导我们说: “叔叔阿姨们多么勤劳啊,你们要从小养成爱劳动的习惯,长大了就象他们一样, 记着劳动光荣不劳动可耻,听见没有哇?”所有的小孩都会齐声回答:“听见了!” 有一回,当叶阿姨把同样的话又跟我们重复的时候,我故意扯大嗓门拖长声音 高喊道:“听——见——啦——!” 结果惹来了对面大人们频频环顾张望的目光,叶阿姨有点生气,她用严厉的目 光盯着我训斥道:“梁海平,你干什么?” “报告,我、我肚子饿了。” “马上就到开饭的时间了,你忍一忍吧,不行的话就拿杯子去喝几口水。” “喝多了水,我要尿尿。” “你怎么这么多麻烦事!” 那天下午,大人们从山上收工回来,有一个满脸胡须头发乱蓬蓬的叔叔,扛着 一把劳动工具,来到了我们托儿所那块空地前。他弯下腰摸了摸围在他周围孩子的 脑袋瓜,跟他们说了几句话,然后取下一个悬挂在工具上布包裹,递给叶阿姨说: “这是从山上摘下来的新鲜的山柚子,给小孩们尝一尝。” 长胡须的叔叔走了,叶阿姨望着他的背影把那口装着山柚子的包裹收了起来说: “他给的东西,我们不能要,这人是个监管对象,以后他来这里少跟他说话,记住 了。”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叶阿姨将那口在我们眼中极具诱惑力的布包裹,放到了窗 台我们够不着的地方去了。 可是当黄昏我母亲把我从托儿所接走的时候,我却发现原来摆放在窗台高处的 那口包裹也不见了。 大朗底的春天,依然是那么奇寒彻骨,山野潮气如同流质一般的漫漫渗透进入 衣领里面,胶着一般顽固地发散着冰冷,让人颤栗不已。 御寒的老办法无非在室内烧炭生火,或者到户外去晒太阳。那年春季留给我的 记忆是满鼻孔呛人难闻的木炭烟味,以及枯坐在太阳底下静对着寂寂山林旷野的如 定格化那样的历历情景。 比较来说山野村童的日子是那样的自由无羁令人羡慕。每当我和托儿所的其他 小孩在叶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老老实实地坐在泥地上,晒着山区特有的明媚而软弱 无力的阳光时,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搜寻着那些身穿破棉袄,手里提着一只 取暖用的小炭炉,在山腰山脊上出没闪现的农家少年人的身影。 看着他们我常常会怀念起跟高忠在一起的日子,想起那些时光我就仿佛嗅到了 充满鲜甜味道的山林的气息。可是高忠现在在哪里呢?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 到他了,也许他已经回他姥姥家里又或者此刻也和山野村童一样挎一口小炭炉,恣 意纵情地奔走在我看不见的大山的深处。 我常常一个上午都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随着背上悄然扩散的暖意去想象着那 些我虽然看不到却极有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直到中午时分,叶阿姨吆喝开饭的叫 声才把我惊醒。“梁海平,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快去吃饭!” 饭后睡午觉的时间大概是我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我常常闭着眼睛辗转反侧, 难以入眠。一睁开眼睛,在一旁监视的叶阿姨就会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要去尿尿或者 拉屎。有时候我也只好点点头,于是她帮我胡乱地套上那身臃肿不太合身的棉袄, 然后领我去摆放着一排冰凉的白铁痰盂的小房子里让我蹲坐在上面。 几分钟后,她进来拉起我,重新把我押回到床上去。我在床上仍然是睡不着的 时候居多,伴着不远处哗哗流淌的山溪水单调的响声,胡思乱想成了我打发消磨午 睡时间的唯一办法。 有时候我会想起晚上坐在邻居王叔叔大闺女床上,听她给我讲她看过的连环画 书里故事,冬天晚上的被窝暖融融真舒服,记得有一次她讲过有个坏蛋老想着去破 坏集体牧场的生产,挑拨群众的关系,最后那个坏家伙终于被杀死了,集体的生产 又得到了更大的发展,我不明白那个坏蛋为什么要去干坏事,姐姐告诉我说不干坏 事坏蛋心里就不舒服的,可我还是有点不太懂,姐姐跟我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明白; 我想起了山上的野生果子,大朗山上好吃的果子真多,有一种鲜红鲜红的果子,肉 核咬下来一粒粒酸酸甜甜的我最喜欢吃,那次我嘴谗一口气吃了好几个,不过妈妈 不许我吃山上的东西,她警告我小心挨揍,可山里的野兔黄鲸却可以吃,记得有一 天驻守的军人送来了一只打死的毛茸茸的野兽,说是让饭堂煮了加菜,到了晚上我 问父亲为什么没有吃到加菜,父亲说你忘了你说的那些香香的猪肉了,已经吃到肚 子里还不认帐,我又问父亲什么时候再加菜,他说过年就加菜,我说我想明天加菜, 父亲不耐烦地说加菜加菜你就知道吃吃;想得累了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有时还会产 生一些幻觉,好几次我梦见自己憋着一泡尿可就是找不到厕所,走呀走了好长的路 终于来到厕所,我痛快淋漓地撒着,一激灵醒过来,我吃了一惊摸摸裤裆,幸好没 有尿床。