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躺下 作者:华秋 ――我爱写日记。受父亲的影响,我从七岁到十八岁,一直写日记。 八岁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个巨大的黑色封面的日记薄,他在日记本的扉页 上用毛笔写道:作日记如磨镜,日日自审。我的小学书包装不下日记薄,只好用 牛皮纸包了抱在手上。我不敢轻易在父亲送我的日记薄上写,便先在作业本上写, 再改,最后才把我认为最好的恭恭敬敬地抄在日记薄上。 父亲隔两天就要看我的日记,在上面用红笔画线、打圈或注上评语。后来我 的班主任也学会了我父亲的这一套,还把我的日记拿到班上念。我记得后来我自 也学会了在日记里增加评语,打√或×,或者重点符号。到中学以后,新的班主 任仿佛把让学生应该定期交日记到班会讨论的事忘了,我便去提醒他,他表扬了 我。于是命令同学们都写日记,每周一次,选好的在星期六班会上念。有些同学 传小话说我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的日记拿来班上念,我很难受,但我认为我是对 的。后来班主任把我的一则日记推荐在《少年文学》上发表了,同学们便不敢说 我的小话了。―― ――现在实在没什么书好看的时候,我就看我那时候作的日记。日记里常见 的是“×××当着老师一套背着老师一套这样是不对的”,或者是“我今天又帮 五保户韩奶奶关了鸡我做好人好事最多但不能骄傲”,等等。其中有一则日记让 我一读再读,是这样的:“今天我又把脚步的‘步’字写错了,刘老师罚我写一 百遍。我不象其他同学一样偷懒,我写了两百遍。当我主动多写了一百遍以后, 我感到高兴。”那是一九七九年夏天,我不到九岁,这让我觉得悲哀。 我似乎很小就成为了一个很有观点的人,或者说,很小就有积极的冲动去批 评、去判断,但就是缺乏耐心完整如实记录一件事。 随着岁数的增长,我的日记逾来逾显得情绪激烈却更加空洞无物,像这一则: “1986年3 月4 日。他人就是地狱!”――我想了很久,记不起当时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情。―― ――我考上市立师范学校以后,喜欢上了林静。她妈妈和我父亲在同一个学 校任教,我和她自小就很熟。我不知道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已如此喜欢她。 我开始为她写诗,我的日记开始押韵、揣摸节奏,但感情丰富和夸大事物枝节的 特征并没有变。我买了许多又大又精美的日记薄,将我为她写的诗工工整整地腾 在上面,然后在一个有很多火烧云的下午,送给了她。我数过,每天至少一首, 我为她写了三百四十六首诗,现在还有点遗憾,心想若再努力一些就可以凑成很 有象征意义的三百六十五首了。 她当时在念重点中学,很有希望考上大学。她妈妈曾委婉地对我父亲提过小 孩子间的感情不能让其持续超过十岁等等,尤其是林静正准备考大学的时候等等。 父亲对我很生气,并忽然想起好多年没看过我的日记了。他要我拿日记来看,我 说我没写了。他说:“写日记如磨镜,日日自审。……。”我狂躁起来,冲着父 亲大喊大叫道:“日日自审,走上伪君子的道路!我再也不干了!”―― ――这事我想起就难受,当时我哭过几次。林静和我分手那日,她一直在剥 那棵细叶桉的皮。春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做这事,细叶桉的老皮可以大块大块地 剥下写字。剥开老皮以后,细叶桉会有一个新鲜的白色身体,林静用指甲在上面 划了很多浅绿色的痕迹。我没有说谈恋爱会影响她考大学,也没说她妈妈找我父 亲谈过话,而是编了一个对她不忠实的故事。我说我星期六从学校回家的途中, 挤班车遇着个荡妇,她把我带到了她家里,好几个星期六我都留宿在她家。她哭 喊道:“撒谎!撒谎!”就跑开了。 我望着她留在细叶桉上的浅绿色痕迹渐渐模糊,我想要么是因为泪水遮住了 眼睛,要么是因为细叶桉在努力遗忘那些指甲的刻痕―― ――我说我星期六从学园山回家的途中,挤班车遇着一个美丽的寡妇,她把 我带到家中,教会了我交媾。我强调“交媾”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它就是真实。 我狠狠地说出这词。心想如果父亲非要我写日记我就把这个词写给他看。 大家听得很过瘾,于是我又讲了一遍我和寡妇的事。这是个谎话,可是能让 大家在被子里自渎。每个星期天重回学校的晚上,我都要编造我留宿她家的新情 节。 我说我是在挤班车时认识她的。当时我窘迫得要命,因为我被挤得紧紧地抵 在在她身后,鼻翼底下是她白腻的后颈和里面的香味。她侧了侧身,我腾出一只 手抓住她身边的铁棍,然后用力往后撑,让自己和她松脱一些。但这个姿式却显 得将她抱住了一般。她晃了晃,靠在我的一只手臂上。我觉得心很跳,我想她也 一样。后来她忽然说:我要下车了。 我跟着她下车,她问我为什么跟着她下车,我说不知道。她便问:跟着下车 了又想怎么样呢?我说:继续跟着呗。 她把我带到家里,一进门她就开始笑,笑我穿牛仔裤挤班车是自找罪受。我 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站在她背后的。于是她笑得更历害了。笑过了问我知不知到 下一步该做什么?我说等挨她老公揍。她说这个嘛永远等不到了。老公死了。遇 着抢劫,被三个打工仔用刀刺死了。我说,哦,对不起。她摇摇头。又说:一幅 学生哥的样子,怎么那样?我说:没办法。不是故意的。她说:我知道你不是故 意的。我才不会带一个流氓回家呢。 她把手放在我的牛仔裤上,说:脱了它。她帮着我脱牛仔裤,很小心,没有 碰那玩意。脱完衣物,将我推进舆洗间。她在外面问:要不要热水?我说不要。 她笑着说:不能要冷水,冷水会让“小哥们儿”感冒的。我洗澡的时候听见她在 外面哼一只歌。我高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我燕姐好了。你呢?我说我 叫何昊,原先父亲给我起的名不是是这个,这个是我自己起的。十七岁时我们流 行自已给自己改名,韩登科改为韩寒,段有贵改为段峰。我生在秋天,秋天的神 叫少昊。是白色的神。我叫何昊。HE HAO,韵好、意义好。我正絮絮叨叨地说着, 她赤身裸抱着浴巾推门进来,小心地将浴巾挂在水淋不着的地方,然后扶着我的 两肩和我一起站在水里。我抱住了她。―― ――他们问:后来呢?后来呢?我说我刚抱住她就泄了,对这事我没任何经 验。再后来她就耐心地教我。纯技巧性的,没有爱,只有性。我学会了如何刺激 敏感部位以及如何冷静地克制自己。男人和女人的性欲表现是如此的不同,以至 于一次完美的性爱就是一次耐心的协调过程。书上还说,女人需要缓慢而持久的 酝酿才能出现高潮,这就需要男的想办法控制自己不要过早射精。事前不要饮酒, 事中不要一味用力,要快慢有度,或者边做爱边思考重大问题,此如社会。