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消逝的远方 作者:林茂周 其实,那由远及近的摩托轰鸣声并不是舒岚的幻觉,它真的来了,雪白的光 柱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起伏跳跃。 这时,舒岚正一段段地展开她的身体。把自己那些精巧的器官平铺在草丛中。 陈默的身体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坚硬如岩。 舒岚开始听到野草在耳旁呼啸,拔节,它们在疯长,它们又在舒岚的身下成 片倒伏,不断咬啮着她的胴体。 默,有人来了。舒岚想这样说,可是开口就喘成一团。 爱,总是从她的脚心开始,狗一般舔食,然后一点点地向上移动,一种惊悸 由脚心扩散到指尖到发稍。 舒岚觉得自己被点燃了,像一支烟,在陈默的嘴里从烟头烧到烟屁股。 烧吧烧吧那满天的星星就晃荡起来,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她们的身上, 陈默本来只想刹住车,下来冲泡尿,然后继续南下,可是舒岚也想。 舒岚迫不及待地褪下裤子,却怎么也尿不出,急得要哭。 摩托坐多了。陈默说。 老想,可老尿不出来。舒岚说。 陈默皱着眉,过去帮她,两个缠在一起,渐渐地倒把撒尿这件事给忘了。 陈默也听见一辆摩托渐渐逼近,而且一直警觉着它的动静。它的光柱在拐弯 时甚至已经扫到了陈默停在路边的那辆“野人”,以及滚在草丛中的两条光鲜的 肉体。 近了,近了…… 陈默和舒岚这时生长成一棵树,他们的四肢像一些光秃秃的桠枝,在风中颤 抖着向四面八方伸展。 舒岚发出了一种类似动物的哀鸣…… 陈默的每一次冲击都毫不迟疑,准确无误。耳朵却警惕着那辆摩托。 那辆摩托突突突地放慢了速度,犹豫着从他们身边驶过。 陈默和舒岚所结成的那棵树终于解开了,他们放开了对方,疲惫地喘息。 舒岚还在意乱神迷的时候,陈默已经闭上眼,用老师教他的方法入静。 ——白天,我们用眼睛来观察世间的万物;黑夜,我们就用思想来警视这个 世界。老师的话在陈默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仿佛从天国传来。 摩托声又一次响起,幻想立刻在陈默的思想里闪现出来。……好像是两个人, 一胖一瘦,共骑的摩托是国产货,排气管喷着一股浓烈的黑烟。 果然,这摩托在已去的叉路口产生了想法,打了个转又回来了。在距陈默约 三十米处停下,光柱直射在那片草地上。 像女人一样迷人的摩托和摩托一样迷人的女人。 结论是:都想骑上去。 这时候陈默已穿好衣裤,也将“野人”的远光灯打开。 迎面走来的两个人站住不动。果真是一肥一瘦,手里提着软管。 舒岚虚弱地睁开眼睛,她看见陈默在幽然地点着一根烟,认真地把打火机装 入抄袋,风从他的前额吹过,舞动的长发很美。 天哪,他在笑,陈默在笑。他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远方,那笑容和目光中的质 感和力度都很好。 他手里提着一支枪…… 那是一只持画笔的手,手臂上青筋交错,如今他用来持枪。——一支“五四” 式手枪,舒岚见过,姐夫来她家经常掏出来炫耀。 那两个人和陈默对峙了好一会儿。终于,重新骑上他们的车,喷一阵黑烟走 了。 是条汉子!他们抛出的一句话在夜空中回旋。 走后的旷野又恢复了寂静…… 舒岚终于畅快淋漓地撒了泡尿。陈默也坐下来,又点燃一根烟,烟头在夜色 中一闪一闪的。隐约现出他一脸的忧郁和沉思。 舒岚偎过来了,圆润小巧的身体钻入陈默的怀中。 陈默感觉自己像一只大袋鼠,带着怀里的这只小袋鼠四处远行。 东边,山与天的交接处微微露出点亮色。走向黎明,这是陈默不断重临的难 以忘却的印象。 我们是从黑夜中走出来的。母亲总是这样说。 那夜真黑呀,我的背上背着高摇摇的猪草篮子,前面衣兜里裹着血糊哩啦的 你。我们娘俩走啊走啊,老是走不到家。母亲平静地说。 东方发白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家了。你爹那个挨杀的睡得像猪一样。一看 到你就骂:野种,野种……,接着打我,打得真毒啊,一身都是伤,下身落下了 病,叫我生不如死。 