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流失 二月十四日。晴。我遇到一个女子,在陌生的城市。 她眼神游离地进入我视野。球鞋,仔裤,米色高领毛衣,背着可以装下她自己 的黑色宽带斜肩包,塞着随身听,扎着马尾辫。 我想起了《重庆森林》里的王菲。 在我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她突然转身,大声问我:“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下,我知道自己很窘迫。 她肆无忌惮地大笑,声音很大。 于是,我决定跟着她。 她继续旁若无人地行走,在拥挤的人流中。听着音乐。我猜测她把随身听的音 量调在最高点。 晚上八点。她终于停了下来,在城市江边的桥墩上。 她依然摇头晃脑地听着音乐。然后,很大声地说话:“你跟我一天了,累吗?” “还好。”我回答。 “什么?你大声点。我听不到。”她仰起脸高声对我说。 我第一次经历声嘶力竭地对话:“你在听什么音乐?” “什么?”她边说边拍拍地面,示意我也坐下。 我在距离她三十公分的地方坐了下来。我们之间隔着一双她脱下来的球鞋。 “我—问—你—在—听—什—么—音—乐?”我只有一字一字地问她。 她也许终于听清了我的话语,把耳塞摘了下来,却又在我毫无心理准备之下, 把它塞进了我耳朵。我的耳膜经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振动。是嘈杂吵闹的摇滚乐。 我迅速把它摘下来:“你喜欢听这么吵的音乐?” 她嘴里哼着歌,伸在桥墩外的双脚随着身体的摇摆不停晃动着。她没有看我, 也没有回答我。 我继续寻找话题:“你为什么背这么大的包?它似乎是空的?”我看得出她的 包里没放什么东西。 她还是没有回答我。只是从我手里重新拿回耳塞,塞进自己耳朵。然后起身, 拎起球鞋走开了。我数着她的脚步。她走了七步,停下来,转过身,大声对我说: “这都不关你的事!” 之后,继续往前走。我知道这次她不会停下来。 她依然拎着球鞋行走。我怀疑,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她是否能感受到水泥地里 渗出的冰凉。 她的袜子很白,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有点刺眼。 我起身,继续跟着她。 我和她又走过三条马路,穿过五条巷子,转了十一个弯。最后,在一幢五层高 的住宅楼前,我停止了脚步。她上楼。我保证夜色掩盖了我眼前这幢楼的陈旧。白 天,它会更加破败不堪。 一分钟后,三楼左边一个窗户,灯亮了。那应该就是她的住所。 走道自动控制灯熄灭后,我靠在漆黑楼道口生硬的白墙上。 拿出手机,时钟显示22:00. 我在上午10:00遇见她,我跟了她整整12个小时。 再过两个小时,情人节的派对就要落幕了。可这时,即使在这条清冷、狭窄的 马路上,依然有一对对举止亲密的情侣不时经过。女孩无一例外地捧着数目不一的 玫瑰,表情甜蜜。 玫瑰大多是红色的,或者说她们手中捧着的大多是月季。这两个极其相似的品 种,在经过卖花商的稍许修饰后,谁又分得清孰是孰非呢?可爱的恋人们,我独自 怯喜。 再次抬头,她窗户的灯依然亮着。灯光是昏暗的黄色,摇摆不定。 手机铃响,屏幕显示着一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名字。她离开后,我留着她的号码。 “为什么在今天我想到的是你?” 我听得出她喝多了:“你醉了,应该早点休息。” “你在哪里?” “我在离你很远的地方。” 我听到她发出一阵刺耳的尖笑,随后是抽泣声。 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们彼此太熟悉,熟悉到可以无言以对。我沉默。 她开口:“我好怀念你抱我时的温度。我还能回来吗?” 这个我曾经深爱,并将一直深爱的女人,已在我的生命中毫无理由地进出了两 次。七年前,她的不辞而别,一度让刚出校园的我不知所措。六年后,我包容了她 的再次闯入。可之后,她带给我的依然是离别。我又单身有六个月了。 “如果时间倒退六个月,你会选择停留吗?”我问。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我说:“不会。” 幸好,她没有撒谎。这次,轮到我笑了。 她沉默。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回答。 我开口:“那么我告诉你,如果时间可以前进六个月,你依然会选择离开。” 她挂断了电话。我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 过道里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是她。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停留地经过我身边,走向街对面卖夜宵的小吃店。脸上丝 毫没有惊讶的表情。 