我说 我学会了一边作爱一边思考中国青年缺乏信仰的问题。这个问题足以让我插入后 半个小时才射精。我说我在市大中专学生演讲赛上获第一名的演讲词就是和她作 爱时想好的。 我知道这个故事彻头彻尾是个谎,它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日记中。但后来这个 故事频频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梦遗。开头我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后来我就不知 道一个人把自己的梦境原原本本地讲出来算不算撒谎了―― ――听我讲完,段峰便说要到洗手间去自渎。刘晓华也跟着去了。韩寒在我 上层铁床上动了一下。我问他怎么了,他没说话。过了一阵他问:“你说她小腹 上有颗黑痣?”我说:“对。”他便又不说话了。 段峰和刘晓华从洗手间回来,显得很得意,加上又冲了澡,把内裤捏成团握 在手上,晃着满身的水光在寝室里踱步。刘晓华说:“我们在洗手间里想出个主 意。咱们编一本《少女之心》!”段峰说:“不是《少女之心》,而是类似的手 抄本。就以何昊和寡妇的事为主,咱们再想些情节添上。”刘晓华摆动右臂,将 身体旋了一周,以掷铁饼的姿式将手中的内裤掷在他的蚊帐上。他是校运会的铁 饼冠军,据说小时候吃过人胎盘,所以身体很棒,而且不怕邪。他经常一丝不挂 地叨着烟卷,在宿舍走廊里迎着其他人走动。他对我说:“就由你来主笔。怎么 样?”我说:“没问题。不过你和柳苇的事也得讲出来。这里每个人和女朋友的 事都得讲出来。”刘晓华说:“我和柳苇,嘴还没亲上呢。不过没问题,一有情 况就讲出来给大家分享,不让哥们儿吃亏。”我问:“另外两个怎么说?”段峰 说:“没问题。我和张敏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我握她的手来着。”我问:“什么感 觉?”段峰说:“很多汗。”他说:“我们俩的手上全是汗。又热又湿。”我说: “两个毛娃娃。”段峰不服气地说:“我们从头到尾都握着,当然有汗。”韩寒 说:“我更没讲的,我只好讲我小时候看女孩撒尿的事了。”我说:“你不是对 四班的谁有意思了吗?”刘晓华说:“林芳芳。”韩寒忙说:“小声点。田老头 会听壁根的。”刘晓华说:“不管他事,我看你是不愿意说出来。”韩寒没说话。 刘晓华说:“你要不说出来,咱们就在你梦游的时候不管你。”韩寒说:“真不 够兄弟!”刘晓华说:“有好事一个人闷着,你才不够兄弟呢。”韩寒说:“我 不象何昊那样绘声绘色的嘛!这种事我说不出口嘛!”我说:“那你就写。你先 写出来,我来编。”韩寒说:“那好吧。你可别把她编得太‘那样’。”我说: “不会‘哪样’的,我看这里除了我的‘寡妇’会‘那样’,其他的黄毛丫头都 不会‘那样’。” 商量好这事,我们决定到楼顶上庆贺一番。学生宿舍是七层的两幢楼房,男 女各一。刘晓华曾经夸口他可以跳过两楼间近三米的间隔到达女生楼顶,我们相 信如果他真的这样,就一定能打动柳苇。可是他一直没这样做。 到了楼顶,我们抽了一会儿烟,因为打算集体创作黄色手抄本这事,大家都 很激动,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来表达。后来,刘晓华说:“你们应该象我和段峰 一样,全裸以示庆贺。”我说好的,脱了内裤,扔到楼底。段峰笑说:“应该把 它扔到女生楼去。”刘晓华说:“对啊!对啊!韩寒的扔过去!”韩寒不干,刘 晓华便强剥他的内裤。韩寒急了,踢了他一脚。我和段峰过去劝,刘晓华却捂了 捂痛处走开了,边走边说:“要不是答应了你老爹……。哼!”韩寒暴跳起来, 向刘晓华冲了一步,却蓦地停住,将内裤脱了,狠狠地照女生楼扔去。韩寒掷出 的内裤冲在月光下出两米,被风一吹,歪歪斜斜地往两楼间坠去。田老头在下面 树丛里拿手电往上照。段峰吼道:“再照就给你一酒瓶!”田老头赶紧把手电灭 了。―― ――段峰说他在念初中二年级时看过《少女之心》,他尤如诗朗诵般念出里 面的句子:“啊,一管带毒的水银,注入了我的下身。”我认为这种句子不怎么 样。他承认比起我讲我和寡妇艳事,这种句子的确是少见多怪,因此可以肯定 《少女之心》应该是一个从未和女人上走过床的中学男孩躺在床上编造的。他说: “里面的知识仅限于中学生理卫生课本和偷听爹妈干事后学来的支言片语。不象 你。”我点点头说:“她打开了生活之门。”我重复了一遍:“生活之门。”大 家一刹那间静了,默默吸烟。 大家一至认为咱们集体创作的色情故事就叫《生活之门》。我们讨论了创作 大纲,认为它是一部不仅仅满足于刺激性快感更要表达某种性哲学的惊世之作。 我们感到兴奋,最后决定将被子抱到楼顶上睡―― ――韩寒很久未睡,我想他是担心睡着了梦游坠楼,对他说:“你回寝室吧, 哥儿们不会见怪的。”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担心这个。”我递了支烟给他, 火光将他的脸映得很红。他说:“我爸把我梦游的事告诉你们,我觉得很烦。” 我低声说:“刘晓华那人,你又不是不了解。是个好哥儿们。”韩寒说:“我当 然知道他是个好哥们儿。只是因为身体好,忍不住爱耍横。”我点头道:“身体 好的人就是爱耍横。”韩寒缩了缩身体说:“我受不了男人光着身体和我撞来撞 去的。除此之外他都是个好哥们儿。”我瞟着熟睡的另俩个笑道:“我也受不了。” 他说:“刚才刘晓华又提到我爸。我烦!”我说:“他一急就这样。别介意。” 韩寒说:“不介意。我只是烦我爸。”我说:“他是担心你。”他摇摇头:“有 什么好担心的。我从来没出过事。”我说:“你爸的意思是正是因为有人暗中保 护你不让你知道自己在梦游你才没出事的。”韩寒烦躁地说:“可他干嘛又让我 知道!” 刚刚进入师范校,咱们四个分在一间宿舍的时候,韩寒的父亲就找到班主任 一起来对我们讲韩寒梦游的事。要我们答应晚上惊醒点,遇着韩寒梦游就暗中保 护他。他父亲还说他的梦游症不危险,只是闭着眼睛到处走走。走的都是熟悉的 路线,别的都不怕,就怕遇着不知情的人喊他,把他惊醒了。如果梦游者被突然 惊醒,会吓坏以至于突然死去的。所以千万千万暗中跟着他别惊醒他。他这一说, 使我们头几睡都不敢睡觉,韩寒说他刚知道这事的时候也不敢睡,后来什么事也 没出,便不管了。 过了一阵,他问:“你们有没有发现我梦游过?”我说:“我没有。刘晓华 说他发现过一次。他说他有一天晚上跟着你去撒尿,撒完尿后又跟着回宿舍,你 居然对此一无所知。他认为你肯定是梦游。”他注意地听着,听完了问:“就那 次?”我点点头:“刘晓华是这样说的。”他说:“那就不对。即使要干也不会 就干撒尿那事。”我笑说:“要干就跳到女生楼找林芳芳?”他不接口,抽完烟 说:“这种事就算是叫醒我也没什么。”我说:“我们答应了你爸只能暗中保护 绝不叫醒你的。” 后来我们躺下,在黑暗中。黑暗下来、安静下来的时候有些星星露水般地熠 熠欲堕。呼吸声、鼾声像是等待了很久从路尽头传来的班车的声音,它将载我们 进入梦乡。