有一回我在迷迷糊糊中还听到了火车悠长的鸣笛声,汽笛声让我回想了第 一次来大朗底途中的情景:那是一列在夜色中悄然疾驰的火车,在列车车厢内,惨 白的灯光下,满脸倦容的人们在颠簸震荡中昏昏欲睡。忽然火车呜呜一声长鸣,车 厢陡然一颤,灯光发黄,随即列车发出了阵阵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有一头怪兽呼啸 着迎面扑过来,与列车激烈地相拼撕打着。一会儿,灯光倏然变白,轰鸣怪啸声绝 尘而去,一切恢复了平静。又过了一会儿,灯光有又倏然变黄,怪兽再度咆哮吼叫 着扑了过来,呼啸中夹杂着一声声尖厉刺耳的嘶鸣,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火车钻山洞哩。”母亲告诉我说,“去大郎底要经过好几个这样长长的 山洞。” “那,我们不去大郎底。”我伏在母亲身上有些惊惶地恳求说。 母亲抿嘴笑了笑,用手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背,再也没有吱声。 大朗底以黑漆漆的夜幕迎接我的到来,记得母亲拉着我的手,跟在一长串背负 着大包小包行李的疲倦的人们的后面,走出火车站的月台。一抬头我看见了满天闪 烁的星斗,还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夹杂着腥味和凉意的山野潮气。我贪婪地吸了一口, 一种异样的感觉在胸腔里隐隐涌动。 “我们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啦。”母亲指了指漆黑的远处对我低声说。 若干年后,我们回到了省城,后来回想起当年下放到大朗底的事情时,我父亲 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初到那地方是在深秋时节的一个白天,时间大概是下午4 点 钟左右,“怎么会是夜里呢?”父亲用有点奇怪的眼光望着我说道。 托儿所下午的时间,通常会搞一些小小的活动,比如教唱唱歌,玩玩游戏等等。 叶阿姨高兴的时候甚至会领我们到托儿所附近的一栋四层的楼房里去逛逛,顺便去 探望她的一个朋友——干校打字室的打字员傅阿姨。印象中傅阿姨要比叶阿姨年轻, 她梳着一条长辫子,她唱歌也唱得比叶阿姨要好听,我比较喜欢听傅阿姨唱歌,而 不怎么喜欢听叶阿姨唱,因为她唱歌往往让我联想起山路上农民赶着老牛车发出的 那吱呀吱呀聒耳的声音。 人靓歌甜的傅阿姨,有时候会到托儿所来顶替叶阿姨教我们唱歌。开始我满心 欢喜,可是不久我就有点不太喜欢她了。因为她在教唱一支歌两三遍之后,总喜欢 叫几个小孩子站起身来,轮流面对着她把新歌唱一遍给她听,望着傅阿姨的那双眼 睛,我时常会忘记歌词,因此少不免会被她批评几句,而这又是我所不能接受的。 那天下午傅阿姨教我们唱一支歌,我和二十几个孩子围成一圈,坐在她的周围, 由她带领我们高唱着那首著名的颂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天大地大到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记得那个下午我唱这首歌时是那么的漫不经心,然而我竟牢牢地记住了这首歌, 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点。许多年以后,我仍然得能够一字不差的把它翻唱出 来。当我再唱起这首歌的时候,我的鼻腔里总是好象嗅到了一股充斥弥漫在房子里 的柴炭燃烧发出的烟味,怪怪的挥之不去。我想也许是这淡淡的青烟缭绕于我的脑 海深处给我留下的记忆吧。 这首歌唱了几遍之后,我正怀着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着傅阿姨逐个点唱时, 叶阿姨走了进来对我说:外面有个人来找,你去看看认识不认识。我立即如获赦免 一般飞快奔出屋子去。 来人原来是高忠。他从他姥姥家里回来了,他告诉我说,再过一段日子,他就 要到河池镇那边去上小学了。 