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痛的鱼 作者:独孤欢 每每看到和我同龄的男孩与他们的父亲如朋友哥们般亲热谈笑的时候,我的 内心深处就会隐隐作疼,因为有关父亲和鱼的故事,已经成为我一生中永远的痛, 深深的烙在了我的灵魂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家和我的父亲都是我缄口不言的隐秘。我的家在一个 偏僻的小山沟里,一家五口人,只靠父亲一个人收破烂以补贴家用。打我开始懂 事起,父亲就是一肩挑着箩筐,大声吆喝着走在曲曲折折的乡间小道上。 记忆中的父亲不管刮风下雨,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挑着箩筐进门的时候,那 里面装有或多或少的“宝贝”,即便在别人眼中只是些破铜烂铁旧书旧报等什么 的,但那可是父亲走家串户的成果,也是我们一家的生计啊。回家后父亲的第一 件事便是把他的劳动所得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小屋的角落,塑料类,铁器类,书报 分门别类放在一边,以免混淆,待到一定多的时候,他再用箩筐装着挑到镇上的 废品收购站去卖,以换得家里的油盐钱。 在父亲匆匆的脚步与箩筐进进出出的晃动里,慢慢的我们三兄妹长大了,开 始上学,从此父亲挑着箩筐由走变成小跑了,他得为我们挣学费。父亲说:“我 没别的本事,没别的挣钱办法,这辈了只有靠这身力气养家和供你和弟弟妹妹上 学了。”父亲说这话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屋角落的那副箩筐,沉默了许久,然 后他才说:“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们长在后能有出息,这样我脸上也有点光,挑 着东西便不觉得累了。”记得那时我刚念小学二年级,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可 他的样了让我莫名地酸了酸鼻子,接着挺郑重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对于父亲来说,最值得他骄傲的就是我了。从我上学开始,一直都 是那所乡村小学里学习最好的学生,也成了那个村里我们曾氏家族最为关注的孩 子。因为打我爷爷那一代起,我们姓曾的几百号人中就没出过什么值得让人竖起 大拇指的人物,近年来更是连个当兵的都没有。我没有让家族和父亲失望,泥墙 上贴满的大大小小的奖状便是最好的证明,晚上,每逢父亲一边把酒喝得哧哧作 响,一边斜眼看那些奖状,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的他嘴角便慢慢溢出微笑来…… 时光如水,冲走了很多东西,而沉淀在岁月河床里照亮我记忆的永远是父亲那一 刻醉人的笑,那是最令人向往的风景。 父亲每天东奔西走的,除了希望我们有出息外,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好 好的享用一条大大的鱼。父亲唯一的嗜好就是吃鱼,可为了节省钱,他最多能吃 到的只是我们儿时从小河沟里捞的小鱼,却从未真真正正的吃过一条哪怕上五两 的草鱼。过年的时候,别的人家都去看村里那个大堰塘打鱼,并顺便称一两条回 家当过年的佳肴。父亲从不去看,也不准我们去看,他说那种大鱼没什么好吃的, 还不如家里的土豆可口,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父亲一定很想尝尝他所谓的还没 土豆好吃的那种鱼的味道,因为他装作漫不经心的说这话时,根本不敢正眼看我 们,而平时他在教我们时却说与人交谈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以示尊重。每念至此, 我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发誓等我赚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请为我们操劳一 生的父亲到麻辣鱼火锅店里好好的吃一回鱼。我把我的想法给父亲说了,父亲没 吭声,可他的眼角却分明湿了。 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我更加努力的学习。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 县城的省重点高中,去年又成为村里的有史以来的第一名大学生,然而,我的那 个诺言那个美丽的梦想却永远都无法成为现实了,因为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而 在上高中的三年期间,我本来有几次是可以让它成为现实的,但由于学习很忙我 又以为来日方长,机会多的是,便没特别在意,可没想到竟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大 的遗憾。 记得上高一的第二学期,我生平第一次在一本发行量比较大的中学类刊物上 发表了一篇2000多字的文章,还得了120 元的稿费。刚到邮局领了钱回校就碰上 从家里送生活费来的父亲。我把一切都告诉了父亲,把父亲给高兴得一愣一愣的,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就这么拿笔写几块豆腐块就是他累死累活干10天的收入。即 便如此,当我说要请他去富丽华火锅店去吃鱼时,他却执拗着不肯去。他说儿子 有本事写书(父亲把我写文章叫做写书)挣钱,他很高兴,但我还在念书,还得 好好补补营养,至于请他吃鱼的事不急,待到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后再请也不迟, 再说,只要知道儿子有这么一份孝心,他就比吃什么都要欣慰。当时的我也觉得 父亲说的有点道理,便没再坚持。后来,我又陆续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20多篇小 文,也就是说领了20多次稿费,但都被我用来买了学习资料了,请父亲吃鱼的事 也一拖再拖。 直到高考后父亲突然吃不下东西还吐出许多血,医生说来不及做手术的那一 刻,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是事实,因为前不久也就是高考的最后一天,父亲 还特意赶了几十里的山路到县城为我送硅鱼汤,那时他还是好好的呀。这时,母 亲在一旁告诉我,其实父亲早在半年前就被医院确诊为胃癌,只是为了我的最后 冲刺,他发出命令让全家人瞒住我。我这才明白考了下来回到家里后父亲一天都 要问我好几次有没有把握考上而每当他问时家里其他人偷偷抹泪的意思,我曾以 为他们是激动呢。父亲临终的时候,紧紧抓住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 道他还为没能亲眼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而耿耿于怀,我说父亲你放心吧,儿 子一定能考中的,领到通知时我会第一个告诉你。我本来还想说父亲你会好起来 的,儿子还要请你吃鱼呢,但我知道骗不了父亲也骗不了自己。在父亲闭上眼的 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天地都崩塌了,我开始了自己有生以来的一场痛彻骨髓的痛 哭。 生活中有许多微不足道的细节,也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生活,主导着人生, 只有当你真正因为一些理由而错过了某个细节时,你才会发现原来你错过失去的 是世上最珍贵的永恒。这个道理直到父亲离我而去后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是 多想看看父亲像小孩子一般吃鱼的样子,那该是多么令人心醉的场景多么让人感 动的细节呀。但是,那已经不可能了。只有父亲和我那无法实现的心愿时刻疼痛 着我的灵魂。 领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晚,我足足喝了一斤白酒,醉眼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了父 亲在向我微笑,那爬满额头的皱纹,那染白鬓角的飞霜以及满含期待的目光,一 次又一次让我热泪盈眶。 从此,我不敢轻易提起父亲,因为我的心里藏着一条叫做痛的鱼。 ——此文曾发表于《跨世纪》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