韩寒忽然说:“何昊,以后再遇着我梦游就叫醒我。”我说:“好的。” ―― ――白色的、散发香味的身体,我以为是一株细叶桉。后来她移动了,好象 在涟漪的影响下移动那样,好象在水上,好象因为某种节奏、某种低呤而情不自 禁地移动一样。 后来我记起那是在雨中。灰色的雨。细叶桉的香气是细叶桉的另一个身体。 它在另外的地方走动。 有时我又觉得:灰色污浊的春雨中。雨往下流。那是一颗树的身体。因为土 地的滞重。从树冠里往下流。 我手上的树皮上写着她的名字。―― ――我做了梦,我把它写了出来。发表在校办刊物上。 我被选作校团委宣传委员后,负责办校刊。段峰的钢笔字不错,他管刻蜡纸。 三班的杜军画画好,负责插图。我让各班宣传委员将同学们的作品收集起来交给 我编辑。这事让我想起小时候我让老师叫同学们写日记拿到班会上念的事。那时 候有很多文学青年,全都是学雷锋写日记练出来的。 我们把每期的图文刻成蜡纸,再拿到团委书记办公室里的油印机上油印一百 份,然后分给各班的宣传委员拿到各班散发。通常在油印之前,团委书记刘娟要 过目一遍,虽然她并不改动什么,却喜欢和我就蜡纸上的作品讨论诗歌。她刚从 师范大学分来,看上去只有十八岁。她被委派做团委书记,并在课间操时教我们 跳“娃哈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以及“小熊跳着圆圈舞”等儿童舞蹈。段 峰说她在插旗杆的三层水泥台上背对着我们领舞时屁股让人受不了。好象是我, 也许是别人,有意无意地将男生的风言风语透露给了她听,她便组织了各班的活 泼的女生单独教会,再由她们在各班队列前领着大家跳。而她只在操场边巡视我 们,一脸严肃,背在臀后的手里拿着一根镀镍教鞭。在一个无法现于笔端的梦中, 她是个跳舞不停的女郎。 她说:“你应该把身体换成形体,身体太那个了!”我问:“太哪个了?” 她摇摇头:“明知故问。这样不好。”她坐在桌后看蜡纸上刻的文字,看我的那 首诗。我说:“‘身体’,更强烈。当然好。”她忽然将绞着曲着的腿在桌下伸 直,棕色上面带着黄色伊斯兰图案的长裙泼撒在地,于是我说:“让我抽支烟好 吗?”她靠紧椅背,微仰着头奇怪地、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说:“男厕所 里有很多烟头,是你带头抽的吧?”我说:“我在操场边小树林里抽,从不在厕 所里抽。”我掏出烟卷点上,我需要些烟雾把自己稀释,就象雨里的细叶桉一样。 她默不作声地起身把门关上,把窗户打开,把电扇打开。她的这个动作让我沮丧, 因为当我决定当着她的面抽烟的时候我想的是她是个长着圆鼓鼓屁股的团委书记, 而她却把我当作了有相同爱好的朋友。当她与我继续攀谈,说“毫无疑问,诗歌 被迫走入幽暗的内心”的时候,我对诗厌恶透顶,因此我也可能失去了一次机会。 我是这样假设的:如果我继续表现某些诗歌方面的天才,她也许会自愿当我 的缪斯。那么我抽烟应该是被她触发灵魂而作沉思状的抽烟,那么我应该深吸一 口,再盯着烟雾缓缓地飘到脸上来做一副表情迷离而稍显神经质的面纱。我应该 继续谈论身体。我已经有了被她大为赞尝的发现,觉得在某种散漫的节奏中,身 体中另有一个身体。我应该继续寻找词汇来谈论它。比如精神萌芽使人不适的感 觉,比如灵魂分裂让人产生的恍惚,等等。那样也许有一天她会让我进入她的卧 室,光着屁股给我跳“娃哈哈”。 但是我只顾藏在烟雾后面,痛苦地独自咀嚼着我的性幻想,而拒绝与性欲的 来源继续发生关系。那年我十七岁,对自己性欲的需要没有任何谋划能力。我冲 到洗手间手淫。我扼杀了我的天才,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少了个得诺贝尔奖的诗人。 ―― ――我梦见她跳舞。“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娃哈哈呀娃 哈哈。我们的生活比蜜甜。”她跳舞。衣物在碎裂、坠落。她跳舞。拍手、跺腿、 屁股弹动。她跳舞。娃哈哈呀娃哈哈。我抓住她的胳膊:“不准跳!”她的胳膊 断落在我手里,她继续跳。于是我抓她的头发、乳房、屁股、大腿――它纷纷碎 落。身体里还有一个身体,就是圆滚滚的、实心的,快乐得没心没肺的屁股。她 边跳边唱:“娃哈哈呀娃哈哈。”我怀抱着她蹦蹦弹跳的屁股。梦遗。―― ――刘晓华自称跳火车折了胳膊那周,我决定不再讲我和寡妇的故事,我给 他们讲我梦见刘娟的事。因为既然我们己决定用小说的形式集体创作《生活之门》, 就应设允许虚构。而梦是最好的虚构,最强烈,尤如耶和华在星期一至星期五。 为了凸现这梦境中最尖锐的部份,我以“我:十匕岁的师范二年级学生。她: 女团委书记,一脸严肃,无缘无故总背着的手拎着一枝镀镍教鞭,然而不幸的是, 她长着一个圆鼓鼓的婊子屁股”来概括这个色情片段。“婊子屁股”一词赢得了 满堂彩,认为对大多数女人的背后表现准确入骨。喜欢看古代哲学的段峰背诵了 一句名言:“女人没有灵魂。女人不需要灵魂。”他说是苏格拉底说的。后来我 将学校的女生一个个拿来评论,认为评得上婊子屁股的只有八九个。而她们基本 都是课间操站在队列间带领大家跳儿童舞的舞的,其中一个是柳苇。 刘晓华极大方地说:“柳苇就是婊子屁股。你们尽管把她的名字说出来。” 段峰说:“其实婊子一词只是有些难听,其本意应该是天然、纯真、无拘无束的 意思。听说过‘天真的淫荡’一词吗?”刘晓华说:“没事儿。没事儿。说柳苇 长着个婊子屁股也没事儿。”段峰说:“还有启蒙时期的‘健康的原始人’,意 思都差不多。” 韩寒一直没说话,他的林芳芳永远不可能长出婊子屁股,这不知道算是幸运 还是不幸。他的情人和他一样,永远是干瘪瘪地,失魂落魄地。―― ――韩寒拉我去校外的饭馆里喝酒,他说说:“整个这事我怀疑是我爸的一 个骗局。我怀疑自从我十岁起我爸就在骗我。说我梦游,压根儿就没这回事!” 我们四人自从分在一间宿舍起就没分开过,而且关系越来越好,被称为402 的“四人帮”,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父亲在我们中间安置了一个需要共同保守的秘 密,以及一个很有意思的承诺。但韩寒对我说他认为他父亲是个骗子! 他说:“我受不了这事!我父亲骗了我十年!”他说他是从七岁起被告之这 事的。他说他父亲还熬有介事地拖着他找医生。医生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听他父 亲说。他说:“我现在明白了:他就是想把我变成个永听话的乖孩子。因为这一 点林芳芳看不起我!” “永远听话!永远别想离开他!他就是想我这样!”他喊道。 另外桌子上喝酒的四个人望我们这边看。我说:“喝多了。” 韩寒说:“他就是想把我变成永远担惊受怕的懦夫!” 我瞟了瞟那四个人,都穿着裆很大的军裤,两个裸着上半身。我对韩寒说: “别喝得太多了。”但韩寒还要喝。抓酒杯的时候两个手指戳入酒里,他就两指 戳在酒里抓起酒杯将酒倒在了脸上。他又倒了一杯,重新喝过。我说:“老板。 