过马路前,我听到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这句话是对我说的。 街灯下,她的身影异常纤细。我无从知晓,她的每一天是否都是在不停地行走 中度过。 我也无从知晓,她是否经常用极度嘈杂的音乐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我更无 从知晓,到底怎么样的事情才能让她显现稍许的惊愕,或者只是迟疑。 显然,她经常光顾那家小吃店。因为我看到小店老板娘在她走出过道的那一刻, 就开始往饭盒里盛东西,她一到,刚好把装了饭盒的塑料袋递给她。 她很快折了回来,经过我身边,拾级而上。 第一层的楼梯有五级台阶。她上到第一层后,脚步声戛然而止。我转身,看到 她正盯着我。 “上来吧。”她对我说。 我跟着她上楼。如果她不叫我,我只能在那面白墙上靠一整晚。所以我没有拒 绝她的邀请。 她的住所比我想象的要小,而且凌乱。只一个卧室连一个浴室。房间的水泥地, 油漆已明显脱落。发黄的旧报纸,旧杂志,还有打孔CD满地都是。紧靠墙壁,是一 张很大的床,这张床几乎占据了房间一半的空间。床单和她的袜子一样惨白。床上 堆放的,除了仔裤外,全是米色的毛衣和外套。我猜想,她应该很喜欢这种颜色。 她一进屋,就开始理地上的旧报纸,旧杂志,还有打孔CD,动作很快。我不知 道,她是不是在为我整理。也许她只是觉得狭小的空间多了一个人,需要腾出更多 走动的地方。所以,我看到她只是很随意地把地上这些东西踢到墙角。 这个房间只有一样东西跟我想象的如出一辙,就是那个灯泡。被一根很长的电 线从房顶悬下来,还顶着一个大灯罩。于是,她在走动和转身时不时撞到它。昏黄 的灯光摇摆不定。 “坐吧。” 我按照她的意思坐在床沿。 “吃面。”她把刚买的夜宵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你呢?”我问。 “我洗澡。” 她做任何事情似乎都不会迟疑。很快,浴室的水龙头就发出哗哗的流水声。隔 着浴室的那块玻璃是磨砂的。我可以清楚看到她在里面的轮廓。 我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那碗原本不属于我的面。我一整天没吃东西,实在太饿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穿了一件又大又宽的男式睡袍从浴室里出来。之后,拿出 随身听,按下外放键。仍然是吵闹的摇滚乐。幸好声音不是很大。 她敏捷地跳上床。然后,随着音乐的节奏全身摇摆,还有跳跃。我思索,她心 里是不是真的也把当透明人看。 我坐在床沿。床铺的剧烈振动传递给我她的每一个动作。 我一向是个对数字特别敏感的人。但这次,我实在不清楚她究竟跳了多长时间。 终于,我的身体在一次强烈的弹动后,静了下来。我看到她满脸汗水,横躺在 我身边。 双肩由于剧烈的运动,已从那件宽大的睡袍中裸露出来,连着涨红的脑袋延伸 于床沿外。胸部因为急促的呼吸不停起伏。 “你盯了我一整天。是不是想和我做爱?”说完,她又肆无忌惮地大笑。 她的笑声,忽然让我感到恐惧。这个超脱得不可思议的女人,让我有身处幻境 的错觉。 似乎眼前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她笑声的停止而瞬间流失。 我的身体不自主地冒起冷汗。 她依然大声笑着。 我闭上眼睛。 她终于笑累了。我感觉她从床上爬了下去。然后是电灯熄灭的声音。再然后, 是寂静。 我睁开眼。她赤裸着站在我面前。那条宽大的睡袍躺在她脚边。微弱的月光穿 过窗户,努力弥散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我们彼此对视良久。我以为自己不会和她做 爱。可当她蹿上我身体,啃噬我嘴唇时,我才明白,她是可以把身边每一样事物都 当作玩偶来看的女人,包括陌生男子。而玩偶是无法拒绝主人任何行为的。 我将她携上床,疯狂拥吻她的身体。她在我身上如猫般爬蹿,轻灵、无声。我 们彼此纠缠了一夜。 清晨醒来,她已经不在,连同那只可以装得下她自己的黑色宽带斜肩包。也许, 她又在开始新一天的行走了。 我迅速穿好衣服。在那个让我混乱的清晨,我只清楚记得自己当天还要赶去另 一座陌生的城市,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我依然是属于现实的动物,不像她。 拥挤的火车站候车室。我独自倚背而坐。墙上巨大的挂钟,秒针有规律地旋转 着。时间,在此时此地悄无声息。 我喜欢观察路人的表情,所以在候车室,我总是把目光投向入口处。 她塞着随身听,背着巨大的黑色斜肩包再次进入我的视野。和昨天相比,身上 唯一的不同,就是米色高领毛衣换成了米色外套。 她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依然摇头晃脑,脸上没有表情。 我笑了。 她比我早检票。 半个小时后,我踏上了另一辆与她相反方向行驶的火车。 二月十五日。晴。我告别一个女子,在陌生的城市。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