野种?母亲像在自言自语,我在山上生了你,用牙咬断你的脐带,一看—— 母亲笑了笑接着说,真不像那个挨杀的,倒像…… 倒像谁?母亲终于没有说出来。至死没有。 母亲死在山上,沉重的猪草篮子让树挂住了,母亲的双脚从坡上滑下来,背 带紧紧地勒在她脖子上。没有多少挣扎的痕迹,不像那些悲伤的吊死鬼那样伸出 血红的舌头来。母亲对于死的到来是那样的平淡。 我们再卖一头猪你就毕业了。到那时,我的画家儿子就给妈妈好好画一个像, 死也值,母亲总这样说。 母亲总在半夜去偷半山寨的芍子,硕大的敞口篮勒得高摇摇的,骑在母亲瘦 骨嶙嶙的背上。天亮到家,还要把芍子剁碎,在一口大黑锅里熬熟后喂那头肥胖 的猪。除了服待猪,还要服待那个满脸麻子的像猪一样的男人,还要忍受这个男 人的拳头和挽手棍。 陈默闻讯从学校赶回来,母亲已经入了土。母亲在土里静默着,在儿子的啜 泣声中静默着。陈默就把满满一篮子蓝茵茵嫩生生的芍子花撒得一坟都是。然后, 用他持画笔的手持刀去杀那头猪,在举刀的那瞬间,猪睁开眼睛看看他又慵懒地 睡去。 对猪的痛恨消失了。所有杀死猪的意义消失了。 再去杀人。 那个满脸麻子的男人惊恐万分,所有脸上的小圆坑里盛满了对死的恐惧。他 试图来夺陈默手中的刀。但这个动作使陈默杀人的欲望无比坚定。 满脸麻子的男人吃惊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血孔,拼命堵住它。 不,别让它流了。他说,然后倒在火塘边。 陈默激动得浑身发抖。在这个男人一遍遍折磨母亲的时候,陈默曾一次次在 幻觉中将他杀死。 他真的死了。原来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生命,它是那样的脆弱。 可是——可是母亲连死都不怕却怕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连母亲都不怕,却怕 死。 倒是猪超脱,没有恐惧,最能感知死亡,最能吃饱睡足等待死神的降临。 于是,追捕开始了,逃亡也开始了。 陈默通常都是向着微亮的东方逃去,他想逃到一个没有追捕的远方。 山,老高八高。 路,老远八远。 舒岚的温软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陈默紧闭的嘴唇。 默,你拿枪的样子真酷,像个职业杀手。 不,我是一个作画的人,可是,我现在还是吗?陈默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多 年的逃亡生涯已经使陈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时刻都充满警觉的逃犯。陈默 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故事告诉舒岚。 逃犯?舒岚一骨碌翻起身,直视着陈默。 谁是逃犯? 我。我杀了人。 不,陈默,你在开玩笑。可是,你从不开玩笑的。舒岚开始哭了。 岚,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怎么会有枪呢? 是啊,你怎么会有枪呢?舒岚的脑子里开始出现那把冷冰冰的五四式手枪。 我在逃亡,我杀了人。陈默冷冷地说。 舒岚猛地抱住陈默的脑袋。等她从陈默的眼睛里证实了这一切的时候,她开 始撒泼,小脚小手对着陈默又踢又打。 陈默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 打得没力气了,终于沉寂下来,然后猫一般轻轻巧巧地钻进陈默的怀里。 他们在夜气中默默地坐了很久。 黎明,像一群雪白的鸽子在山与山之间飞来飞去。 棕榈树在远处张开五指充满诱惑地招摇。 陈默再一次激起创作的欲望,他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多么想拿起画笔, 把这个神秘的黎明画下来。 岚,我们走吧。 我们到哪儿去? 到远方。 远方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一个失去故园的人,远方才是归宿。 