结帐。” 那四个人离开桌子朝我们走来,都把一支手揣在又深又大的军裤兜里。我说: “老板结帐。”一支手悄悄拎着一支酒瓶。韩寒己完全醉了,趴在桌子上哭,头 发搭在剩菜盘子里。 我说:“老板。结帐。”但老板没过来,四个人中的一个朝他点了点头。他 们己走到我面前来,前后左右站定。其中一个对我说:“小子,操酒瓶啊!”他 从我手上夺过酒瓶,打了我一耳光。有两个从兜里掏出刀来在手上扔着玩。我没 敢动。 一个人说:“今儿个请我们哥几个喝酒,怎么样?”我点点头。他便对老板 说:“这位兄弟帮咱们买单。老板你得便宜点。” 我身上钱不够,便把手表押着。我去扶韩寒的时候,发现他正呕吐。我找老 板要了杯水,但灌不进他口里,只好撒了些在他的额头上。然后,我又坐在他对 面,等他清醒。那四个人回到桌边,将剩下的酒均分喝了,说了声“谢了”就走 了。 老板说:“他们四个,惹不起。” 我心想该打听一下这四个杂种的情况,但说不出话来。后来韩寒满抬起头来, 说:“林芳芳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不起我的。”他的头发上有油腻,脸上粘着呕吐 物。他说:“我爹把我骗得好惨!”我不想对他说刚才发生的事。我想到他爹说 的“千万千万暗中跟着他别惊醒他”,心中有些怪怪的。因为心中这点怪怪,我 才让自己醒过神来,把水杯递给他,并对他说:“帐结了。咱们走吧。” 后来我在楼顶上坐着吸烟,想着自已的怯懦以及其他我自以为聪明的行为。 刘晓华曾经传授过,将啤酒瓶在桌子上磕断,剩下的半截捏在手里就是一件 很称手的武器。如果动作娴熟,四五个毛头小子未必敢过来。可是我却办不到。 他从我手上夺过酒瓶,打了我一耳光。就这样。 我觉得我完了。我躺下,在黑暗中。―― ――那只手表是我考上师范时父亲给我的“宝石花”。我对同学及家人撒谎 说手表丢了,我发誓永远不再戴手表。我请刘晓华带我去找他师傅买一把匕首。 段峰也要。后来我们商量,我们四个,应每人都有一把匕首作为“四人帮”铁血 联盟的标志。 刘晓华的师傅在渡口桥头摆摊。是个藏族人,脸色红黑地坐在一堆虎骨、鹿 茸、虫草、红花后面。刘晓华说“他一般不会轻易以刀示人,除非是熟悉的,照 他的话说是‘姿式里有刀的’。”他走到藏族人跟前,两手在腰前比划了个拔刀 的姿式,口里说:“师傅。最好看的男儿在拨刀。”藏族人眯眼笑了:“最好看 的男儿在拔刀。” 在那个炎热、渴望风的下午。藏族人里最骠悍的康巴汉子(他头上盘着巨大 的辫子,用红绳系住,他暗红色的藏袍斜挽住半个身体)在寂寂无人的江滩上打 开咔察作响的暗红色包袱(我记得在他身上多次出现的暗红色,似乎传达出某种 振奋人心的暗示)。我们看见了弯的刀、有的刀,用于刺的刀和用于挥舞的刀。 在寂寂无人的江滩,康巴汉子对我们展示了他那把无声地砍下迎面而来的马头的 腰刀。他低吼一声,跨出一步,身体右侧掠起一股寒风,接着,我们看见他纹丝 不动地站住在原地,身后是混乱、含糊的江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刀已入鞘。 他可以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刘晓华说:“我们四个应该买铜鞘的,我那把不是。”他叫藏族人师傅,因 为凡买刀的人藏族人都会教给一些招式。 在那个炎热的、渴望着风的下午,我们学习着在口里发出低沉的暴吼,学习 刺杀。我觉得在我们四个人各自不同的故事里。刘晓华认了个藏族人作师傅的故 事也许是最棒的。 他说,在一个炎热、渴望着风的下午,天空渗出暗红色。我也许会与另一个 同样酷爱玩刀的狭路相逢。于是我们约定,既然生活中不可能有变成现实的理想, 我们就应该为自己隐秘的乐趣而死去。 于是当个十八岁的青年说出他这个年龄里不可能有的想法后,他为自己的天 才感到陶醉。他对着江面喊道:“来刺杀我吧,在一个炎热、渴望风的下午。” ―― ――我感到抱歉,我原以为我满有把握叙述这个故事――我想好了题目,拟 好了结构,满有把握能讲明白这个道理:在我们紧张、孤寂,一碰就吱吱乱叫的 青春期,灵魂在虚构中产生,自我是若干谎言中最大的谎言。 但是现在我发现:故事本身在讲述自己,它毫不理会我的初衷,在它眼里没 有作家。幸好我并未的确有个理想要当上作家,我想所谓作家,一定是受困于因 自我繁殖而越来越庞大的故事的迷宫底部拿生殖器碰墙的米诺斯。 这个故事对我预示了我意想不到的结局:韩寒因怀疑父亲而沉默寡言地怀疑 一切,刘晓华在某条西去的路上走失,段峰在滨江路的广场上孤独地绝食,我没 有变成我隐秘愿望里的流氓,却因为这篇故事的奇怪意图,在2004年左右成为了 一个作家―― ――我说过我想当个流氓吗?没有。但是我把自己编入了一个与守寡荡妇胡 混的情节里,并因此能在被青春痘弄得面目肮脏的毛头小子中间鹤立鸡群,俨然 一副沉熟洞察的样子。这个故事是在与林静分手时灵机一动编造出来的。我承认, 在这个不该生我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惨烈悲动的形式来表现生离死别――我曾想 用一把小刀竖插在手心里宣告我们应该分手,但我怕过于夸张。因此我最终选择 在她心中留一个流氓的形象――我知道这样做将刺她最痛,因而会印象最深。我 知道。也许我不知道。但我应该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他和她的故事――― ――你拈出一只烟,戳在嘴里。恨恨地。吱。吱。嚼碎。绿黄的汁液顺着嘴 角往下流,我很奇怪我怎么看出那是绿黄色,而且是苦的。“懦夫!”你说。 “他竟然让人家含羞怀怨,独自离去。懦夫!” 你坐在他刚才的位置,一口一口地将绿黄色的口水吐在阴暗的夹竹桃林里。 “从未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懦夫!呸!呸!懦夫!” 死皮赖脸。凯列班因为看见这张脸而愤怒,接着他看见自己愤怒的脸,他藏 在愤怒底下暗中欣赏起他来。就是死皮赖脸,他还说要独自一人坐一会儿呢。死 皮赖脸的懦夫! 你愤怒。凯列班看见了自己的脸,愤怒使你神气活现。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人家下了多大的决心和你待一个通宵,在乞丐、流氓 出没的街心花园和你待一个通宵。这主意可是你出的。人家,可是心甘情愿和你 冒这个险。你呢。装睡,死皮赖脸地装睡,人家还忙着给你赶蚊子呢!” 你狠狠地盯着他刚才枕着姑娘大腿装睡的石凳,那儿郁积着黎明时惨淡的林 间空气。很难想像在那镜一样凝结的幽暗里,曾有一位姑娘的乳房、大腿将他的 头挤来挤去,试图将他弄醒。 开始她羞涩着暗示:“室友说我根本不象个学生,。”然而他装睡。装睡。 她落下两片花瓣:“别装啦。”“再装我都要困了”,她在他脸上方伸了一个柔 软而韵味无穷的懒腰。无可奈何。是的,死皮赖脸。她无可奈何地将虫一样蜷着 的他愣愣地望着。“再睡我要弄你啦。”她若有所思地说。 她小心地将体恤翻起来,从乳罩边拔拉出乳房。