高忠的将要离去,着实让我倍感难过和孤寂。我问他不去上学行不行,他说那 样的话他父亲大概会揍他的屁股。晚上回到家里,我对父亲说我想到河池镇去念小 学。“可是你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人家是不会收的。”父亲这样回答我。“我不想 上托儿所。”我有些恼火地说。“为什么?”父亲望着我问。“反正那里不好。” 我倔倔地低的着头嘟囔道。 第二天,父亲不顾我的生气和恳求,急急忙忙地硬把我送回托儿所,然后上山 劳动去了。 三 星期天,又恰逢离这里二十里地的朗田墟的集市日。一大早,我的父母就忙着 赶集采购生活用品,由于扔下我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叫来了同在一个干校的远房 表叔过来临时照看我一天。 表叔三十来岁,以前在省城我也见过他,他是单身来干校的,老婆儿子还留在 省城。表叔身材高大魁梧,沉默寡言,我并不怎么喜欢他。表叔说要领我到他住的 那里去,我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在大朗底那条唯一的黄泥公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一路上陆续也遇上一些去赶集的干校人员,表叔似乎不大喜欢搭理他们。 表叔一路低头走着,我猜他可能记挂着在省城的家人,就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回 省城。表叔说那谁知道,接下来我们又沉默无语地继续走路。 过了一阵我憋不住又问他:“表姐表弟他们会来这里吗?我想找他们玩。”表 叔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慢慢说:“你在这儿的托儿所不是挺好的吗。” 我说:“我一点不喜欢那里,我想去河池镇上学,不行的话回省城也可以。” 表叔终于停了脚步,他望着我说:“省城我们是回不去了,我们要在这里住下 去,可能住一辈子。”表叔那副闷闷不乐的呆滞的表情让我觉得有点滑稽可笑,好 像他刚刚丢了一百块钱似的,于是我就对他说:“表叔那你就把表姐和表弟也接来 这里好了。”表叔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说道:“傻瓜才上这里来!” 我有点惊愕地望着表叔。表叔看着我,也许他觉得有些不妥,于是他弯下腰摸 摸我的头,用稍稍和蔼的语气跟我说:“小孩子莫要到处乱说,表叔跟你开玩笑呢, 你表姐表弟他们如果也来这里,剩下你表嫂一个人在城里怎么办呐时候不早了我们 还是到饭堂去吧,看看今天有没有饺子吃,好久没有吃上一顿饺子啦。” 表叔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习性,他一路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着,渐渐地我与他 的距离越拉越远。山野的雾霭弥漫在我们之间,他的高大而孤独的背影变得有点模 糊了,不过我并不急于赶上他,我跟他无话可说。 经过干校的一栋宿舍楼时,托儿所里的一个小伙伴王小林喊住了我,他脸上带 着兴奋神秘的表情告诉我抓到了一个小偷。 小偷是天亮前溜进小林住的那栋宿舍楼里,想偷他们家里的那口铁锅或者是想 偷吃锅里投剩下的锅巴被发现逮住的,现在就绑在一楼楼道的一根柱子上。 我随着小林等几个小伙伴,来到宿舍楼的前面,那个小偷穿着一身蓝布补钉旧 衣服,蹲坐在柱子一侧,一根手指头粗的麻绳将他结结实实地跟柱子拴在一起,他 的脸深深地埋藏在他的两个膝盖之间,只看见一头肮脏蓬松如稻草一般发黄的头发, 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小林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对他吆喝了几下,小偷依然毫无反应。另一个 小伙伴从地上捡起两块泥团,用力掷到他的身上。这下子,小偷的肩膀猛然抽搐了 一下,慢慢地把脑袋抬起来望着我们。 他的年龄不大,顶多不超过二十岁,稚气的脸上布满了泥土污垢,一双充满了 红红血丝的大眼睛惶恐不安的打量着我们。我们从未见到过如此丑陋邋遢的人,不 由吃惊地倒退了几步,我们和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紧张地对峙了片刻。 一把沙哑而苍老的嗓音忽然在我们耳边响了起来:“求求你们,给我一口水喝 吧。”这声音完全不象是眼前的这个人发出的,然而声音的确从这人的嘴巴里发出 来。 我们吓坏了,撒开腿四散奔逃,那把可怜巴巴的叫喊声还在后面不断传来: “求求你们了,回来....” 