远方就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舒岚说,然后被自己的解释逗笑了,笑得很 艰难。 陈默没有笑,他爱怜地抚弄着舒岚后颈上的短发。 别弄,痒死了。舒岚拼命地摇蹭着脑袋。 天快亮了,岚,我们走吧。 我们就这样不停的走吗? 陈默坚定地点点头。 天亮以前,他们到达边境的一个小镇,住进了一间不显眼的竹楼。 他们看上去更像一对旅游结婚的夫妇。陈默一身青蓝的牛仔裤,野地靴,长 发中分,自然地披盖在脑后。只有一张苍白的脸,充满了疲备、忧郁和沉思,在 一张张被南方强烈的日照晒得黝黑的脸中,他的面孔很扎眼。 舒岚天生爱干净,一住下就忙着洗漱,大红的羊毛衫和长裤换掉了,穿一件 圆领的嫩绿色的T 恤,配一条黑色的短裙,穿上高跟鞋,这使她小巧丰满的身体 更挺拔了些。 陈默不同,孤独单调,从不到人多的地方。他开始疯狂地作画,画片摆满了 那个狭小的房间。舒岚曾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高跟鞋很响地敲着楼板,可陈默无 动于衷,抱着本速写簿下楼去了。 死样!舒岚就自己跟自己呕气,高跟凉鞋踢掉穿上,穿上又踢掉。最后还是 决定上街去,买些必要的东西。 陈默很随便地坐在满是灰尘的楼梯上,速写簿展开在怀里,正画楼前卖米干 的小女人。 是这家店的老板娘。她们租这个小房间时,是这个女人登的记。还把“舒岚” 写成了“书兰”。老板只打过个照面,络腮胡留得很长,戴墨镜,当时,很放肆 地看了一眼舒岚,骑着摩托张张狂狂地走了。 这会儿,小女人正用刀很熟练地剁着米干,两只奶一甩一甩的。孩子放在她 旁边的摇车里发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舒岚站在陈默背后的时候,她不时回过头来笑笑,不是对舒岚,肯定是对陈 默。 她有一种健康的美,傣装下的身体很丰实,是一种成熟女的韵致,目光中仿 佛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 她一定打动了陈默。舒岚想。 我要到街上去。舒岚说。 陈默没吭声,他的碳精已经勾勒出这个女人线条很美的下巴和她两个生动的 乳房。 我要到街上去!舒岚大声八气地说。 啊。陈默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 舒岚便嗒嗒嗒地下楼去了。 走出很远了,仍不见陈默叫她。她忽然赌气地想:要是现在我买张车票回家, 永不见他;或者,或者我怎么的就死了。他会怎样呢?他一定非常伤心,非常非 常后悔。他一定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死去的我。像某部电影的结尾一样。托着我 的遗体走向夕阳深处。 狗养的,让他后悔死后悔死后悔死! 不知怎的,想着想着,舒岚倒被自己感动了,自己把自己弄得挺伤心,找一 个没人的街角,抹了一通眼泪。 真想那样做一次,可是,又没那份勇气。 她想起家。这个时候,家的概念无比深刻。她想起父亲凶暴暴的样子母亲可 怜巴巴的样子姐姐战战兢兢的样子姐夫牛轰轰的样子。 他们一定在四处寻找?她们知道我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她们心中的远 方是一个什么样子? 陈默不是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远方,但远方是一种梦想,人类永远 找不到自己的远方。 可是,陈默却一直在找…… 她和陈默第一次认识就谈论这个问题。 也是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是舒岚自己家开的店,比这家的竹楼阔气多了。 三层楼,贴瓷砖的。 那时舒岚高考落榜回来,有气没力的。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百无聊赖。 也是楼上作旅社,楼下作餐厅。父亲在门口对客人笑多了,回到后厅就发气 冲天。一会儿骂姐姐菜炒咸了炒淡了,一会儿骂母亲钱收多了收少了。