轻轻地,生怕惊醒他似的。 她握住双乳,将它挤得鼓鼓地、得意洋洋地在他眼睛、鼻子、嘴唇附近划动。接 着,她的腿猛地抽搐,两腿中间有个子房要劈开乱纷纷的花瓣挺露出来。 而他象个死皮赖脸的懦夫一样装睡。在黎明惨淡的林间空气里。我心如刀绞 ―― ――我心如刀绞:他和她的故事―― ――常在教室走廊上抱着本黑格尔作笔记的段峰如是说:尊照佛洛伊德的理 论,男人更乐意和他认为是婊子的女人上床。他说这话是在宿舍里宣布和刘敏分 手后的第二天。他需要一个成年的、饱经世事的、最好是风骚的女人,需要她来 解放他的患上佛洛伊德理论病的灵魂。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没有佛洛伊德,他缺 乏的也许仅仅是勇气,但佛洛伊德的理论却让他将青春期的性挫折理解成为灵与 肉各行其是的结果。没有适当的性经历来解救的灵瑰需要佛洛伊德理论来解救, 通常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们认为我们是有灵魂的,我们的职业称号甚至是“灵魂工程师。” 通过学校严密的系统一个灵魂被放入我们的身体,在十四岁之前,它与我们软弱 的肉体相安无事。相安无事的快乐感觉惯性地沿续到十六岁,那时是初恋。所有 的初恋都是睁一支眼闭一支眼的单恋,或者说都是自恋狂涉及它人的结果。他爱 她,他设计她,他虚构她,他渴望带她到他的那个灵魂闭门不出的天堂里去。也 许就在那时,他发现他的那个天堂里缺一盏灯,不是太阳,而是一盏装饰品。她 必须要符合愿望:清纯可爱、楚楚可怜,没有屁股、没有大小便、没有生殖器。 学校里有一间女厕所,它的存在即是骚乱,更多的不安。―― ――有一阵我们最恶意的快乐就在厕所里遇到教导主任并大声喊:“马主任 好。”他支使老田头监视一男一女俩个学生和没事聚堆的一群学生,我们对他又 恨又怕,除了在厕所里我们都不喊他。然而女厕所附近不是安全之地,要是你一 不留神恰巧遇着个女生从里面除来,你便有种做了流氓的感觉。―― ――我和段峰不同,我希望当一个流氓。我有个计划,想把我们集体创作的 黄色故事拿到刘娟的办公室里印,并故意让她看见,以对抗她××的现代诗讨论。 这个计划充满创意,所谓创意就是它完全体现了我的愿望。它让我不得不佩服自 己。 它实施了吗?我不清楚,事实上当我们回忆,便开始虚构,我们记住我们需 要记住的,并成倍地增强其感染力。我们说那最最真实的记忆往往是最大限度地 满足需要的东西。―― 段峰在和刘敏分手的的那个春天,开始有计划地烧掉课本,因为他的笔记本 已经塞满了他所有的木箱、纸箱、布袋――光是黑格尔的《小逻辑》,他就作了 六本笔记,比原作厚两倍。有了这些笔记,他认为他根本没办法容忍《小学教材 教法》这一类的低级读物。402 宿室之所以引起校长的注意,原因就是他烧书。 刘娟找我了解情况,我对她说:“都知道他是有名的才子。要不让他烧书, 就赶紧保送他上师范大学。”她说:“保送?不可能。单单说他烧书这事啊,恐 怕还有其他麻烦。”于是她告诉我这一陈风向异常,你最好不要再跟着一帮哥们 儿胡混。她接着连忙解释说,我不是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我的意思是说对你来说 保不保送都无所谓,你骨子里是诗人。对了,诗人总是孤独的,你何必跟着一帮 毛头小子胡混呢?于是我又开始当着她的面吸烟。我知道我每一次在她办公室里 当着她的面吸烟时,她都有一种犯罪的快感。她是教师,而且是共产主义青年团 P 市师范学校团委的书记,她应该制止我,有权让我写检讨,并有权以不够深刻 为名让我重写三遍。但是她认为我是个诗人。 事实上她将我的诗作寄给了在成都的现代诗评论家――她当年的中文教授曾 支颜――曾教授称有“惊艳”之感,并将编入《失语的第四代》大型诗编。她以 为她在付出某种高尚的爱,为了我这个天才而冒着当不上校长助理的危险。在某 个奇异的不能正常说活的时分,她对我说:我的校长助理可能只有等你毕了业才 当得上了。奇异的不能正常说话的时分:我陷入性欲的突发性混乱里,而她却感 染上了诗的情绪。她说:你啊,拿你真没办法。你啊,今世的冤家。你啊,折磨 人、考验人的最后一道加分题。她开始和我讨论现代诗,但是我仍不能因此而成 为一个诗人,到现在我才明白,因为我选择了另外一个谎言就不能撒其他的谎。 虽然她的确长着个婊子屁股,在梦中在想像中在写作中都足以让我射精;但是我 不能以诗人的名义去占有她,因为我选择了当一个流氓去亵渎她。―― ――在无穷可能性的性幻想中,我选择更过瘾――佛洛伊德没有这一章。 饱读哲学的段峰如是说:我们没有办法将梦中情人和她本人同时抱在怀里。 人类的两臂不具备同时抱住灵与肉的能力。耶稣的胳膊张得太开,所以很方便地 被人钉在了木头上。 段峰有个习惯,一段时间里他信奉一个哲学家,或者说,一个哲学家的名言 会象口香糖一样在他口里嚼过不定,而且总还有剩余,粘在他呆过的地方。 他说是佛洛伊德说的那句话粘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我问他佛洛伊德是谁。 他说是《精神分分析学》的作者,奥地利医生。我读了段峰借我的书,认为佛医 生的书值得一借,不值得一买。因为佛医生好象可以讲清楚一个人为什么被迫成 为流氓,却完全忽略了为什么有人自愿选择做一个流氓。也许仍然是道德感在作 怪,他故意忽略。他拒绝将天然的肉体享乐主义者当作一种精神现象来分析。 我说了上面的话,我记得是我说的,不是刘晓华,虽然好象应该是他说的。 ―― ――刘晓华赤身裸体叨着烟卷在宿舍走廊里走得厌烦的时候,他会将两只胳 膊曲紧,舞着肌肉凸凹的的两肘连续攻击空气的某处。他好象因为这一身肌肉说 过:如果你们非要研究精神,我就做个让精神永远痛苦的肉体。―― ――虽然刘晓华偶尔也出语惊人,但我还是确信:就是我――发现了佛洛伊 德的败笔!段峰说:你没读完他的书怎么知道他没有研究过你所谓的天然肉体享 乐主义者?我说:不用读完。他那种人我一皱鼻子就知道。当他提出精神这一命 题时,就已经基于道德原则划分了类型,因此他的精神分析也只是对人的某个局 部的分析。除非他再出一本肉体分析。我承认我又在胡说八道,但当年的段峰还 无法证实我在胡说八道,因为他不明白活泼的思维是辩论制胜的法宝,而活跃的 思维总是在胡说八道中得享完全的自由。 在我语惊四座地揭了佛洛伊德的短处的同时,我完全确立了我――就是那个 天然的肉体享乐主义者的形象。“我――就是那天然的肉体享乐主义者”,这是 一完整一个词,并非只是“我”也非只是“那天然的肉体享乐主义者”单独成为 那“形象”。安拉知道,年青人就是这样。安拉知道,天堂里流着蜜,丰乳少女 将它们盛来。我――就是那天然的肉体享乐主义者。就是这样。1989年的艺术节 晚会,有人提议开假面舞会,我选择了一个面具。在面具上写着“没有灵魂是干 净的”,我找到了自我目标,决定坚持不懈将它佩戴下去。就是这样。我为当流 氓准备了足够的理论和激情。