那天中午,等我赶到干校食堂,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我那远房表叔也踪影全 无,我只好饿了一顿。 大朗底夏天的一个下午,高忠到托儿所里找我来了。 在叶阿姨目光的监视之下,我和高忠隔着托儿所的那扇木栅栏门会了面。 高忠跟我说:下星期他就得离开这里,到河池镇他姨那儿上学去了。我问他什 么时候回来。他说起码明年春节才能回来,所以今天下午想找我出去玩玩。 我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叶阿姨跟她说,希望她能准我半天假外出。叶阿姨用严厉 的表情对我说不行,呆会儿我们还要唱歌,唱那首天大地大,小朋友们还没唱熟, 而且傅阿姨还要来教唱另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谁都不许缺席! 可怜的高忠只好蔫蔫地离开了托儿所的门口,慢慢走到那块空地前的石头上坐 了下来,望着坡下面的溪流发呆。 过了一会儿,傅阿姨来到了托儿所。在她的带领下,我们又唱起了那首歌: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好,这首歌今天就暂时唱到这里,下面教唱另一首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小朋 友们先听我唱一遍。”傅阿姨一甩辫子,用挺胸收腹的优美姿势站在屋子当中唱了 起来: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长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花儿离不开阳光 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就在傅阿姨用她那百灵鸟一般好听的嗓音对着我们引吭高歌的时候,外面一阵 急促的呐喊声中止了她的歌唱:“山上着火啦,救火啊!赶快来人救火啊!” 一时间,我们都紧张地跟随着叶阿姨和傅阿姨跑出室外的空地上观望。 只见对面大朗山山峰上升腾起一股浓浓的烟柱子,烟柱下闪耀着一片片金黄色 的火焰。小河对面的山腰小道上,有一群群举着树枝锄头扫把水桶等工具的神色慌 张的干校人员,发疯似的朝山上烟柱升起的地方狂奔冲去。 一会儿,坡下又冲上来一群干校人员,急匆匆地问叶阿姨托儿所里还有没有水 桶扫把之类的东西,叶阿姨连忙领着这些人跑进屋里去取工具。混乱之中,有人一 把捏住我的手,拖起就走。我一看,原来是高忠,于是就跟着他一起溜下坡去。 “我们到哪里去?是去山上救火吗?”我边跑边问高忠,“去山上,我们又不 会救火,救火是大人们的事情,我们不去那里。”高忠气喘吁吁地回答我说。 我们一路跑着,下了山坡绕过一处河滩,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一幢黄色四层 旧楼房前面。我一下子想起了,这里正是傅阿姨打字室的所在地。我告诉高忠这上 面是教我们唱歌的傅阿姨的打字室。可打字室一层的一溜房门都上了锁,于是我俩 就噔噔地跑上二层楼。这里的房门都开着,里面了无一人,大概都匆匆忙忙地赶去 救火了。其中一间房里的木桌子上胡乱地摆放着一些书刊和小方格形状的纸张,我 不认识字也不晓得纸上面写的什么东西。我们在二层楼的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没 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我们又爬上了三楼。 陈旧的木楼板在脚下颤动着发出了橐橐的巨大的回响,我们只好放轻步子,蹑 手蹑脚地上了三楼。这里的房门象是都虚掩着,没有上锁。 高忠推开了楼梯口右手边的一扇房门,我跟在他后头摸了进去。房子里不大, 窗户却是用木板钉上的还关得死死的,屋里显得阴沉沉的,空气中渗透着一股潮湿 的霉味。这儿的布置很简单,一张木架床和一张破桌子,还有一口旧木箱,就是全 部的摆设了。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铺得连一丝皱折都没有,看来这房屋 的主人是个干净有条理的人。紧挨着床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支墨水笔还有半瓶子墨 水。 