就是不敢 骂舒岚,舒岚天生的爆性子,动不动就跑到楼顶,一副视死如归,从容就义的样 子,骇得全家魂飞魄散,只好由着她性子胡来。 母亲更是把她待奉得公主一般。每早八、九点钟不起床。母亲就在楼下叫: 舒琴,喊你妹妹起来了,日头都照屁股了。 照你妈个脑壳。舒岚在二楼小声骂。然后,一脸的慵倦,拖鞋撒袜地下楼洗 漱,慢吞吞地梳头,穿过餐厅去舀水,吃早点的人都看她。她挺着个胸脯,大眼 不瞧,二眼不望。有熟识的人就说:舒老板,你家老二特拿样。 那天,舒岚和往常一样,睡足懒觉,梳洗完就回自己房间。一推门,吓了一 跳,全变样了。满屋的画,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专注地用笔在画布上涂着,白 衬衣扇披着…… 天哪,他没穿裤子!不,他像没穿裤子,实际上他的的短裤盖在衬衣的下摆 内。 喂,你这人怎么闯到我房里来了?舒岚火冒三丈。 那人没转身,仍在作画,只平静地说:是你闯到我房里来还是我闯到你房里? 哟,错了。舒岚开心地笑起来。她的房间在二楼,和三楼这个房间同一位置, 不知怎么,竟跑到三楼来了。 舒岚讪讪的。想走,见那人仍在专注地画一幅奇怪的东西,就凑过去。 整幅画:山是黑的,天是黑的,只在山与天的交接处有一抹亮色。 喂,你在画《黎明前的黑暗》吧? 不,这幅画的题目叫《远方》。那人说。 远方?舒岚一副内行的样子,仔细看来看去摇着头:不懂?不懂? 又看地上床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画片,同一个题目《远方》:有的是晚霞和 山峦的背景,一个人向夕阳走去;有的是在一只放大的眼睛里流淌着一条河,河 水里托着一个飘摇的纸船;有一幅更荒诞:一截倒立的女人的大腿和阴部,中间 是蓝天白云和半个血红的太阳…… 舒岚撇撇嘴,说:乱七八糟。 那人叹了口气,终于坐下来,和她谈论关于“远方”的话题。 舒岚终于看到了他的面孔了——苍白、清秀,轮廓分明,一头中分的长发包 裹着额头,整个身体修长瘦硬。 你的头发比我的还长。舒岚俏皮地摸摸自己的“儿子头”,真的短。 那人仍在讲他的《远方》…… 你叫什么名字? 陈默。 陈默——沉默。我看你现在就不沉默。 陈默一愣:啊……,你在作弄我,你根本就没听。于是,就俯身要去弹她的 脑门。 舒岚小猫一样眯着眼,等着他那一下。 陈默没弹她的脑门,只是使劲地揉揉她一头的短发。 两个打闹一阵,亲近了许多。 我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陈默说。 那你说吧,我听着,真的。 于是,陈默又讲起他的“远方”,只是隐去了他的身世和他杀人的事。 舒岚渐渐听进去了。陈默本来就是搞美术的,他总是用很形象的语言来描述 他的思想。舒岚觉得他和楼下那些食客和楼上那些宿客不一样。他是一个很纯粹 的人,有着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思考。 舒岚也讲,讲她所有能记起的事。讲她中学时候,一个小男生给她写了一封 情意绵绵的信被班主任发现了,臭骂了她一顿,她就偷了家里的钱逃了。到省城 去逛,差点让流氓给废了,吓得她又赶快回家。父亲气得几天没吃饭。 说完后两人就笑,笑完后舒岚又说:当时,我逃的时候,心里好像隐隐约约 的觉得是有一个地方在等着我去,可是,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清楚。 这就对了。陈默说,然后他把眼光投向窗外,深邃而迷惘。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远方在等着你去,可是,你真走近了,远 方就消逝了,永远在你的远处闪烁,你一辈子也到达不了。陈默像在自言自语地 说。 舒岚觉得陈默的话有点怪怪的,很费解。 接着,舒岚又骂满街的人素质低,没一个谈得来的,陈默你不一样,马马虎 虎。 陈默说舒岚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骂完素质又骂腐败。从公款吃喝骂到某局长公款嫖娼被抓。最后谈到舒岚的 姐夫,说一个某厂的小小的保卫科长,天天领着厂长、主任到我家餐馆吃喝,一 年两万元。