―― ――所以当我开始动笔创作《生活之门》的时候,我改变初衷(见小说前部), 将自己在其中的角色变成了一个主动贴在漂亮寡妇后背的××者。之所以说那角 色中有自己,是因为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不停地射精。―― ――在班车上,我注视着一个与我一道来自学园山的姑娘。她纤细、柔弱, 她的脸上有一层露珠表面的的柔光,鹅黄色的V 形领口处露出百合花茎般的锁骨。 我想到了百合花,我请求自己不要相信我所想到的。百合花上有所罗门所有的荣 华。不要相信这种谎言。不要相信百合花。为了做到这一点,我转而偷窥她薄出 摊开一本小学课本那样白而扁平的的乳房。乳房外面,大而不当地缚着看起来很 硬的胸罩。那时候没有戴安芬,只有蒙上花布的塑料罩挂在城市偏僻角落的货摊 上。我用一种不乏色情的蔑视态度对待这种乳罩及使用者,以及她们用于修饰身 体所做一切事。 我有一个想法,想剩势挤在她身上××她。我一想到将要××她我就有冲动。 我想,这足以诚明我们的性冲动也来自某种文化。来自我大脑中的某个观念。 我想到了她泪汪汪的眼睛。她喊到:“撒谎!撒谎!”―― ――我一直在努力,试图在班车上××一个从学园山上下来的少女,最好是 身形瘦弱,胸脯扁平,发育不全的身体夸张地睁着着泪汪汪的眼睛看人那种。我 几乎怀着愤怒的、农民似的狂热渴望着侵入她瘦小、脆弱的身体;侵入在我粗暴 的攻击下嘣然四碎的肉体。――我要让她没有机会,没有理由认为我只是撒谎。 ――我不能让她机会逃走。――这足以令我兴奋得热泪盈眶――但是在某个炎热 的正午,我意外地放弃了我孤独地砸毁青春期幻象的行为,成为了毛主席说的 “群众中的一员”。那是一个单臂吊在环上打瞌睡的少妇。―― ――在前面我己经讲过几遍,她是个漂亮寡妇。为什么她是个寡妇呢?也许 因为我喜欢黑色。寡妇一词透出黑色。它黑,使一切更亮。当一切亮起来的时候, 它迅速掠走了眼睛。―― ――已经有两个男人挤在她身边。一个在她前面,眯着眼享受她的长发拂在 脖颈里的感觉,另一个从她腹部边伸过手去抓她侧倚着的椅背,全身心投注在那 只汗毛颤动的胳膊上,等待着着她的腹却不时随车荡来的碰撞。她另一边的椅子 上还有一个男的紧贴着她的腿―――. 我立刻发现这里有“一伙”,它们正在因 为炎热的正午、汽车的簸摇、加上半寐中梦境的催化以及由于肉体的可融性、中 学化学课的某些基本原理等等,正在集体成为无意识状态的流氓。 以她为中心,他们如海葵的触手般颤动、伸缩。还有无数只眼睛如波浪的闪 光向她掠来。她让人看出她的胸脯上什么都没戴,她沉甸甸地在吊环上发软的身 体什么都不用戴。她的屁股上有两条明显的内裤边的凸痕,恰好在正我前方尤如 就餐前拉开一半等人入座的空位。 我立刻放弃了××第三个学园山少女的幻想,迅速粘在了少妇的屁股上。另 外三个似乎吃了一惊,椅子上坐着的那个说:“站稳啊。学生哥。”他们似乎略 含鄙视:学生也干这个;又颇感羡慕:恁头青吃得最饱。我怀疑他们是有意识让 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流氓。因为当我粘在女人的屁股上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疏远了 她,这样我就孤零零,孤零零地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大家快看,一个流珉。 然而,出于青春期我一定要干而正在干的意志:我忍受着所有人的压力,紧紧地 将发怒的生殖器顶在女人的后臀上。我几乎用一种完美的方式被塑造成了一个流 氓。 后来,正如我讲过的,她说:“我要下车了。”―― ――正如许多作家被迫去行的苦役,我重新开始叙述同一个故事――西绪福 斯重新挽紧裤腰带,正在成为时代英雄。我的意思是:我也可以用某种精神失常 者般的自我重复来表明决不与世界苟同。我可以的。我可以反复讲生逢八十年代 末的青春期,――尽管我们的形象顶多在屁股爬着只荧火虫,却仍可照见黑暗。 ―― ――为了看见我们的理想,我们制造黑暗―― ――“当我们凝视太阳的时候,眼前有个尤如被烙穿的黑洞――当我们凝视 太阳,太阳会给我们制造一个黑暗。我们不妨转过身去,寻求自已的阴暗面。― ―象一棵树,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大家都知道在P 市,云贵高原,干热河谷地带。 一个人或者一棵树,只要站在阴暗处就会特别凉快。我们为什么不不去寻求一首 诗让自己舒服,而非要让人看出作者在忧伤或者在痛苦?也许我们应该讨论新的 题目:是我在写诗还是作者在写诗?而如果当作者受命成为灵魂工程师或月薪六 百元的宣传工作者的时候,请原谅我不能与其一起晒太阳。我将仍就回到我的身 影里蜷卧,用我的脸说话给屁股,我承认他们在缺乏光照的时候非常相像。我最 后补允一点,作为一个师范校的在校学生,我非常明白高尔基所说的‘灵魂工程 师’的含义,因为这五个字被反复刷写在校园里可以写字的地方,它告诉我灵魂 是个工程学问题。我一想起将有大群的技师、工人开着起重机、掘土机冲向我就 恨自投错了胎:生而为人,怎么就成了社会的一个麻烦东西?”―― ――于是我用一种沉闷的、单调的口气朗诵了《我爱》。正如你们第一眼所 见到的,这首诗长达一百七十多行,充满着令这个时代陌生的词汇。―― ――刘娟带着采访机,她要把我们的笔会记录下来提供给老师作素材。我们 在雅砻江边听采访机的声音。往上二百米,就是那著名的工地。150 米的大坝将 要提供给我们不低于八十公里长的平静湖面,随之而来的是气候将作改变、生态 将作改变,一切都将改变。P 市的报纸正整版整版地报道这事:横断山里将新生 一座超级水上娱乐城。我们的国家正越来越具备处理巨大工程的能力。那么, “灵魂是个工程学问题吗?”我用低沉的男中声重述:“灵魂是个工程学问题吗?” 刘娟赞叹我的音色。当我低沉地提出疑问的时候,低沉,她说,低沉得尤如地狱。 她兴奋地说:你啊,你让我关奋。你啊,请继续念吧。 她俯下耳朵,听我的颅骨,听我的胸膛,听我的肚子。请继续象刚才那样念 吧。请继续吧。在寂寂无人的江滩,她跪在我的一侧,听我尤如吉他琴一样的颤 抖。她的脸突然跌在我的肚子上,隔着牛仔裤咬了我一口。我们都吃了一惊。在 这之前我们曾称赞过我的牛仔裤恰好合适磨穿了一个洞,洞的边缘是有很漂亮的 浅蓝色。 “你啊!――. ”她捂着脸说。 很久。旁边有一条江。沿途没有一座城市。一条野江。无声的漩涡将它穿透。 很久。我说,我知道,那么我们玩吧。―― ――我们参观完大坝工地,乘车回水文站的招待所。我和刘娟没有坐在一起, 王主席趁虚而入,坐在刘娟傍边聊过不停。 “狗日的是想认识她老师!”沙马愤愤不平地对我说。他是个彝族人,彝族 人不应该骂狗日的,可他是个彝族诗人。彝族诗人的故乡在水上,他们是诗可以 吟唱。 “不过能让作协主席来来讨好他的学生,这怪物也真够狠的。”有人说曾支 颜是个怪物,长头发、花衬衫、大喇吧裤上绣着蝴蝶。他评论了第×代,创造了 第×代,揭示了诗在按自身写作其希望在第×代,他说:从前有很多诗人在写诗, 第×代是诗在写诗人。