打量完这里的一切,我和高忠随手翻腾起屋里的东西,我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来 看,中间的抽屉里放着厚厚的一叠信纸,抓起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体,我 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便把他塞回抽屉里,然后拉开左侧的抽屉,这里面整齐地摆放 在几本红色塑料皮的小书,这东西对我并不陌生,我看见大人们在开会时手里都经 常挥舞着这红皮的本本,人们都称它为红宝书。我对这玩艺不感兴趣,于是又拉开 了右侧的那个抽屉,这里有一只铝质的白饭盒,一口草绿色的旧搪瓷茶缸,还有一 个黄色牛皮纸的纸包。 我好奇地打开纸包,里头有几块长方形的饼干,我和高忠一人拿了一块,放到 嘴里一啃,甜丝丝软塌塌的,还带着一股潮味。可自从来到了山沟沟干校,我再没 有尝过饼干之类的零食,因此我和高忠风卷残云般一下子将这一小包饼干装进了肚 子里面。 高忠抹抹嘴,又想去揭床边那口旧木箱,木箱上面挂了一把小锁打不开。 高忠一屁股坐到床上,有些丧气地嘟囔说:“这箱子里肯定有什么宝贝,说不 定还有好多吃的东西呢。” 我走到房子外面的走廊瞧了瞧,伸手去推隔壁的房门,可是却推不开,我把脑 袋探到窗户上朝里头窥望一下,这房子里头也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前几米开外的地 方放置着一张宽大的木椅子,桌子和木椅遥相对峙,除此之外房子里什么也没有。 另外那几间房子则空荡荡的,了无一物。 我返回到梯口右边的那间房子时,看见高忠正把那只装过饼干的牛皮纸包抓在 手里,将纸包口放到嘴边,吹得纸包胀鼓鼓如同一只气球,然后捏紧了口子,攥起 拳头朝那上面用力一捶,砰!一声巨响震彻房间,把我吓得直缩脖子。 高忠自己大概也没想到这纸包在房子里的回响会这么大,一时也有点呆住了。 我们两人紧张地对视着,房子里一时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是我 的耳朵里翁翁地仍在响,仿似余音未了。 过了好一会儿,远处忽然传来了喧哗嘈杂的人声,我和高忠赶紧伏到门边往外 面张望。只见楼房前面的那条弯曲起伏的山路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那些衣衫不整 的大人们,扛着拎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如水流一般浩浩荡荡地从山上往山下涌来, 走在前头的那些人满脸浑身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这是扑灭山火的大军回来了! 我和高忠立即如同做贼似的心里发虚,赶紧溜出房去,三步并两步咚咚咚地跑 下楼,向着远处的溪流和低谷地带没命地逃走了。 四 高忠终于走了,到河池镇他姨那里去念小学去了,从此我又变成了一个孤独百 无聊赖的人。 托儿所里的生活永远是那么的单调和机械,日复一日的张望着上山劳作和下山 收工的人们从眼前散漫地经过,百唱不厌的重复再重复那几首歌功颂德的赞歌,我 感到乏味透了,有话也不知跟谁去说,我慢慢开始变得有些沉默少言了。 仍对我有吸引力的,是那栋黄色楼房三楼的那个小房间。那里面有叫我嘴馋的 饼干,还有那里的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吸引着我,也许是那口紧锁着的木箱, 也许是那整洁而冰凉的床铺,也许是未曾谋过面的房屋主人。我枯坐在托儿所门前 的那块空地上,常常对着黄色楼房的方向呆呆地发想,那里如同有一根无形的琴弦, 在我童年寂寞而耽于幻想的心菲里不时拨弄着曼妙的音符。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忍不住决定再去那幢楼房走一趟。 我来到了那幢楼房的前面,发现一楼的所有房间包括傅阿姨的打字室的门都紧 锁着,没有人在那里边。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木楼梯上到了二楼。二楼的一排房门也 关闭着,只是其中的一个窗户还透射出黄色灯光,并传来一阵阵哗哗地水声,好像 有人在房间里洗澡或者洗衣服。 我谨慎地停住了脚步侧耳倾听了片刻,在犹豫之中,有些身不由己地爬上了三 楼。 三楼整层都寂静无声,我感觉到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气声息,远处淙淙的山 泉赫然入耳,甜润的空气沁人心肺。 我把头贴到楼道右边的那扇木门上听了听,然后慢慢地推开了门。那木门发出 了吱呀一声挺别扭刺耳的怪叫,房屋里面仍然一片灰暗并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床铺 依旧收拾得整洁干净,主人仍然不在。 