就为这,我爹把我姐给交易了。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他们厂倒,我们家就发,他们连工资都发不下,厂长还色迷迷地说要招我去 做秘书。 说完后就笑。 从此,每天早上舒岚头不梳脸不洗就钻进陈默房间看他作画。见他老是在鼓 捣《远方》,烦不得。 说陈默你画点别的。 陈默说画什么呢? 就画我呗。 陈默看看她,使劲点点头。 舒岚就斜靠在陈默的床上,她的周围满是关于《远方》的画片。 舒岚穿着裙子,两条腿交叠着悠在床沿上,拖鞋套着一只,掉在地上一只。 一双扁平足,小腿像两节雪白滚圆的萝卜,丰乳肥臂,睫毛很长,短短的头发使 她具有一种男孩子的气质,柔软的嘴唇微微噘着,同谁呕气似的。 陈默开始画了…… 舒岚很认真地看着,他作画时的沉默和专注使他更有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 没多一会儿,陈默说行了,舒岚你起来吧。 舒岚走过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尖叫一声,用双手捂住眼睛,扭着身子 撒娇似的干嚎起来。 陈默看戏似的,抱着两臂看她在那儿扭来扭去。 嚎了几声,舒岚忽然操起一支画笔追着陈默打闹,他们一起摔倒在地上,地 上也满是关于《远方》的画片,只有画架上的那幅格外显眼…… 他们不再笑闹,他们并肩偎依着很认真地欣赏这幅画:一对特写式的裸露的 饱满肥硕的乳房占据了大部分画面,上下是最能体现舒岚形像特征的漫画式的简 笔勾勒。 …… 一种模糊的肉欲在各自心中酝酿。 为什么这样? 因为你太性感了。 什么叫性感? 就是,就是让男人见了就想干那事。 那你还等什么? 他们很自然地相拥着,在那些各式各样的《远方》画片中滚来滚去,疯狂地 绞在一起。 …… 舒琴,喊你妹妹起来了,日头照屁股了。舒岚的母亲又在楼下喊。 两个人终于坐起来。静静的。舒岚见陈默的脸上溅了一点红颜料,就轻轻地 替他刮掉。 岚,我现在明白了,世界上最美的图形是什么?是圆。你的每一个部位都是 圆的。 默,你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一生无悔。舒岚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哭。 …… 舒岚也不知在这个无人的街角独自坐了多少时候,泪已干,往事如烟。 她站起来,腿有些麻木,高跟鞋也在这个时候有些不舒服。她想立刻就回去, 但又想起应该买点什么,不能让陈默看出她只是在街角坐了一晌午。 她来到一个小摊点,挑了一顶装饰淡雅素朴的牛筋帽,转身走了十来步,卖 主就喊她回来,她才想起还没给钱。卖主虽然笑眯眯的。但小眼睛看她皮夹里没 有多少钱,眼光就有些异样了。 旁边有几个结伴旅游的男人在树下纳凉说:没钱也该交代一声,跟我们坐会 儿,我们替你开。 舒岚脸腾地红起来,索性把仅有的三十元都甩在摊上,应找的五元也不要了, 逃似的离开,一路上想想又后悔:我干吗要多给他五元呢?我这是在和谁赌气? 本不该去买这顶草帽?不,本来就不该上街来。都是因为陈默,他现在一定等我 等急了。 她觉得满街的人都在朝她看,那些目光都长了手指。 T 恤和短裙下那些原先为之骄傲的部位开始无地自容起来。 回到那个竹楼,小女人的米干摊不见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些铺开的 关于《远方》的画。 陈默肯定出去找我了。舒岚又骂了一句,这会真想抱着他哭一场,可是,他 却不在。舒岚越想越委屈,真的抱着枕头,伏在床上哭起来。 陈默好一阵才回来,天已经暗了。一回来就被舒岚抓住又撕又打又骂。内里 穿的一件黑色背心也被撕得破破烂烂,给她买的一套连衣裙也剪成几块,给她端 来的一大碗饭也打碎了。陈默木头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哭,听着她骂,他没 想到舒岚撒起泼来会那么凶。 舒岚自己也没想到发那么大火。第二早上,当陈默出去后,她自己捡起那被 剪烂的连衣裙,心疼地又哭了。她觉得被剪的不是裙子,而是自己的心,心被剪 碎了,爱被剪断了,从此,那种追求了一生的感情不再完美了。 