但我记得他流传最广的一句是:花朵即性器。 “他不狠就没这么大名气。”沙马说。“这个时代我们要学会说狠话,说狠 话能出名。” 到了水文站,直接进餐厅。我和刘娟没坐一桌。水文站站长端着酒杯站起来 讲话,说欢迎欢迎,欢迎市里的领导,欢迎作家诗人来到我们这孤独、艰苦的水 文站体验生活,有了你们,我们水利工作者默默无闻的奉献将得到更多人的理解, 所以我们热烈欢迎。于是鼓掌。于是他讲了个故事,说某个工作人员的妈来看她 儿子,一见这里的条件就哭,回去后想尽办法给儿子落实了一个好工作,可是儿 子不同意。他还记得那个工作人员写给母亲的感人至深的信里的一句话,这句话 在人民日报上都刊登过,那就是“亲爱的妈妈这不是爱――”。他请那个优秀工 作人员站起来对大家讲几句。于是在他左边第三张桌子上话起来一个脸色黑红的 小伙子。他腼腆地说:“信写得不好。各位老师见笑了。”王主席说:“写得好, 连《人民日报》都上了。”有些人笑。脸色黑红的小伙子更局促了,慌忙说: “真的,写得不好,不信你们瞧我写的日记。不好。”水文站站长说:“拿来, 拿来,给老师们念念。”众人忙说“不用不用。”王主席忙立起来说:“我代表 P 市知名作家、还有新生的年轻的作者们欢迎水文站对我们文化工作者的热情。 今天我们看到了水利工作者的感人事迹,一定能写出漂亮文章。――. ”他还说: “另外,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曾支颜先生还请她的学生刘娟女士带来一句话,小娟, 你告诉大家曾先生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刘娟站起来说:“曾老师说文学的新 气象也许会从荒僻的地方产生。”王主席说:“所以我们努力吧!P 市的文学事 业大有希望。干杯吧。”―― ——自从我们在沙滩上玩过以后,她己经两次没有和我在一起。 后来,第三次。她和沙马在江边散步。我走过去,过了一会儿,沙马走开了。 我对她说:如果需要一个理由,我们可以认为我们在故意亵渎这该死的工程。我 们可以说我们就是因为对粗暴地改变自然生态的肆意胡为感到愤怒。 她微微一笑,说这勉强算个理由可毫无意义。我们都会做一些事情目的是为 了帮助我们遗忘。现在好了,我们再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忘了。我要赶紧去整理 材料因为我的老师需要,而明天P 市日报也等着发稿。她对我说对不起,我很忙。 我很感谢你配合将我青春期的最后一些奇怪想法遗忘―― ――很多年后,我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听说了一个道理:所有崇高的爱在 女人身上表现得都非常可疑。就拿刘娟对我的行为来说吧,她也许爱上了我身上 1989年,而在另外的人身上,她看见了1990年。女人爱是时尚的。随着时代变迁, 她们爱过解放军、爱过工人、爱过知识分子,在二十世纪最后的十来年,也偷空 爱过拒绝在官方读物上发表作品的诗人。 她曾经相信我是个天才,虽然身处偏僻小城,仍有些奇异言行和大城市的先 锋派保持一至。现在她发现一个弱小的天才所能给她带来的荣耀远不如由作协主 席四处宣扬她是著名先锋诗评论家的学生来得快、来得多。这条捷径就在脚边, 她会成功的。同样的道理,因为师范校的校长是个女的女权主义者,她自身的资 源亦将很快帮助她当上校长助理。遗憾的是在沙滩上我还不算一个真正的流氓, 我没有完全拒绝由她的爱带给我些微虚荣,因此无法声称我和校长助理交媾了。 ―― ――我们曾经一起虚构过缪斯和诗人上床的景像――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编造的黄色故事都不能令我明白真相。我 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看见乳房是圆的,两腿中间有些远古遗留下来的毛将其覆盖。 我瞪圆了双眼,感到眩晕。我承认在一种似乎与傍边的江流有关的震撼中我什从 都没做,既未做如她所愿的诗人,也未做我一门心思渴望当的流氓――什么都没 有做――除了射精。接着,在一种突如其来的羞愧中我们迅速穿好衣服,眨眼间 我们分手了三次,直到最后她总结这是一次为了终结不正常关系的果断行为。 我很羞愧那一次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处男。―― ――听我讲完,他们认为故事己偏离初衷。老实说,除了让人脑袋发晕了之 外,丝毫不能象我们在楼顶上所希望的处处引发性快感。还有就是故作高论之处 太多,有些议论象说梦话,而有些梦话又煞有介事。但是,好象也只能这样了, 因为故事己讲了多半,要改也麻烦了。不过,这也是一个故事,虽然不是当初计 划要写的那篇。正在写的故事永远是另一篇故事,这一点,我算是明白了。 段峰说: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令人不安的地方。所以我要在未毕业之前烧 书,我要事情在未变质之前使其结束。起点就是终点。保持一个事件不变质的方 法就是画一个封闭的圆。 所以他在思考以青春期的方式结束青春期所能产生的效果。 他曾经问过:在二十四岁之前,把自已饿死怎样?作爱直至脱阳而死怎样? 对他这个问题刘晓华答得最好:你才二十岁,还早着呢。―― ――二十岁的段峰在一九八九年盛夏,独自在头上扎了一根白色布条,刺出 指头上的血在上面写着“绝食”二字,独自一人来到了滨江广场的台阶上静坐。 他在学园山站乘六路车,上车时他想:要不要现在就把布条扎在头上呢?这 个想法令他一阵眩晕,他决定克制自己。也许应该留下些余地使自已顺顺当当地 抵达广场。所以他看见了乘着拥挤在女人身上乱摸的手,看见了用一种奇怪的表 情昏睡的女人。他还看见了刘敏,看见她因为看见他在车上赌气不上这辆车。那 时他想起了自己陪她一道乘车回家:他挣直两臂、弓起后背,拼命抵抗潮水般朝 他俩涌来的人群。那时他就明白了作为个人的存在是一种愤怒。 车至滨江路广场站,他看见了那个全身像被搬走后留下的空地,看见空地上 方有七层台阶,站在台阶上可越过空地,看见悬崖下浊黄而沉闷的江流。在正式 登上台阶之前,他看见身边有一台一人高的设备,空洞的设备的声音对他喊道: “电脑算命,不用心理学,科学算命。”于是他站在它的踏板上,它说:“请付 一元钱。”他付了一元,看它先闪烁红灯,再闪烁红灯,最后闪烁绿灯。它说: “男。身高1.748 米。体重59公斤。性格。正直。善良。爱憎分明。急躁的理想 主义者。爱情。要求太高。请注意对方的感受。未来的艺术家。哲学家。律师。 医生。四十岁成功。终年七十六岁。”它吐出一片纸,纸上打印着它说的话。它 说“存此凭证” .他看见设备后面一个穿健美裤的妇女对他笑笑:“好命。”她 穿着红拖鞋,看得见裤脚上的带弹性的绊踩在白色的袜子底下。这种带绊可以踩 直的健美裤成为本年度最流行的东西,据说这种带绊可以踩直的健美裤由中国人 发明并制造,引发巴黎女人争相抢购。 