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立 作者:倒立的人 从水珠家里回来的那天下午,水珠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听说你们老家出 产躺椅?”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婉,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可是我总觉得很不舒服。 枫桥村以出产躺椅闻名,离我老家三十多里路,也不算很远,不过有一半路 是山道,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个村子。躺椅有藤椅和竹椅两种,枫桥村出的是藤躺 椅。到那里去买,可以便宜五到十元钱。 晚上,我对水珠说:“你妈妈打电话来了,叫我去买躺椅。” 水珠笑了笑,没有出声。我又说:“那我得回家一趟了。” “我们房间里最好也有一把藤椅。”她说。 “那就买两把吧。”我说。 第二天中午,我骑着自行车在越城很快兜了一圈,发现有两个地方在卖藤椅。 所以,到了星期六,我很早就起床,坐火车到明州,在赵一康的家里胡乱混了一 夜。 赵一康有一套不错的房子,是他父亲送给他的,还对他说:“我供你读完大 学,还给了你一套房子,别的你就不用想了。”赵一康问:“如果你以后发大财 了呢?”他父亲说:“那就要看我高兴不高兴了。”赵一康又问:“如果你以后 没钱了呢?”他父亲说:“你放心,我不会打你房子的主意的。”赵一康说: “我一定借给你住。” 我想我们跟赵一康没法比,他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那天晚上,赵一康半个身子陷在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 给我讲他和一张照片的故事。他的那张照片我在学校里就见到过,一个丰腴的女 孩,笑得甜甜的,如果她的脸稍微再长一些,就是个绝色美人了。我们逼着他说 出这个女孩是谁,在哪儿,但他都笑而不答,一副金屋藏娇的嘴脸。 “你还记得这个女孩吧,”他拿出照片来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他说,有一次他到南星公园去玩,捡到了一张底片,看出是个圆脸的姑娘, 也不知道长得漂亮不漂亮,就送到照相馆里印了出来。他看看还过得去,挺清纯 的样子,就决定爱上这个姑娘,给她写情诗。他认为这是他玩得最成功的游戏, 他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乱窜,希望能够遇上这个女孩。 赵一康收起照片,总结说:“如果真的遇上了,也许是一个传奇,但传奇一 旦变成生活,那也烦得很。所以,没有遇上,是最完美的结局。” 我哈哈大笑:“如果真的遇上,倒也不是传奇,而是你见鬼了。” 第二天,我早早爬起来回到越城,买了两把藤椅回宿舍,给水珠打了个电话, 然后就背了一把,坐汽车去她老家。 大概是觉得我辛苦了,水珠显得很亲热,她妈妈也客客气气的。我已有先入 之见,觉得她妈妈的客气,也带着一种蔑视,好像是小孩子总算办成了一件有点 像样的事,而且这种蔑视,还多半是瞧在这把藤椅的脸上才给的。 晚上,水珠的哥哥也来了,他说话很随便,爱开玩笑,跟水珠两个人,说不 上几句,就哈哈大笑一阵。虽然我听不大懂他们的话,但能感觉到气氛轻松流转, 我也用不着时刻提心吊胆,她父母看我的眼神,也不再像地质队员观察岩层那样 专注了。我当时竟没有觉得他们一家人实际上对我冷落了,或者说,是水珠对我 冷落了。我后来想,如果水珠不想冷落我,她会从她哥哥的话里,挑些有趣的翻 译成普通话说给我听。 水珠去接了一个电话,说话的声音轻得像蚊子,最后却用力尖叫了一声,就 叭地搁下了电话,出来时神色有点不对,很气恼的样子。我发现整个房间里什么 声音都没有了,她父母互相用眼睛说话,她妈妈的眼睛还闪现出一道尖利的白光, 瞥了我一下。她哥哥也埋下了头,顾自吃饭。 我想,水珠一发脾气,原来她家的人都会吓成这样,倒像是一家之主。 我又想,是什么事让水珠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原来她除了黑脸,还会尖声大 叫,我倒真没有料到。 可是我一点没想到,她这声尖叫,跟我有关。 她不再吃饭,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这顿饭就吃得非常乏味,我本来才吃 了一碗,也不想再吃了,放下饭碗去敲水珠的门,可是她没有吱声。水珠的哥哥 说:“随她去吧。” 水珠却开门出来,谁也不看,说:“我们出去吧。” 我知道她是叫我一起出去,所以就乖乖地跟在她后面。刚关上门,突然听见 屋里一连声愤怒的呼喝,是她妈妈的声音。水珠不动声色,她似乎觉得没有义务 给我充当翻译,更没有义务跟我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了半月湖。其实,这个湖水珠已向我说起过多次,说她 小时候经常在湖里摇船,船摇过了桥洞,半个小时,就到了满月湖。黑夜里只看 到半月湖面泛着微茫的水光,却看不到湖里的水草和船,芦苇是有的,但有些稀 稀拉拉,风吹过,也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所以,这个半月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是一个稀稀拉拉的湖。 我们只是在镇外的半月湖边上散步,走过小河上的石桥,走上几分钟,岔入 右边的路,又走上十多分钟,向右拐,再走,再右拐,然后又走过小河上的石桥。 绕湖逛了一圈,又踏上石桥的时候,我已经猜到水珠的意思了,她在躲避一 个人,而且这个人还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心里想,她既然要求我一起到越城工作,而且跟我住在一起,就应该定下 心来。但看上去她也许是定下了心,只是她妈妈的心却还没有定下,刚才我们出 门的时候,她妈妈的怒喝声可能就是在骂她不听话,竟然要避开那个人。可是既 然这样,她妈妈为什么还打电话来,暗示我去买藤椅呢? 所以,我又想,她为了跟我在一起,一定在家里受了许多委屈,只是她没有 对我说而已。