自己昨天晚上一定像一个泼妇,天哪,怎么会变成这样?记得夜里,陈默几 次想把他揽进怀里,她都挣脱了,为什么不原谅他?为什么? 狗养的。杀人犯。骗子。 怎么这两天老是爱骂他? 之后的几天,他们还是和好了,但也很容易吵,都是为一些小事。陈默没洗 澡啦没刷牙啦出去又忘了买什么东西啦。舒岚对陈默越来越苛刻,陈默沉默寡言, 逆来顺受,这使舒岚更加气恼。又恨陈默又恨自己。 陈默也常在白天或半夜一整段时间不在,他不在的时间那个老板娘也不在, 一岁的孩子在拼命的哭。 舒岚起了疑心,有天中午,陈默又不在了。舒岚七找八找,在竹楼后长满青 草的河埂上找到了他。他和那个大奶子的小少妇已干完那事。小少妇正在系筒裙, 陈默不敢看舒岚的脸,舒岚却看到了老板娘那洋溢着红晕带着得意表情的面孔… … 舒岚又扑上去撕打陈默,她那小巧玲珑的身子在陈默的怀里像只失去控制的 小母兽,精心用线连缀好的黑色背心又撕烂了,陈默的脸上被抓了几条血痕,肩 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打着打着,舒岚自己昏了过去。 ……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仿佛又听见母亲在喊:舒琴,喊你妹妹起来了,日头照 屁股了。 她醒了,太阳真的从窗口照进来。仍是那个竹楼,是第二天早晨了。头天中 午发生的事好像是一场梦。 陈默?陈默在哪里?竹楼里空荡荡的,但收拾得很整洁,所有陈默的东西都 不在了。 桌上有一张短笺: 岚,亲爱的: 我们没钱了。我试图卖那些画,可是没人能读懂它们。但是,有人要我,就 是那个女人,他的丈夫在外嫖女人,她就想在家嫖男人,她认为这样很公平。她 每次都给我一些钱,我用以维持我们的这段生活,我不想失去你,但是我亵渎了 我们的爱情。 我把卖摩托的钱留给你,我还给你姐夫打了电话,他们很快会来接你的。 谢谢你给我的一切!我走了,我去寻找我的远方。 陈默 连续几天,舒岚一直等在竹楼里,每一次楼的响动都让她坚定地认为是陈默 回来了。 他不会丢下我的,我们说好一起到远方去。 可大部分时候是老板娘,她总是按时送吃送喝的来。 最后等来了姐夫和姐姐舒琴。姐妹俩抱头痛哭后,姐姐劝妹妹回去。 不,我要找到他,我要带他回去,我们建立一个家,生一个孩子,让他有个 家,不再去远方漂泊。 说完就哭,姐姐也哭。 姐夫有一天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找到了,武警在格鲁地区的热带丛林里把 他围住了。他杀的那个人其实也没死,只穿了肺,他判不了几年的。他们叫你赶 去劝劝他,他手里有枪。车就在门外…… 舒岚没听清姐夫说的后半截话就冲出门外,上车后一个劲的催快开。 那是一片十分茂密的热带丛林。带枪的军人已将此地团团围住。 静悄悄的,一片沉寂。 他是一匹远离人群的狼,你们不要靠近他。舒岚这样说,自已却一直向前走。 首先看到一个画架。他正在作画,已经完成,——又是一幅《远方》。这一 次整个背景一片漆黑,只有一只雪白的鸽子在振翼高飞…… 舒岚在拼命的喊:陈默——陈默——我是岚,你出来吧!喊着喊着哭了。 陈默果然出现了。他已经退到悬崖边,无路可走。 他仍穿着那身泛白的牛仔服,内里的黑色背心是舒岚撕破的,现在更破了。 头发更长更乱,像个野人,但他的神情没变,无动于衷,满脸的忧郁和沉思。动 作却很敏捷,手枪提在手中。 陈默,他们说你杀的那人没死,你别跑了。 舒岚,他们在骗你。陈默的声音嘶哑。 说完他的枪已经举起来了。 不!别!舒岚向他飞奔而去。 武警的枪响了—— 陈默弯下腰,似乎想重新站起来,但最终树一样倒了。 他蓄满长发的头枕在舒岚的臂弯里,血流在舒岚的胸前。 他望着舒岚,艰难地说: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是留给我自己的。 然后,他从牛仔衣的夹里掏一张画片,是那张画着两个硕大乳房并勾勒出舒 岚形象的画,它已被血染得斑斑点点。 他的脸上的抓痕和舒岚咬在肩上的牙印刚刚结痂,脸色更加苍白。 过了不知多久,人们看见舒岚——这个小小的女人把枪对着自己的脑袋。 一声枪响,陈默的那些关于《远方》的画片从崖顶飘落下来。 纷纷扬扬。