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一天,一个叫何细妹的人走了,村庄一连丢失了好几个夜。 在远处,天刚刚有些亮色,我突然感到空气里有了波动,接着,一个人的呼吸 断了。在这串悠长呼吸消逝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忧伤开始在半空升腾缭绕,它从很 远的地方飘来,曳过清水溪,攀越南岭山麓,遡北而行,带了水的氤氲山的清峻, 我在马年初三的早晨醒来,第一口便嗅到了它,那气息竟是如此熟悉。老家的人后 来告诉我,那是你外婆,她在喝完最后一小口稀粥就沉沉睡了,谁会想到,她的这 一睡,竟是另一个108 年的开始。我终于意识到,这天地间的空气将不得不重新进 行一轮分配。 20多年前,在那座南方小小的村落,我像一粒花生降落,带着土地的质朴与博 大参与自然的汰选。每一次太阳的起落,每一次河水的涨息,每一次大雁的来回, 我都拼命地呼吸,在这种极力鼓胀的过程中,我总会发现,我每一次的吐纳都有外 婆在近边默默地接应,一直都是这样,从我撑壳、破土、生根、冒芽直到抽绿,而 今…… 老屋,青石巷,镂花窗棂,朽木门板,及膝门槛,外婆兜了细网发髻,一袭青 色罩钟衫,绣边灰裤,尖头金莲,极其安祥地端坐在门的当口。一束截直的光柱斜 进屋里,白晃晃的,许多浮尘飞起来,从硬硬的黑暗中逃脱,奔向爽朗的光明,外 婆就在腿上架了一只针线篮,手别针箍,挑几块碎布头纳千层底,兰花指忽起忽落 ;或者干坐着,像一艘古老的帆船,多年的风雨在她看来已经变得稠密而凝滞。我 那时大约是撒开了脚丫在狭小的青石巷里追逐,我们稚嫩而欢快的叫声在瓦楞间穿 梭,在石板面跳跃,外婆时不时探出头来,生怕我会被哪颗歹毒的石子绊倒。更多 的时候,她会把我唤去,从宽大的水袖里摸出几颗钢鏰儿,说是捡的,要我拿到摇 鼓货郞那里换纸包糖吃,我接过,喜滋滋屁颠屁颠跑开了去。我现在一回想,发现 这些竟都是外婆带给我童年不多的乐趣。 外婆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而且很早就没了丈夫。母亲告诉我,外公是在回 家时被门槛绊倒的,他刚去给菜地淋完水;木桶摔地时,母亲正给水盆里的哥哥洗 澡,等她跑出去,他已经断了气,据说,是种叫“脑溢血”的病掠走了他。在我看 来,外婆似乎并没有不习惯没有丈夫的日子,她总像一口波澜不兴的水井、一条忠 于职守的家犬,不声不响地行走,不声不响地扯纤维袋,纺箩绳,剁猪草,提潲桶, 拿竹篦晒谷,不声不响地带大孙子孙女。然而,舅妈却多次向村里人宣讲外婆的年 迈体衰和不通事理,她似乎想向所有的人证明一点,没有她,外婆是不可能活到108 岁才无疾而终的。我们一家还在村子里住时,外婆总会从橘园后边偷偷绕过来,向 我母亲哭诉,母亲便宽慰她,常常备些好吃的给她;但是,我们后来迁到了长沙, 这样一来,外婆便连最后一个近便的避所都失去了。我后来得知,舅妈在外婆咽气 的瞬间还掏走了她兜里的240 元钱(那是政府每年发给外婆津贴的一部分)。 初四的夜晚,迟到的母亲在痛苦地拍打老人的灵柩,手执法器头顶摩罗身披袈 裟的和尚哼哼呀呀,带领扎头巾披长纱的众人围着灵柩转,乐官齐齐奏响了锣、钹、 铙、胡琴、唢呐……昱日凌晨,我又一次看见天是怎样亮的了,我睁大眼睛,看到 一场黑风从河那边的小松坡上刮过来,接着一场白风又徐徐刮过去,让人睡着和醒 来的,就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风。我感到这微微波动的空气里突然少了一个人的呼吸。 我知道,这天地间的空气将不得不进行一轮新的分配。 (附丧联:母年超世纪四代同堂福寿全为荣誉传千古儿龄逾七旬独当大事肝肠 寸断悲痛非一朝横批:倚门无人)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