他看见有人坐在矮凳上,两手捏着裙边往淡红色的内裤上扇风,并且热情地 招呼他坐下来擦皮鞋。 他看见成群接队的摩托在桥头闪着红光、黑光,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到了五十 多岁还喜欢骑着摩托狂奔。照佛洛伊德的理论:他父亲是企图以摩托来暗示其性 能力雄风尚存。―― ――他坐在台阶上的时候他看见了长江上游的第一座铁桥,以及桥下寂寂无 人的江滩。似乎走留有些影子在江滩上学习低沉地暴吼、学习刺杀。“男人最好 看的姿式是拨刀的姿式。”他的咕了一声。接着,他低头伏在膝上,躲避迎面刺 来的阳光。暗红的血迹。反复出现在藏族人身上的暗红色必有暗示。―― ――后来他看见人们列队朝他走来,带头的人举着块木牌,上面写着“民主”。 他们用木牌朝他示意。他默不作声。 又来一队,仍然举着木牌,上书“反对腐败”。他们继续热情地对他摇晃木 牌,好象水手打旗语似的。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热情。 接着又来了一队,木牌上写着“还我爱情”。 “自由”、“社会公正”、“我×你妈”、“我们需要摇滚”“我爱美国” 等等,该来的都接成伙来了,他依然表情漠然,以为在做梦。 最后,他们愤怒地围立在他面前,终于从他们中间跑出两个警察,一边一个, 将他脚不挨地地拎上警车,带走了。―― ――他说他听见“哐啷”一声,躺入黑暗。 ――段蜂的叙述一贯讲究逻辑,可他在讲述他那不为人所知的故事的时候, 却激动异常。其混乱程度超过任何一个正在与缪斯上床的诗人。他梦呓般反复提 及“‘哐啷’一声,‘哐啷’一声,我在躺入黑暗之前就听得‘哐啷’一声!” . 段峰没有把自已当众饿死,被警察带离广场,又被学校领了回来。是刘娟带着 老田去领的。那时刘娟已当上校长助理,常带着老田从学校花园里搜一塑料袋避 孕套回来作反面教材。同时,她还是一个《P 市文艺》的专栏评论员,认为诗的 未来应基于神秘未知的潜意识。 ――临近毕业,我们有一种紧迫感,想把什么事完成在毕业之前。 因为我们已经觉察,一旦离开校园,所有的少年少女都将不是对手,所有的 青春期的光彩除了遗留在少数演艺界明星身上以外,其他的统统将倾覆于现实生 活之中。所以说,校园是唯一的表演场地。校园是青春以青春的方式存在的唯一 阵地。所以刘晓华要求在毕业前帮助他完成一个愿望,他说他至今没有同学园山 附近的地痞打过架,他要求我们帮助完成,否则就不够哥们儿。所以韩寒每天晚 上在自已腿上系上铃铛,宣布如果连续一个月没有梦游,他将宣布与撒谎的父亲 脱离关糸。 而段峰却安然以待,因为学校己宣布他不再列为保送深造名单,理由是“???” ――我记不得了学校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段峰的咕了一阵:“‘????’。最 好的理由。” 关于刘晓华提议的那事,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参予的,有些象是毕业前的告别 礼,又象是一次成年仪式。―― ――刘晓华提出哥们儿几个一定要协助他在毕业前和社会上的地痞打一架, 我举双手赞成。我想起了我挨耳光那次,以及那块抵押在酒馆里的手表。因为我 发誓不戴手表,我还为此编了不少理由,比如我不愿作时间的奴隶等等。一句话, 自从我有刀以后,就一直渴望给那些光着上身穿吊裆军裤的杂种干一架。 韩寒说:“干就干,怕什么?”孱弱的韩寒、敏感的韩寒之于刘晓华,尤如 幽魂之于肉体,俩人之间的交谈很容易形成挑衅的局面。果然如此,刘晓华张口 就说:“你都不怕了,那就好办了。”韩寒正要还嘴,却见段峰慢吞吞地说: “我们需要一个规划――. ” 他说:“我绝食失败――当然此事不能以成败论,不过结果总之是糟糕的― ―就算是失败吧。我的失败就因为缺乏规划。如果我能提前约见几个记者,恐怕 也不至于被俩个警察轻轻松松地拎走了。缺乏规划是个人奋斗的最大缺陷。现在 这事既然是我们四个人的事,就一定要有规划。” 刘晓华说:“规划有。我想过。我会尽量争取一对一地单挑,你们只消在场 押阵就行。你们可以目睹我练习了很久的连肘连续攻击对手,直到他倒地读数。 但是,现在这个社会流行群架,要是遇到这种情况,咱们就要夸虑布阵站位。这 里面有几种情况――. ” 段峰摇头:“我说的规划不是这个。首先应该是主旨,师出有名才能士气高 涨。”我想他是想起了柏拉图,所以给咱们取了个名字叫“理想国卫队。”我说 干脆叫“清道夫”。 刘晓华说:“‘清道夫’好。咱们要清理的就是那些街娃地痞。”―― ――我们在街边台球摊上与绰号“大钢炮”“小钢炮”的光头小子打了一架, 后来又再班车上揍了一个小偷。刘晓华的确表现不俗,两次打架基本上算他一个 人打的。再后来,有个挨揍的地痞说:“你们师范校是怎么回事?年年一挨到九 月份就有学生成群结队下山来打架。”他这一说,我们便不想打了。 ――我记最后林静来找我,穿着粉色的公主裙,裙边缀着比粉色更深的小绒 球――这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而是她来到时的样子!――她站在教室前面空坝 里的一株凤凰树下,她知道我一定能在走廊上看夕阳拖在地上的余光时看见她。 我也知道自从那次她哭着跑开以后我一定还能看见她。 她轻巧巧地笑道:“我早就知道你撒谎骗人。――瞧你写的诗。”她递给我 看新出版的《P 市文艺》。上面有我们参加笔会的照片,以及笔会作品专辑。我 记得那次王主席体验生活,获得了水文站一小伙的日记,如获至宝,分篇发表在 P 市晚报上。这本《P 市文艺》的第一篇又是这本日记,题目叫做《妈妈这不是 爱》。所以我说在很多年前,文学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我的是当时率性而作的抒 情短诗,没想到被编辑看中,和《妈妈这不是爱》一起登在一本杂志上。我觉得 面红耳赤,好象嫖娼被林静逮住了一样。 “‘我愿意月亮小些,小如烛光’。”她指着诗句说:“这句话在你原来的 诗里也出现过。你原来是这样写的:”我愿意月亮小些,小如烛光。要不我就点 十六根小蜡烛,插满月亮。‘那是我的生日,你像个小孩般地颠三倒四地说话。 “ 我们快乐地坐在花园石凳上,在石桌上铺着看那些诗。 她说:“你可以颠三倒四地胡说,但不准撒谎骗我。”她担心地看看我的脸。 “不准。再也不准!” 我沉闷地点点头―― ――我记得阳光被薄薄的云滤过,正如我所希望。阳光被风卷拂在蒲公英上, 我们抢先把它吹散。后来捉毛毛虫,再后来我开始吹口琴――. 我们想尽办法让 时间滞留在花园里,我们还有些无法写成文字的东西需要嬉戏。 我想直到最后,到最后的时候再对她讲明。 “我们永远不再撒谎”。 说过这话,我觉得悲哀。 我记得那是我躺入黑暗之前最漫长的悲哀。 2001/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