我走到床边坐了下来,端详着房子里的一切,那床叠得齐齐整整的棉被还在床 头的位置上,背面上冰凉凉的带着些潮腻,床边的书桌上方摆放着几本白色封皮的 厚书,我认得那是随处都可以见到的毛泽东选集。 拉开中间的抽屉,原先放在里头厚厚的一叠写满了字的信纸不见了,只有那支 钢笔和几页空白的纸张空荡荡地占据在那儿,左边的抽屉里那几本红宝书依然躺在 原来的位置上没有改变,右边抽屉里,那只铝质白饭盒和那口草绿色的破茶缸还在, 只是原先放着黄色牛皮纸包的地方空着,不见任何可吃的东西在那里。 我多少有点失望,站起来来到那口旧木箱前,木箱上还是挂着那把铁锁头。 我攥紧锁头用力拉了又拉,直到我的手心微微发酸那把锁也丝毫没有松动的迹 象。我瞅着那口木箱无可奈何,但又有些不甘心,我甚至想把这口木箱搬回家去, 可是我根本不可能搬动这口又大又沉的箱子,我围着这口木箱转了两圈,在恋恋不 舍之中狠狠地踹了它一脚,然后否定了搬走它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又重新坐到那 张冷冰冰的木床边上,望着这屋里熟悉的一切,呆呆地记挂起在河池镇念书的小伙 伴高忠。 就在我准备离开这间房子的时候,窗台上一件亮闪闪的东西刺了我的眼睛一下, 我定睛看去——是一把小刀。这是一把巴掌长短的折叠小刀,刀柄上幽幽地闪着红 绿两色的光泽,我把刀锋拉出来,银色的刀锋在阴沉沉的室内悄然闪射着暗淡的光 芒。我将食指搁到刀刃上拭拭,一股麻酥酥凉凉的触感,我打了个激灵,用三个手 指捻起小刀,对准桌面成垂直角度,尔后一松手,小刀噗的直棱棱插在桌子上,一 动不动。我觉得有点好玩,于是反复这样试了几次,看着刀尖在桌面上砸出几个深 浅不一的坑洞后,我决定把这把小刀带走。当我蹑手蹑脚地下到二楼的时候,那原 先亮着灯光的那房子里哗哗的水声已经静止听不见了,可灯光还透射在窗户上,气 氛死一样寂静,我窸窣的脚步声显得那么的清晰可辨。我屏住呼吸,握紧了藏在衣 兜里的那把小刀,提起脚尖轻轻走下楼去,一踩上泥地我就撒开丫子飞跑遁逃。 大朗底的秋天终于到来了,夹杂着丝丝寒意的山风一阵阵无情地煽打着我的脸 儿,昭示着冷酷的冬天即将来临了。 这年寒潮似乎来得特别的早,原先那充满泥土混浊气味有些呛鼻的空气,在飒 飒秋风里很快变得冰凉而清甜了,阳光因此失去了原先的热力澎湃而变得陌生柔和 了许多,也显得格外地珍贵了。秋凉的早上,我依恋在被窝里瑟瑟地抖动着身体, 赖着不愿起来。父亲毫不客气地把我从暖融融的世界里揪到了那个冷冰冰的世界里, 然后七手八脚地将我包裹好,接着就送我到托儿所去。这段时间里我害怕清晨的到 来,讨厌曙光的洒临,我情愿呆在黑暗的暖和的被窝里胡思乱想。 可是这天早上,有一条意外的消息却让我全然忘记了秋天早晨的凉意:就在托 儿所附近的那幢黄色楼房上,有人跳楼自杀了。 跳楼的是个女人,半夜里从三楼跳了下来,天亮后才被人们发现了。今天一大 早傅阿姨神色异样地感到托儿所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叶阿姨。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跳楼自杀的事情,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的 女人,她为什么要去跳楼自杀,更不知道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之后会变成一副什么 模样,而这些又是我很想知道的,可是我又本能地感到恐惧和害怕。 因为我随后想到了我从那幢楼房里偷出来的一把小刀,我觉得自己好象跟这跳 楼事件和这个女人有着千丝万缕不可推卸的联系,我甚至想立刻跑回家里将那把小 刀扔掉,那把小刀变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惴惴不安地在托儿所里都度过了难熬的一天,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之后, 我听见父亲小声地跟母亲说着什么事情,我立即紧张地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可 是父亲的嗓音压得很低很低,我根本听不清楚,只看见他们两个映在墙上的影子以 及一阵低沉瓮翳的声音在窗棂间微微地回响震荡着。父亲跟母亲嘀咕了一会儿,就 没有再说什么了。这天晚上母亲早早就让我上床睡觉。 夜里外面的风声呼呼吹得正紧,远远地山坳里不时传来几声野兽的嘶鸣,我好 象觉得特别的冷,用棉被盖过了头,却迟迟难以入睡。