湖面上吹来一阵凉风,我的心里像起了一点化学反应,升上一股怜 爱的凉意,就用双手围住她的双肩。她的身子轻轻抖动着,我想,我得好好待她。 第三次到那座石桥的时候,我看到桥上有两个黑黑的人影。水珠站着不动了, 向石桥看了一会儿,拉了我一把,转身往回走。这时,桥上有的喊道:“水珠, 是你吗?” 水珠哼了一声,停下脚步。那两个人从桥上快步走下来,水珠说:“叶东明, 我的事情你也要管?” “叶东明?”我说,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熟,却想不起是谁,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竟是我的同学,更没有想到他和水珠住在同一个镇上。 叶东明显然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地遇上的会是我,吃惊地说:“怎么,是你, 方亦云?” 我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好像是我。” “水珠,”另一个人说,“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硬梆梆的,好像是专门找岔来的。我想不管他是什么人,如果找我 打架,对不起,我没空,一定逃得飞快。 “没怎么呀,我不是挺好吗?”水珠冷冰冰地说。 叶东明尴尬地干笑两声,说:“那我还是先走吧。” “等一下,”那人说,“那就这样,今天我们当着东明的面,把事情说清楚。” 水珠大声说:“切!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又要说是为了我才从西安回来 的?你有本事你再回西安去啊,别又赖我毁了你的前程。” 那个说:“你明白就好。” 水珠说:“我明白什么?是你自己愿意的。” 我站在边上,觉得不应该妨碍他们谈论他们的前程问题,就说:“我那边去 一下。”一边说,一边向石桥走。 “干什么?”水珠声色俱厉地叫了一声,我回过头去,听见她接着高声说, “你以为你很有绅士风度?该是你回避还是怎么的?” 我顿时变成一个傻瓜,傻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很为难。 那人哈哈大笑,对我说:“这位朋友,看来以后轮到你吃苦头了。算了算了, 东明,我们走吧。” 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出,水珠脸色已经发白。 我说:“这个人是一个会计吧?” “你怎么知道?”水珠漫不经心地说。 “他……身上有一股子算盘珠的味道。”我随口说,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放在 水珠床头的那本《会计学原理》,我想,不知道她房间里是不是还有《物理学原 理》、《结构化学》、《国家地理杂志》或《人类学》之类她从来不碰的书。 水珠没有出声,慢慢走到桥头,在石级上坐下来。我低头坐在她边上,左手 搂住她的腰,她的脸就贴在我的肩上。 这个时候天气比较凉快,风从湖面上吹过来,在耳边“忽噜噜”地响,湖里 偶尔还传来“咚”的一声,是鱼在跳跃。我想起一些关于淹死鬼的故事,很想讲 出来,不过现在显然不是适合讲故事的时候,还是等以后吧。水珠的脸贴着的地 方很有点热,可是我不敢动。 她突然吸了一下鼻子,我听出她在哭,就用左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突然伏在 我的怀里,哭着说:“你不知道,我真的好难好难!” 我急忙低声在她耳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觉得她说的这句话很像电 影对白,她也许准备再发挥一下。其实她难不难我又知道什么,我只知道她在我 面前还是无法出口拒绝那个人,所以,我现在抚摸她的头发这个动作是否正当, 也是很可疑的。 她攀过我的左手,贴在她的湿淋淋的脸上,用楚楚动人的声调说:“你不知 道,你不知道的。” 这个时候我似乎应该和她演对手戏,但这对我来说有点勉为其难,就悄悄说: “别出声,好像有人过来了。” 她静止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脚步声,又说:“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在问什么,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就想办 法流几滴眼泪,以示有悲同哭。可是眼泪也不是说来就来的,努力了一会儿没有 成功,只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她说:“我会对你好的。”这句话好像越剧 《祥林嫂》里面的贺老六说过的,我想,原来我也已经入戏了。 她继续伏在我的怀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声音轻柔悲戚。我已不再听她 说话,因为蚊子开始在我的腿上着陆,我偷偷地伸出还在自由状态的右手,去捺 蚊子,倒真的捺死了几只。凭手感知道,这里的蚊子很肥大,警惕性却不怎么高。 我想她现在有一种倾诉的需要,只要有一个人在她身边摆出倾听的姿态就行 了,别人听不听得明白倒不在乎。可是我的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她突然全身静止 下来,等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你有没有听见?” “什么?”我说。 “你根本不想听我说话是不是?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她的声音竟有些 凄厉,让我感到心惊。 “你低着头,我听不清楚。” “算了,”她说,“算我白说。” “我们回去吧,你妈妈要担心的。” “回去?回哪儿去?哪儿是我的家?” 在昏暗中,我也能看见她的神情,她向左略略侧着头,微微地蹙起眉头,目 光一直越过湖面,迷茫地望向远方,呼吸极其轻微,鼻尖上闪着一点光亮。这是 我熟悉的样子,从正面看有点像林黛玉,从侧面看有点像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