半夜里我迷迷糊糊醒来时, 又隐约听到一阵阵低沉瓮翳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朵里头。 第二天早上,在父亲领我去托儿所的半道上,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把早已揣 在衣兜里的那把小刀扔进了路边的溪水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那跳楼事件似乎渐渐就在人们的记忆中淡化而去,没有人再 提起此事。不久喧闹的锣鼓声再次在这个山沟沟里震耳欲聋地回响起来了,大朗底 干校到处红旗飘飘,颂歌声口号声连成一片,人们为又一个最高指示的降临而欢腾、 载歌载舞。我在这欢快的海洋里也受到极大的感染而把那份忧心和郁郁寡欢的情绪 统统抛到了爪洼国,在大朗底晴朗的天空下我的心情变得异常地轻松愉快,并开始 去怀念起那把丢落在溪水里的小刀。 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独自来到那条从大朗山流淌而下的小溪边上寻觅。 那把小刀仍在,它静静地躺在鹅卵石杂布的滩丛里,清澈的溪水覆盖在它的上 面汨汨地滚动。那天上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惬意,我用那把重新捡回来 的小刀,在路边的竹树上削下一节竹枝制成一支竹叶笛子,这玩意儿是高忠教我弄 的。我把竹笛子放到唇边吹了几下,顺着溪流漫步走到一个拐弯的滩头。河滩上有 一个头发花白、穿一身破旧中山装的干校人员模样的老头,蹲在水边霍霍地磨着一 把柴刀。老头儿磨着正起劲,乱蓬蓬的头发随着脑袋的摇摆而晃动不停,有点滑稽。 我也停了下来,掏出那把小刀,走到水边把小刀浸到清澈冰凉的溪水里,晃动 了一下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刮磨了几下拈到手里,湿淋淋的小刀在阳光下刺眼地闪射 出几道光芒。我把小刀藏回衣兜里,欢快地沿着小山溪蹦跳着一路回家。经过那幢 黄色楼房附近时,我又停了下来张望着楼前那块空地,那里一切依旧如常,好像什 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楼房的那一排房子里还不时传出人的说笑声和打字机喀嚓喀 嚓的码字声,我彻底安下心来,那担忧和害怕就如同一个梦似的过去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父母接到了调迁的通知,将要和大朗底干校的部分人员 一同到距离这里一百多公里远的一处位于丘陵地带的干校去报到。 这年,大朗山边的野花开得是那么鲜艳璀璨,我沿着那条从大朗山上蜿蜒而下 的小溪流一路奔跑着,满目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报春山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 填满了我的视野,也缀满了我的心田。我的鼻孔和胸腔里充盈了它们那瓣蕊和根叶 浓浓的芬芳和泥味,我的心情如同飞出樊笼投奔向森林的小鸟那般自由快乐。 我是从托儿所里跑出来的,我的父亲此刻正在那里替我收拾拿走我的衣服和杂 物。叶阿姨脸上堆起了平常少见的笑容跟我说:“恭喜你了海平,你终于离开这个 大山沟沟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回城里去,别忘了叶阿姨还有这里的小朋友哇....” 好着跑着,我身不由己地停下来。 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布满鹅卵石的滩头。粼粼的波光在小河面上闪耀跃动着, 耳边是不绝于缕的潺潺的流水声——好熟悉的地方。 河滩弯角处,有一个人正蹲在那里磨着一把砍伐劳动用的柴刀,清澈的山溪水 冲击着卵石滩丛发出了哗哗的声音,跟金属刀具在石头上霍霍磨擦发出的声音交汇 成一片,近乎天籁般的悦耳和谐,让人易于驻足遐思缱绻。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摸那把藏在贴身衣袋里的小刀,然后又站在河滩边上呆呆 地倾听了一会,转身离去。 在离开大朗底的前一天,我又悄悄地把那偷来的小刀扔回了那幢黄色楼房前面 的溪流里。因为我父亲收拾行装的时候终于发现了它,父亲让我把小刀还回给人家, 可是我把小刀还回给谁呢。 第二天太阳爬上大朗山顶的时候,一辆波兰产的小华沙载着我在弯弯曲曲的盘 山公路上,一路颠簸着离开了大朗底。 2001.3.29 一稿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